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序》沈若

1、兰亭序

　　

　　炭笔顺着眉峰轻描，淡淡的青色让眉眼如黛。从胭脂盒中取出唇纸，放在唇间轻轻一抿，双唇晕染上鲜艳的红色。我从铜镜中端详着自己，鬓角些许的白发和眼角细细的皱纹都已经显出了我的老态。
　　是的，我老了。十几年的风霜雨雪让我曾经倾国倾城的容颜日益消失。但是，我每次见他之前都盛装打扮，努力要让他看见我美丽的样子。
　　皎洁的月光像是给世间的万物镀上了一层水银，我手捧着托盘步出房门，推开院子的篱笆门走了出去。走上门前小河上的拱桥，穿过一片小树林，远远的看见了月光下的兰亭。兰亭旁边的一小块空地上种着一片菊花，正值八月，花开得娇艳无比。小心翼翼的绕过菊丛，来到他的住处前，放下几碟小菜，我席地坐在青石板上。
　　静静的凝视着他的墓碑，墓碑上刻着几个字——宁逸之之墓。抬起手来，轻轻的摩挲着墓碑上的字，本来粗糙的石碑早已被我的手掌磨得平滑。
　　“逸之，我来跟你过中秋了。”我从青花瓷瓶中倒出两杯酒来，一杯放在他墓前，一杯自己握在手里。菊花酒清淡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
　　“我给你带了我自己酿的菊花酒，你可喜欢？”我低喃，眉眼略带羞怯，仿若他就坐在我的对面。“试着酿十几年了，今年的菊花酒最为醇正。你尝尝看！”
　　我举起酒杯跟他的酒杯碰了碰，仰脖喝下我杯中的酒，把他的酒洒在墓前，顿时酒香四溢。我又提起酒壶给他满满的斟上一杯，摆放在青石板上。
　　斜倚在他的墓碑上，我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酒，始终笑着和他说话，泪水却早已冲散了脸上的胭脂，一道一道的犹如岁月留下的痕迹。
　　“逸之，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手指抚过墓碑上的字迹，一笔一划的描绘着他的名字， “平日来跟你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今天中秋，是我们成亲十五年,也是你的忌日,就让我说些心里的话吧。”
　　“我听你的话，好好的活下来了。在兰亭边守着你，种了满园的菊花，这些你都看到了吗？看到了的话，你就出来让我见一面啊。不要每次待我酒醉了，你才出现，手一碰你却又消失了。”
　　双手抱住墓碑，脸贴着冰冷的碑面，“我真的好想你，我每天都希望你能回来。十四年了，你为什么还不回来？我题的序还等着你回来作文呢。”滚烫的眼泪沾在石碑上，瞬间便已冰凉。
　　日日到墓前来看他，陪他说话，墓前空地上种的菊花开了又谢。本来以为时间总会磨平一切，但是时间越长我对他的思念却如窖藏的酒般越醇厚。
　　泪眼朦胧中，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侧立在菊花从中，他回头那温润的一笑夺去了我的呼吸。
　　“逸之”，我惊呼，忙用衣袖揩掉眼泪，再看去却只见冷月菊影，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既然回来看我，就出来啊。”我哽咽着说到，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墓碑，怕一松手就再也看不到。
　　哭到累了，酒精开始发挥作用，我靠在墓碑上，意识渐渐模糊。
　　恍惚间，我像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三月，走过花瓣纷飞的桃花林，粉红的花瓣沾在我的罗裙上。只因听到谈笑声，我一路寻来，躲在桃树后，看清楚了正在兰亭里临帖的几个少年。他们中间的一个白衣少年格外的醒目，他如无暇美玉般的五官让人移不开眼，脸上始终带着斯文的笑意。
　　他不经意间的温和一笑，让四周的万物如背景般的失去了色彩，独他一人深深的印在了我的心里。养在深闺十八年，我何曾见过如此温和美好的男子。他也在看见我的那一瞬间目光稍作了停留，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惊艳，但是马上他又云淡风轻的转开脸。就是那惊鸿的一瞥便注定了我和他之间一生的纠缠。
　　我曾经一度的以为，他只是我少女时代的一个梦，而那个梦将在我出阁的那天便终结。但是，我却再次见到了他。
　　再见到他是那年的中秋，也就是我出嫁的那天夜里，因为他便是我那素未谋面的新郎。在盖头挑开的那一瞬间，我们四目相对。
　　“是你！”二人异口同声，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喜。
　　接下来的一切便顺理成章，春光旖旎、芙蓉帐暖。直到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看见了身边他熟睡的脸庞才相信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原来他便是从小与我定下亲的左丞相的儿子宁逸之，也就是那个书法诗词冠绝京城的才子。我的父亲是右丞相，这样的联姻不仅成就了两家的联合，更是成全了我们心底共同的愿望。后来他告诉我，他自兰亭初见便日日想着我，但是却寻不到我的消息，在家人的压力下只好失望的进了洞房，却没有想到他的新娘便是他日思夜想的人儿。
　　后来，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老天以前对我们太好，所以才夺走我们后半生的幸福。
　　在初成婚的半年里，我们夫妻恩爱相敬如宾。因我也从小便学习书法和诗词歌赋，他每日上朝回来，便陪在我身边读书写字。和他一起冬日赏雪吟诗，除夕共看焰火，元宵齐逛花灯，宛若一对神仙眷侣。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也是我十几年来孤独生活中唯一的回味。
　　草长莺飞的三月，时隔我们初见已有一年。他带我来到了兰亭，和他携手走在桃花林中，纷纷扬扬的花瓣随着清风在我们身边飘散。如仙境般的画面，让我恍惚如做梦。
　　“娘子，待我倦了官场，咱们就在这兰亭边盖所茅屋，种满园的菊花，养几个孩子，可好？”春日暖暖的阳光里，他满眼笑意的看着我。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我倚在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他双手环抱着我，用下巴轻噌着我得鬓角，喉间溢出声声浅笑。
　　兰亭内，他铺开宣纸，左手捋袖，右手握笔。酝酿半晌，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流畅的走笔于宣纸上，不过顷刻便成一篇《兰亭序》。
　　轻吹着墨迹，他满意的看着自己的作品， “娘子，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得意地临帖，为你而作。”
　　他的行书如行云流水般流畅，笔锋刚柔并济，较原帖更带了三分的飘逸和潇洒。
　　他拉过我的手，“若不是去年的兰亭临帖，我怎会遇见你，它才是咱们真正的媒人。来，你来题上字，再盖上咱们的印章。”
　　我接过毛笔，因不忍破坏文章整体的美感，我就只在左下角题下了“宁逸之 沈芷兰丁亥年书于兰亭”。小楷虽少了行书的潇洒飘逸，却字字如珠玉般镶在文脚。
　　他拍手称赞，“娘子的小楷，让为夫的甘拜下风。”
　　掏出印章，他干燥温暖的大手握着我手一起在署名下盖上了他的印。抬头与他相视一笑，暖暖的爱意融在对方眼里。
　　在兰亭里，他题诗名，我做诗，我写序，他作文。夕阳斜下，落日的余晖散在他欣长而儒雅的身影上，我看着有些痴迷。和他成亲半年，不仅没有厌倦,对他的迷恋更是与日俱增。
　　直到他笑着拧上我的鼻尖，我才回过神来，竟有丝羞怯，不敢直视他俊美的脸。
　　他坐在对面，笑意盈盈的握着我的双手。
　　在我的记忆里，自从那次春游至兰亭后，他便日日为公事繁忙。而我因有了身孕，便常常待在深闺，每次都是我睡着以后，他才回来。很多次，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到他的手在我的脸上摩挲，还能感觉到他的亲吻和在我耳边的喃喃细语。每次都习惯性的往他怀里靠去，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安心的睡去。早上醒来，他却又已经出门。
　　夏天过去，秋天来临的时候，我肚子里的孩子也在慢慢长大。而他已经不复初入官场的意气风发，眉头日渐紧蹙，也越来越繁忙。
　　终有一日，他早早的回到府内，像个孩子一样欣喜地贴在我肚子上听孩子的动静。然后怀抱着我在廊间看日落，他把头埋在我的颈间，低声说到，“娘子，还记得我在桃花林说过的话么？”
　　“嗯”，我笑，“当然记得。”
　　“我们抛弃这一切去兰亭那里生活吧。”他抬起头，眼中满是对那种生活的向往，“像我说过的，咱们要种满园的菊花，养几个孩子。咱们可以一起读书写字，种田耕地。”
　　“你倦了么？”我仰起头问他。
　　“不能为国为民，我还有什么可以眷恋？”他笑着反问，我却从他的笑里看到了凄苦。
　　不知为何，我心里有着不祥的预感，只想他现在就抛下一切的和我一起走，不再过问世事。但是，我终究没有说出口。
　　往后，他一如既往地忙，只是每夜回来都会紧紧地抱着我入睡。
　　直到八月初十那日，他没有去上朝，而是陪我在府里懒散的晒着太阳。我们说笑着读读书，看看天上南飞的大雁。官兵来的时候，我正题下序待他来作文。
　　面对手持武器的官兵和惊慌失措的府人，他表情平静地握起我的手，放在唇边轻吻，“娘子，不要担心我，好好照顾孩子。你题的序，待我回来再作。”然后转身，淡定自若的跟着官兵走了。
　　我努力的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柔声说道，“逸之，我在家等着你回来。”
　　他的背影一震，慢慢的转过头来朝我温润一笑，如无暇美玉般的脸上满是心疼，“傻丫头，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没有看见瘫软在地上的我。
　　我发了四天四夜的高烧，一直重复的在做着一个梦。梦里他背对着我越走越远，我怎么叫喊他都不曾回头，直到背影渐渐消失在黑暗里，只留下我一人哭倒在地上。
　　待我醒来，看见的是母亲焦急的脸，我抓住母亲的手，“娘，你告诉我，逸之他怎么了？”
　　母亲却红着眼睛扭开了头。
　　我哭着拉住母亲，“娘，你告诉我啊，你告诉我，逸之在哪里？我要见他。”
　　母亲心疼的抱住我，“孩子，忘了他吧。”
　　我掀开被子下床，拖着臃肿的身子跪在母亲的脚边，抱着她的腿，“娘，我求你了。你告诉我啊！”
　　“你想看他血溅断头台吗？”母亲抱着我哽咽道，“他今日午时行刑。”
　　“娘，你让人送我去吧，我要见他最后一面。”
　　我硬撑着，直到府里的人把我送到了午门外的刑场。我却没有想到监斩官竟然是我的父亲，我在没有任何阻拦的情况下走到刑台边。台上那个白衣如雪的男子，傲立于骄阳下，淡然自若的仿佛不是在面对死亡。
　　“逸之”，我哭着欲爬上刑台， “怎么会这样？”
　　他却看见我的那刻一怔，“娘子，你怎么来了？”
　　“逸之”，我朝他扑去，身形却被刑台边的侍卫架住。我疯狂的边挣扎边叫喊，“逸之，为什么会这样？”
　　他见势也朝我这边扑来，还是被侍卫架住了，“娘子，快回去，快回去。我不想你看见我身首异处。”
　　我哭得肝肠寸断，“你要是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逸之，你不要丢下我和孩子。”
　　“娘子，好好照顾孩子，记住我在桃花林说的话。”他一脸的心痛,声音嘶哑。
　　我转身向坐在监斩案前的父亲跪下，“爹，你放过逸之吧，爹，女儿求你了。”我的头咚咚的磕在地面上，不过一会儿额头上便已经血迹斑斑。
　　“娘子，不要。”他抛弃了往日的斯文和儒雅，哽咽着喊道。
　　我继续不停的磕，直到鲜血染红了地面。父亲却不言语，只吩咐手下将我架开，并扔下了行刑的令牌。
　　看着刽子手举着明晃晃刺眼的大刀走上刑台，我瘫坐在地上，肝肠寸断，万念俱灭。突然，觉得腹中绞痛，鲜血如注般倾泻而下。在昏过去之前，听到了他的惊呼。
　　等我再醒来，却发现自己的身形不再臃肿，原本突起的肚子变得平坦。母亲艰难的告诉我孩子没有了，左丞相府被抄了，而逸之的尸首已经被母亲花钱收殓了回来。
　　直到眼泪流干，我才起身到灵堂看了逸之的尸首，他像睡着一样的躺在棺木里，却怎么呼唤也不醒来。双手捧着他早已冰凉的脸，只想在他的脸上留下点温度，不要那么快的凉过去。我还是不敢相信，曾经那么意气风发，那么温和美好，我那么爱的丈夫会就这样离我而去。
　　“逸之，你醒醒啊。”我拿起他冰冷的手覆在我的脸上，“我没有照顾好孩子，你要怪我就快醒来啊。逸之……，你说了我题序，要我等你回来作文的，你快醒过来……”
　　滚烫的泪珠沾在他冰凉的手掌上，不知道他有没有感觉。我就这样守了他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握着他的已经僵硬的双手企图搓热，却是徒劳。我始终觉得他只是睡着了，肯定还会再回来的。母亲和哥哥们守在旁边，多次想把我拉开，但是我却死都不愿意离开。他们是不知道我多想自己也躺进那棺木里，和他一起下葬。
　　哥哥们要钉上棺木的那一刻，我疯了一样的阻拦，只怕钉上了以后我再也看不到他那张如玉的脸，再也看不到他斯文儒雅的笑容。还怕他一个人太孤单，棺木里太黑，我苦苦的哀求他们不要钉上，直到我哭得昏倒以后，他们才有机会钉上棺木。
　　醒来以后，我变得很理智。因他说想生活在兰亭边，我就把他葬在了兰亭边。
　　后来，我在哥哥那里知道了事情真相。逸之把要给皇上修行宫的钱都拨给了水灾灾区赈灾，救了无数的百姓，却丢了自己的性命。但是究其根底，他还是朝廷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而那个牺牲他的始作俑者却是我的父亲。
　　我从此和家里断绝了关系，自己在兰亭边修建了所小茅屋，日日陪伴在他身边。墓前的空地上被我种满了菊花，花开花谢十几载，我的容颜也逐渐老去。
　　我每天的思念，夜夜盼望他能入梦来与我相聚，却不知道是他没有听到我的思念，还是他在怪我没有保住孩子，自从离去以后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惟有宿醉后恍惚能看见他的影子。坚持了十几年，我再也不想坚持下去了，他若不来寻我，我便随他而去。
　　夜风吹在身上，阵阵凉意，我朦胧的睁开眼睛，看见他就坐在我的身旁环抱着我。如玉的五官清晰可见，甚至还能看见他眼底的笑意。我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来，抚上他的脸，“逸之，是你么？这回不要我碰一下就消失，好么？”
　　“娘子，是我。”他大手包上我的手覆在他脸上，“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真真实实的握住了他的手，开始相信这不是幻觉。哭着一头扑在他的怀里，双手捶打着他的胸膛，“你这个坏蛋，你怎么就这样一走了之了呢？你知道我那么想你，怎么都不入我的梦中与我相聚？”
　　他双手圈住我的身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不要哭，娘子。”
　　我把眼泪鼻涕全部都擦在他的衣襟上，“你怎么让我等了那么多年，我都老了，都不好看了。”
　　他用下巴摩挲着我的鬓角，“没有老，没有老，还很好看。以后我再也不和你分开了。”
　　我心满意足的依在他怀里，紧紧的抱住，害怕只是做了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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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山民们发现兰亭旁菊花丛里的墓碑变成了一对相拥男女的石雕。而石雕前摆着几碟小菜，还有一壶菊花酒和两个斟满的酒杯。而墓前菊花丛里的菊花花瓣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只剩下光枝，到处都寻不到那消失了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