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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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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菊生贺][银菊|隐白露] 非梦
I
六月初整个工作间收到人手一份的喜帖。
时间是九月八日。
翻日历的时候乱菊听到对面桌的七绪说居然真的就选在白露了。
所谓节气这种东西,还真是煽情得一塌糊涂。把喜帖扔进抽屉的时候她想。
接下来气温稳步攀升,夏季的暑热来得不紧不慢,整个城市被憋得只剩喘气的份。
午后原本的短眠用来供奉给Shopping Mall里的冷气。正式场合的配角服饰从来都难挑——既不好太出挑又不能掉了价,磨磨蹭蹭一直拖到八月底才勉强结束。剩下来的时间做头做脸做指甲,最后只能跑着去拦车。
车到门前有人来开门,她将□□掖进手包,跨出车门同时道谢。
抬头看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时间刚刚好。
挽上对方胳膊的半秒钟内她下定决心不去问你去了那里做了什么为什么又回来回来又是为什么。
明知不会有回答,就不要发问。
接下来这一席未免太过欢畅,她想婚礼主角大约很快就要挂不住脸。
会如何被轰走呢,她饶有兴趣地猜测,一面越过满桌狼籍去和恋次碰杯。
琥珀色的酒液从杯沿晃出来,很快沁的白色桌布上哪里都是。
她气势愈加豪放只差踏上座位。
“不好意思我们接下来还有安排。”
她手中酒杯被人夺走,后者饮尽杯中酒后以一贯不怀好意的态度和主人道别:
“那么先告辞了,白哉~”
她回头看到新娘子分明已经在那里和人划拳斗酒了。
只有她莫名其妙被拖离现场去赴那子虚乌有的约。
出来天色灰暗,街灯仍未亮起。
才不过七点。
她仍然沉溺在缓慢抽离的夏令时间里,习惯不来。
II
她原先住的地方潮湿多雨。
夏天饱满鲜艳,冬天灰得深浅不一。
秋天是极漫长的过度,声色光影都慢吞吞地小步退场。
叠加起来变成一场水分充沛空气湿漉色彩饱满的梦。
她在某一年秋末遇到银。
反常的换季雨水兜头泼下,她还没来得及生长的懵懂一瞬间被冲刷干净。
所谓一无所有就是说连悲伤这种情绪都没有资格拥有。
她父母双亡,家被业主收回,屋里的东西被债主拿光,亲戚们个个嫌厌,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与上面不符的条件。
被送来孤儿院的时候她已经两天没有吃饭,梳不开的头发缠结在一起,衣服湿答答贴在身上。
整个交接过程中银一直站在一边观看,露出与那个年龄全然不符的玩味表情。
因为对方始终都没有睁开眼睛,她疑心那大约是装出来的。
管事的女人过来半拖半拉地将她带离院长办公室,一面唠叨着不知道这些孩子有多讨人厌么一个接一个地送过来,我们自己都快要饿死了还养活这些废物做什么。
全当她是聋的。
路过厨房的时候里面有人叫了一声,那女人便将她甩下小跑了进去。
她一个人立在阴暗潮湿的建筑里等待,忽然听到从另一边拐过来的脚步声。
“你饿不饿?”
“……”
“来~”
银发的少年笑盈盈伸出手来,她半信半疑递过手去。
那是她第一回看到柿子挂在枝头的形态。
叶子早已落得差不多,只剩下几枚半黄的果实寥落地挂在最高处的枝头,却在暗下来的天色里放出灼人的微光来。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银已经从树上滑下,把刚摘下来的果实塞进她的手里。
“吃吧。”
她一口咬下去,麻木了几天的味觉被粗暴地推醒。
根本没有想到是这种冷而涩的味道。
“呐,我叫做银。”
她一闭眼,果实的纤维刷过口腔滑下食管,落进胃里引起一阵痉挛。
“我叫乱菊。”
少年时候的银有一种逆来顺受式的反抗。
对于所见所得的一切都不加评论,无论得到什么,都一样接受。
她晓得他其实并不像那些人想得那么柔顺,也从没有生出什么感恩之情。
他所给的笑容,不过是无所谓的嘲笑以及沉默的讽刺。
像是所有无法被了解的事物一样,多看一眼便会生出不安来。
但他带给她没有惶恐的年岁。
时光在偷吃厨娘私藏的火腿被咽下,从翻出去打架墙头的跳下,在抓鱼时泼溅起的河水中流过。
灰黄色的房屋,因为长期潮湿而起了无数细小裂缝的石灰墙,和裂缝纠缠生长的爬山虎,崩落了砖块的墙头,从乱石堆积的角落里疯长起来的植物,草茎顶端不知名的花朵和倨傲地擦响声囊的昆虫——他们在日渐败落的背景里迅速地生长,没有规矩,茁壮粗砺。
直到有一天被召集起来排成长队,一个接着一个被领往无法预知的地方。
银排在她前面,走的时候回头对她说:
“再见了,乱菊。”
脸上和最初一模一样的笑容。
她挣脱拉着自己的手追过去,却听到背后响亮的金属碰撞声——
大门被拉起来,笨重的锁穿过生锈的铁链,落锁的时候发出卡啦一声。
她站在门外不知道是应该往前追还是应该往后退。
终于错过时机。
银远远地回过头来,仍是微笑,她才开始疑心是不是从一开始,他就在开玩笑。
她的梦境被折叠绞拧,沥沥拉拉地挤干了水分,退回到灰色。
III
她渐渐褪去在孤儿院时形成的野性,等进入高中的时候已经成为驯顺的优等生。
待人接物应对自如,生活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大学毕业便在一家知名企业谋到职位。
不过这看起来顺风顺水的际遇似乎很快就要被打断。
工作第一天午休的时候,她在楼梯间被拦住。是录取她时的面试官之一。
对方伸出手来按住她肩膀,不经意又往下一滑。
长相太过艳丽,到了大多数人眼里就变成可以随意接近的女子。所以其实她从来不像别人想得能讨来半分便宜,倒是时常惹了一身的腥。
皱皱眉头正要开口,对方却自觉自愿将咸猪手移开,回她一个讪讪的笑。
“原来你们认识呀,我正想介绍呢~”
声音主人揽过她的肩膀,笑得一脸坦然。
“啊是啊,面试的时候我是力推松本小姐的呀,那么两位慢慢聊,我先走了。”
揩油失利者搓搓双手找个借口赶紧离开。
她推开肩膀上的手,退开一步:
“真是多谢了,市丸主管。”照着对方的名牌梢上最后两个字。
“阿类阿类,几年不见就这么见外么~我可是为你解围呀~”
“所以说多谢了,不过,我应付得来呢~”
脸部肌肉不由自主复制出对方招牌表情,她挪开视线望向窗外。
那以后大约整幢大楼的人都知道她是市丸主管的女人,连多看她一眼都要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来。她虽然不喜爱这个头衔,但不得不承认那家伙总算是帮了忙。所以升职时候的闲言碎语也只能当作是没有听到了。
直到她搬去他隔壁办公室那年。
一夜之间整个企业被抽成了空架子。
她走进大楼的时候周围全是警惕和怨恨的目光,甚至有沉重的文件夹在她面前示威地砸下。
她冲进他的办公室大声质问。
他一面微笑一面整理装箱。
最后施施然捧着箱子离去,一句对不起乱菊被门夹断,丧气地落下来。
她双手仍然撑在他的桌子上,理直气壮的假象被击破,才发觉背后空虚得站立不住。
他以这种方式向所有人来证明她的清白。
那她还应不应该恨他?
Ⅳ
刚刚喝下去的酒这时候才开始发作,攀着血管一路上升。
她昏昏沉沉,分不清下一步该迈哪条腿。
银在前面蹲下来,她把高跟鞋脱下来提在手里,趴上去用双手围住他的脖子。
她记得很多年以前有一回他们偷偷溜出孤儿院,因为之前不知不觉走得太远,所以一直到深夜还在不停地往回走。她犯起困来,走得跌跌撞撞。那时候银也像现在一样蹲了下来,她趴上去,脸埋到他的颈窝里。
她的回忆被银的调侃打断:
“乱菊啊,你比以前沉了呢~”
她无法做出回应。
曾经无数遍尝试去紧紧跟上这个人的脚步,但却始终会在半途被抛下。
他随心所欲地到来和离开。
来的时候说乱菊啊好久不见想你了呢,离开的时候说乱菊啊对不起了。一模一样的声音语调笑容手势,没有区别。
她少年时候最初的盲目自信早就被摧毁殆尽,如同那一年的雨水冲刷走她初生的懵懂。
她相依为命的对象并不比任何一个陌生人来得可靠。
她于是失去回应的能力。
只能在他无法回头的时候失声痛哭。
有路灯从身后亮起来。
提在手里的高跟鞋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阿类阿类,我只是开玩笑啊~”
她持续失声。
灯光沿着道路连接起来,在最远处融合成模糊的光晕。
银的声音传过来。
她紧贴他发丝的耳廓收集来不真实的信息,耳道里的振动转换成电冲动解读出来是[结婚吧,乱菊。]
她不晓得该怎么回应才好。
“嗯?”
“结婚吧,乱菊。”
“嗯?”
“结婚吧。”
她疑心这不过是酒精的副作用,无法自控地一直问下去。
这一回他没有停下来忽然反转结局。
只是说:
“结婚吧,乱菊。”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