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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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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年后,当边城朔方一家农户里终于传出嘹亮的婴儿啼哭声时,在那个通讯尚不发达的年代,门外为新生儿欣喜的人们并不知道国丧的钟声已响彻整个长安。
数日后,郡中迎来了一队人马尽披缟素的信使,带来了皇帝晏驾的消息。
学舍里授课先生步入课堂时已涕泪满襟,几不成声。“我大汉皇帝……陛下……山陵崩……”
坐下几个少年学生亦在似懂非懂间洒下数滴热泪。
门外一个正扫去满地春尘的青年一时怔忡,被飘下的飞絮迷了双眼。
“阿仲,阿仲!”一个妇人慌慌张张闯进学舍,“老爷族兄留下那个寡妇终是不行了,说是生完孩子后血就止不住,如今夫人是要将那小公子抱回来养呢!”
那扫地青年蓦然惊醒般揉了揉眼睛,道:“夫人多年无子,想必会视那小公子如己出,这很好啊。”他生得眉目清朗,这时显出些温和的笑意,更觉春风拂面。
“夫人差你去接那小公子呢,说是以后就由你和奶娘一起伺候起居出入。”
那叫阿仲的青年面露难色,“我在学舍的差事……”
妇人也有些惋惜,“夫人说这些扫洒杂事,随意寻个老家人顶替也就可以了。”
青年也只好点头道:“那我去跟先生辞行。”
“夫人知道你在这里偷学,”仆妇又道,“说是日后伴着小公子,何愁没有书读,不必在此处听人墙脚。”
青年惭愧道:“夫人真是待我太厚了。”
仆妇笑道,“好了,快快辞行去接小公子吧,迟些就要起白事了,恐惊着孩子。”
朔方郡中多是元朔年间的移民,得了田地屋所,在此安身立命。所以普通百姓中,虽目不识丁却能数皇恩浩荡者众,竟是一日间满目缟素。
皇帝年事已高,有些东西确是家家户户一早已经预备定了,只等到了时日取出即用,也可不至慌乱失体。
青年扫过街中零零星星挂起的白幡,只觉得胸中有些茫然的空落。
那是大汉朝几乎已经被神话了的天子。朝堂上破旧尊儒,开疆辟土,通商西域,乃至民间传说的金屋藏娇,徒手搏熊,神女夜会等等,即使三年前巫蛊大案株连无数,也始终让人对他的突然离去有些难以接受。仿佛一幅壮丽的江山画卷,虽然一天天退色,但在某一刻突然消散成灰的惆怅。
当时的人们尚未来得及思考幼帝继位,霍大夫行周公事对朝局带来的影响。只知道茂陵的大门终是遥遥开启,将要迎来它等待近一个甲子的主人了。
不知侧畔的祁连山与庐山,是否也已等待多年。
城西的小院里没有一丝暖意,床上的女子手足已经渐渐冰凉。
青年不忍久留,从医者手中接过襁褓向那女子磕了个头,算是替小公子谢了怀胎十月生育之恩。
待抱了那婴儿步入阳光下细看,只觉得瘦弱可怜,想是出世至今没有喝上一口母乳,仅靠米汤吊着的缘故。
被阳光暖了片刻,那婴儿眼皮微颤,慢慢醒转,睁出了一双清明光耀的眼睛。
那是一个英名传世,占尽风流的多情天子,一个正大光明,终生无泪的无情帝王。
耳边有个细软的声音在窃窃私语:我等一滴泪等了千年,一个终生无泪的帝王之泪,能让忘川十里碧莲瞬间绽放……十九年前建章宫的风露中,终于让我采到那一颗不足滑落的菁华。所以……我许了你一个愿望……
一个来世再随侍一生的愿望。
欢喜么?
脑海中纷至沓来的刀光剑影、战鼓马嘶、弦歌烛火、风露中霄让青年无意识地收紧双臂。婴儿似是感觉到不适,水气迷蒙了双眼,放声大哭起来。
欢喜吧。这一世他可以有很多很多泪,不知有多少因你而起呢?
满街白幡猎猎,是为大行皇帝挂起的哀思。有个青年小心抱着个啼哭不止的婴儿渐行渐远,脸上隐约有些泪痕,神情却是安宁喜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