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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人尽其用 ...


  •   尚在昏睡的李爵看不到,此刻偏厅里头气氛着实微妙。说剑拔弩张太过,不过上首坐着江湖赫赫有名的凌家当主凌觉,其余人全都默契地站到了右边,可谓壁垒分明。
      究其原因,皆为着主簿陈森的一句话:“即便高将军相托,凌当主到得也忒及时了!”
      于是呼啦一下,满室的人都围到了陈森身后,兵刃没亮,但俱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只等陈森一声令下。
      其时,太爷许牧正在自己屋里睡大觉。并非他心大不知忧惧,而是陈森将他安神茶里的助眠药粉剂量加重了,使得他喝完茶没过一刻钟就困得眼皮子打架,倒头呼呼大睡。任凭外头砸杯摔碗掀桌子,也别想吵醒了。
      然而偏厅里并没闹出大的动静,陈森始终笑眯眯的,不逼不问,就是看着凌觉喝茶。
      凌觉也果然只喝茶,单手托盏,两指捏住茶碗盖拂开茶叶,抿口茶汤顿一顿,再抿一口。他喝得很慢,很细,始终一言不发。
      陈森总留意他空着的另一只手,更有耐性地等他喝完这一盏茶。
      终于,凌觉似品完了,搁下杯来不疾不徐道:“凌某此番不是从家里过来的。”
      家即是凌府总宅,位于北地,依山而建,往江东来纵使快马加鞭日行六百里,也需得四、五日。何况消息转了两道,难免再耽误些时日。因此凌觉若想在六天之内自总宅赶到这里,除非他生着翅膀能飞。
      如今他不讳言自己打别处出发,时间对上了,反倒愈加可疑。
      陈森闲话家常一般随意,问:“凌当主近日哪里发财?”
      凌觉掸衣捋袖,淡淡道:“不远,扬州。”
      “还未到过金陵?”
      “出来了。”
      “难为冯妈妈了。”
      “西园在我车上。”
      “千里送君行。”
      “死乞白赖!”
      陈森笑得仙翁一样:“喔嚯,普天之下能得沐昀阁主殷勤送一程的,恐也数不出一只手!”
      凌觉目光微微偏过来,仍是冷冷清清的面容:“是他死乞白赖求我来此江湖救急!”
      陈森有些意外:“凌家不管闲事了?”
      凌觉反问:“你这是闲事?”
      “不能算公事。”
      “也不是江湖事。”
      “所以不想管?”
      “不想!”
      “为何又管了?”
      “我管了吗?”凌觉伸手把茶杯盖翻转了过来,落落起身,抱拳一拱,“江湖的急凌某救完了,告辞!”
      陈森亦起身,却非相送,转而将人拦一拦:“当主留步!”
      凌觉站下,眉眼相询。
      陈森垂在身侧的手臂不为人查地抖了下,举到凌觉跟前提一提袖口,辛星依稀觉得他手里扣住枚物什,正好包在掌内难窥真容,只有凌觉一人看得清楚。
      可是他面上的神情依旧纹丝未动,只将话语放下:“你的意思还是李二郎的意思?”
      陈森笑呵呵把手缩回袖里,虚虚实实:“我俩哪敢有什么意思?”
      凌觉略一沉吟,还问:“高将军知道你有这道令么?”
      陈森摇摇头。
      “李二郎知道你用这道令么?”
      陈森还摇摇头。
      “所以是他的意思?”
      陈森不置可否,只是笑。
      “哼!”凌觉忽自嘲地笑一下,“这笔账总要还的!”
      陈森则安慰似的说一句:“一丁点儿利息罢了!”
      凌觉半挑眉,眸色里升起几许怒火。

      意外,李爵醒转后听说赶来援手的人是凌觉,不说谢倒也罢,竟自从床上弹起来破口大骂,非让将凌觉轰走。结果骂不到三句,自己先气喷一口老血,直接栽地上去了。
      陈森和田力七手八脚给他抱起来放回床里救醒了,脑筋子转清楚想起凌觉,接着又骂,说就算立即死了也不需得他姓凌的来救。说完一口气堵在半道上,当真又死过去一回。
      再救醒,老主簿索性双手合十朝他拜,求他:“祖宗嗳,你说一句谁还能不依着?可别跟自己个儿过不去。老朽一把年纪,要眼睁睁送走年少的,倒不如让我先蹬个腿儿吧!”
      李爵也实在闹不动了,消消停停躺着跟自己生气。直气得满目哀色万念俱灰,把个魂丢了。
      辛星躲在门外头,光探个脑袋往里窥瞧,一脸心有余悸。她袖口尚沾着药汁,那是李爵初醒时一怒掀翻了碗泼上去的。平日里跟县衙众人面前藏巧,到底是初出茅庐的少女,真碰上疯野起来的李爵登时便傻了眼,下意识想躲。躲出门却还好奇,跑到前头偏厅张望一下犹自淡定吃茶的凌觉,又跑回来觑觑这屋里的情形,一时间八卦心起。
      她把田力招出来窃声问:“咱师爷跟凌当主是老相识啊?”
      田力也有些心力交瘁,疲惫地点点头。
      “结梁子了?”
      田力瘪瘪嘴,状似也无头绪。
      “陈老知晓来龙去脉?”
      田力瞪起眼:“忙你的去,甭瞎打听!”
      辛星皱了皱鼻子:“我是想问,外头那位怎么办?真让人走啊?”
      田力不说话,很是犯难。
      辛星忸怩着:“先前硬挽留人家,如今却叫赶走,这变脸翻书的恶人我不做。要说你跟陈老说去!”
      田力也不愿意去。私心里他同陈森一样,很想借江湖上一把力将眼前的水搅浑,越浑他们才越能放开手脚。只是李爵的态度颇为蹊跷,恐怕一时半会儿安抚不下,总是僵持。
      心思转了一半,蓦觉袖子扯动,回过神来就见辛星朝他身后直努嘴,扭头一看,竟是凌觉不知何时立在了檐下。田力面色一诧,拿眼色询问辛星。
      小妮子领会,也是紧张地摇摇头,意思她同样不曾察觉那人的到来。
      两人不由各自倒吸口凉气。
      未及奉言客套,凌觉先开了腔:“借过!”
      辛星立即让开了路。田力则未动,犹豫着:“先生伤势……”
      凌觉不待他说完,径自道:“我有分寸!”言罢越过田力,走进屋内。
      其时,陈森还在絮絮叨叨地哄李爵,无非是平心静气,平心静气。冷不防身后传来一声清冷:“我以为你公私分明!”
      床内的李爵猛地打个激灵,当即坐起身,一指门外:“滚!”
      凌觉负手行至床前,居高临下:“起来!”
      李爵果然下床与他面对面相抗,唇齿间再喷一声:“滚——”
      凌觉眉眼冷然:“打赢了我,你才有说话的份儿。”
      李爵攥拳。
      “才有资格去做完这件事!”
      拳到半路顿了顿,不甘地放下来,就是忿忿地瞪着对方。
      凌觉则自袖袋中摸出一只小葫芦递过来,李爵不接,他便放在了床沿上。
      “养好伤,你的事谁爱管谁管;伤没好,他的面子我不看也看。做完了这件事,死活你随意!”
      说完转身往外走。
      李爵抄起葫芦照他后脑丢过去,还凶:“你管好姓冯的吧!”
      凌觉停下脚步,没有回身:“西园能管好自己。”
      “管个屁!他去了,你来了,你们合起伙来耍我这么多年,没完呐?”
      凌觉侧过身来,眼神中有些古怪的恨意:“我们是谁?”
      李爵手指头戳着他,张嘴没来得及回上一字半句先咳了个惊天动地,呛出满嘴血沫子,脖子一仰直挺挺往后倒。凌觉及时托了一把,将人安放回床里,转而拾起落在地上的葫芦,倒几粒丸药,捏住李爵下巴给他喂进嘴里。随后掌风在他胸膛上拂一拂,仿若掸去沾衣的絮粉般轻巧,须臾人便醒了过来。
      一日里连厥了三回,饶是李爵性子野烈,这工夫也是再无半点余力去争长论短。一口气要上不下,半条命恹恹怏怏,精神头彻底委了,谁跟他说话都不搭腔,特别消沉。
      凌觉仍在屋内,当着其余三人的面并无避忌,同李爵直言:“西园心上那一个,并非高将军,”言到中途等一等,瞥眼床内人,补完这一句,“也不是我。”
      李爵终于动了动,目光拨过来鄙夷地看向凌觉,话音很弱:“你放屁!”说完三个字,累得他又咳了几声。
      凌觉没有再争辩,只是静静地与另三人略一颔首,还自出去。
      “我烦他!”李爵用尽气力道,“但我、顶瞧不上、瞧不上你!”
      凌觉背向着众人,倏然落下沉沉的叹息。
      “你瞧不上的,又是哪一个我?”
      “就是你,都是你!”
      “我不是凌觉!”
      李爵忽癫笑:“呵哈哈哈哈——我他妈还不是人呢!小爷是灵童转世,神仙投胎,九天十地一老祖!”
      凌觉竟也哼笑,听起来却悲凉:“你不应该恨凌觉,他是在乎西园的。你也不需要瞧得上我,我本不该存在。凌觉和凌孟然,大约除了西园和芣儿,这世上并没有人在乎我们是否为一人。但他们分得很清楚,所以也爱得很明白。西园不会抱我,当我只是孟然的时候。”
      李爵静静躺着,似气得无力反驳,又好像他也不是很确定。不确定眼前人是谁,不确定心里头怨恨谁。或者他从来只是责怪自己,爱而不得,徒然自伤。
      “二郎?”陈森小心地唤一声。
      李爵眼合着没有应。他真的睡着了,不是气厥,仅仅是累极了,身体停下来,脑子也停下来。
      陈森将药葫芦还给凌觉,道声:“多谢!”
      凌觉推回去:“小叶配的伤药,留着吧!一日两丸,对他身上的余毒有好处。”
      陈森点点头,把葫芦收起来,仍是称谢。
      凌觉不再言,兀自走了出去。跨过门槛站一站,也不知向谁说的:“狛牙卫里回不去的话,无为馆总有你一席之地。”
      辛星看见陈森面上少见的动容,很是讶异。

      将夜了,陈森独自坐在伙间里守着小炉煎一锅药。近些日子他最常做的事就是煎药,一开始好多只罐子一溜在檐下排开,到后来就剩了给李爵准备的这一口。他也总爱一个人在这里坐很久,看着火,出出神。有时药篦出来放凉了,他都还坐着。
      没人知道他眼里看见了什么,往事一幕幕,那里头的面孔跟现在的不是同一人。如今他只是陈森,而在很久以前,剥下这层伪装,他是山中采药人,有个天资出众的少年医者亲昵地唤他“羊爷”。
      那时候,他名字里也没有“羊”。他只采药卖草,少年自他手里买下一筐羊踯躅,从此戏谑他是“羊爷”。
      细追忆,仿佛不记得有听过少年正经叫声“师父”。彼此的相处毫无伦常下的礼数规矩,自然而然地教授,自然而然地成了莫逆、师徒,如父如子。
      告别来得很突然,陈森本预备好迎接一场激烈的追究,意外少年只克制地问了他三件事:“非走不可?”
      是。
      “避祸还是躲罪?”
      都不是。
      “跟我有关么?”
      没有。
      这段缘对双方来说都是始料未及的天赐,少年珍惜,陈森何尝不惜?此生情谊寥寥,跟许多人扮亲疏,唯独对少年是不曾设计筹谋的。陈森一度很庆幸有这样一个人不存在于自己的盘算中,却能陪他走过一段晦暗的光阴,还原他的笑容,真真正正地记得他。
      如此便好了。
      陈森以为,仅仅如此了!
      假使凌觉没有捎来那句转达。
      已经无需计较凌家是几时、因何查得了这些,也无需分明少年是否早已知晓有心结交,所有这些都变得无足轻重。他是狛牙卫散在江湖的眼,本当湮没于茫茫人海不留下点滴痕迹,像不存在一样存在着,像幽鬼一般徘徊,世间的情太重了,哪一种他都要不起。不敢要!怕绊住了脚步,无法抽身而退。
      药汁滚沸了,辛星自门外进来,不声不响掀开盖来拿筷子捣一捣,又拨了拨火,任它继续煎熬,径自取张小竹凳挨在陈森身边也坐下了。
      她替陈森看火,陈森看着外头沉下来的夜色。
      “十七年了。”陈森蓦地说起没头没脑的话。
      “我也十七。”辛星倒是明白的。
      “真的老了!”
      “能回去了,想回去了,就回去吧!”
      “回去……”
      “有人等着的地方,就是回去的地方。”
      陈森没搭腔。
      辛星抬起头,看见他眼里落进了屋外的星屑,碎得一亮一亮的。
      “要是二郎也能回去……他真该回去了!”
      辛星想知道的,老主簿终于肯慢慢地说给她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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