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夫人传》江陵春

4、落难

　　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个不停，都是活泼的年纪，正兴头上，阿田过来轰开了人，到贺明珠面前说道，“小娘子，娘子喊你回去，她说胸口闷得慌。”
　　周围小姑娘们面面相觑，没人说话，她们都是刚从外被卖进来的，还不知道什么是教坊，什么是奴婢的身份，只知道她们睡通铺，住最差的屋子，每天要干活，还要被“阿姐”们使唤。简氏带着女儿单独一间住大屋子的，还有人伺候吃的还好，不是贵人是什么。
　　贺明珠和周围告了个别，“你们继续玩呀，我先走了，我娘喊我呢。”
　　阿田一旁鄙夷，还士人之女呢，打到尘土里才几天也跟个乡下丫头是的，说话都不会文雅了。
　　外人面前没露出来，互相也没挑破，贺明珠和这阿田却已存了矛盾。

　　先是简氏刚嫁过来的时候，前头的娘子已经有了两个嫡出孩子，大的是男孩，小的个是女孩。贺明珠长得好也是遗传父亲的，贺父当年也玉树临风，简氏见了自然喜欢这样俊美的夫君。只是前头的孩子真是个麻烦，这算是后妈们的集体心病了——你也是正室，自己给原配行侧室礼也就算了，念着活人不跟死人争，反正现在实惠是自己的，但将来生下来的孩子要矮前面的一头，都是嫡出，礼法偏要分个高下，家产还是人家继承。
　　好在简氏虽有计较，毕竟世家教养放在那儿，加之本身就是个温吞的人，念着“我面上不要亏待他们就行”，实则见面就跟吃了苍蝇似的，明明有芥蒂偏又信礼法的那一套压抑自己。她从来就不是个看得开的人，为此多生闷气。
　　利益有冲突的是那个嫡长子，但是天天在眼前的却是那个女孩子，女孩子归母亲管教，贺明珠大规矩上也不差，不是个闹腾孩子，对她也有礼，可简氏就是每天觉得气不顺。好在她也没那个欺负人的本事，故此也没撕破脸。
　　简氏的心事她身边的人都知道，都是世仆，故此背后也不知道叫了贺明珠多少讨债鬼。后来简氏拼着生下个儿子，才舒了口气觉得有了底气，她终日家长里短不知道外面都变天了。孩子没满周岁贺家就下狱了，战乱阻隔地理，娘家也使不上劲，一面记挂儿子一面又是巨大落差，可不是就精神垮了。
　　阿田是陪嫁来的世仆自然心里向着简氏，以前不知道叫了多少声小畜生讨债鬼，命硬克母之类的话，后来又是因为贺家她们遭了罪——她在简家也是老子娘有好差事的体面下人，比普通小康人家还过得好，流落至此，恨极了贺家。
　　后来又被分过来照顾简氏，那也就算了，本就原主，她们要脱身说不得还要简家人出力呢，但贺明珠又算她哪门子主人？都是罚为奴婢的。
　　之前阿田没来前，贺明珠陪在简氏榻前侍疾，阿田只觉得是应该的，这是孝道，等她过来了，贺明珠就有空出去，病人要阿田照料，阿田更是恨，都是奴婢了谁比谁金贵了？而且母亲生病她还不伺候，真是个不孝！

　　贺明珠对简氏身边的世仆也没什么好感。
　　简氏是个温吞的人，她对两个前头孩子的不喜都写在眼中：她只以为自己压下去了，但是一个人如果意识到她在假装什么事，那她肯定就装不像——这样的人贺明珠觉得也简单，心思写在脸上，但是受过教育，性子也没攻击性，不会刻意为难人。
　　她和这继母的关系只能说不好不坏。对简氏的不喜她也没啥在意，她对简氏也没多喜欢。
　　简氏不算坏人，她身边的一众人却坏透了，有几分小家子气的精明，对内宅里捉弄人的伎俩学得了个几分，但又不懂真正的道理，坏事的都这些个东西。
　　今天阿田这张脸要没鬼贺明珠才不信。

　　果然一进屋，简氏靠塌上，一只枕头飞过来。
　　瓷枕，碎了。
　　这动静让隔壁郭二娘过来了，这也是个犯官家属，三十多岁，“这是怎么了，还打孩子了？”
　　原来简氏扔完枕头，一时气力不济咳嗽起来，又指着让阿田用竹条抽贺明珠小腿。
　　真本是母亲管教孩子极常见的法子。
　　被郭二娘这一打岔，孩子也打不成了，阿田眼中的兴奋化为不甘。
　　被外人看见，简氏一时也脸红，只得解释，“大姐，我这也是难做啊，你知道的我是她爹后头的娘子，谁不说后娘坏的？对着前头的孩子你不管教人家说你故意养坏原配的孩子，管教了又说你严苛磋磨孩子。”
　　郭二娘陪着叹一回，“妹子你真个不容易。”又假意训贺明珠，“听到你娘辛苦，你好长大懂点事了。”
　　见旁人先认同了自己，简氏气也顺了，这才继续说下去，“今日我出去看她和那些丫头们一出玩，她难道要自甘堕落？你看看她那张脸。”贺明珠一脸的土灰就像个不讲究的乡下丫头，和那些初来的伎生们有的一拼，“就算我们落难了，你也别忘了自己是士人之女！”
　　说着像是想起了自己的际遇，又哭了起来。
　　贺明珠其他无甚，唯怕这后妈哭，她安慰过的话车轱辘转了不知道多少回，肚子里再找不出劝人的新词了。知道这一哭，她哭，旁人也伴着她这哭声呜呜咽咽睡不好。
　　郭二娘是知道贺明珠的，一个有毅力每天用树枝练字的女孩子，怎样也不会贪那点表面上的虚荣。
　　贺明珠果说道，“女儿非是为了混些个胭脂水粉漂亮衣裙，只是和她们一出才能读书。”
　　“你……”
　　“阿爹曾说过，读书明理，无论是学会做人还是做事。我们家的家训，田舍房屋可以使，金银财宝可以散，读书习字却不能忘。”贺明珠平静地说道，“阿娘，我虚岁九岁，难道就此失了学？”
　　简氏哑口无言。
　　想要说教坊风月场里学得到什么正经读书学问，然而就现在情形而言，普通人家让孩子读书认字尚且是难事，何况落成了奴婢。
　　简氏说不出话拿帕子抹眼泪，又说对不起她，小孩家家有什么错要受此磋磨。
　　贺明珠素知，这会儿不搭理她也就是苦一会儿，搭理了就是个半天的功夫了。恭敬行个礼，找个借口说是去取食盒，便走了。
　　郭二娘人都过来了，也不好立马抬脚就走，略宽慰简氏两句，“妹子，你这孩子是极好的，虽不是你亲生，可要亲生的做到这样也尽可以的了。”
　　简氏也是道，“我当然是知道的，以前我们一个继母一个继女，不甚亲近。我不求她孝敬我，也不苛待了她。可后遭了难，反看出她是个孝顺孩子，我亲生的那个……”她心中一痛，差点又要昏过去，“还没满周岁，也不知到了那儿，今生也再不可见。”一个小婴儿能不能活下来都两说。
　　郭二娘也同情起她了，“稚子无辜。”虽说这个娘不够大气。
　　“明珠这丫头，她待我也是极好的，我便当了她亲生的来看。既作亲生，我便要多为她想，这风尘之地，往后哪儿有好名声？若将来能得平反，重又做回官家小娘子才好。”简氏说道，“我已这个年纪，她却还年轻，如何能陷入这泥潭？也不能让她传出和这里有关联的名声来。”
　　这番话倒是尽心了。
　　“我是真想为她好，您说，我不吵也不打她，她爱上哪儿玩哪儿玩去，我每天跟她笑着脸，她还道我是好人？我管教她，板着脸让打她，她要记我的仇，我毕竟不是亲娘，亲娘管教孩子，天经地义也没记仇的。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郭二娘出了屋，竟觉得高看了这哭哭啼啼的简氏一些。
　　又看廊下坐着一穿女孩，在做些个针线。
　　“小娘子？”
　　贺明珠朝她露出个笑，脸还是脏脏的。
　　显然简氏的话刚才她都听到了。
　　“你在做些个什么？”
　　贺明珠大大小小缝了些小香包，做工并不好。“新式的玩法罢了，送给几个要好的，然后再有人问我要，我就顺势说，我一个人可不得那么许多空做活，让她们朝我买。”
　　郭二娘看过来，针脚松紧不一，有一只脱了线的，贺明珠一时觉得不好意思藏了起来，“您见笑了，我在家，我们家女孩都不善针线的。”
　　这孩子才几岁？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贺明珠从小做惯的官小姐，现在都学会了去做“经济”。
　　心里一酸，又想到自己的际遇，女人落到这一步真能回去吗？便是家族平反了，在这里待过的，就算自己守得住，名声在哪儿，谁信得过。
　　真还回得去吗？
　　她看着贺明珠那张灰扑扑的小脸，记得刚来时这丫头多水灵的模样，原来她什么都明白。
　　这孩子……
　　“我教你吧，看你这针。”郭二娘笑话她。
　　贺明珠眼露欣喜，“那就麻烦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