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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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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阿末
有潮与曲连的战讯传来时,正是江南的秋夜,风中有着叶落的离愁,夹着潮冷的水气,扑面抚过去便是入骨的寒意,萧索的风鼓起了他的白色衣袖,月华下仿佛是一只素色的蝶,在秋日的凄凉中气数已尽,挣扎得悲哀。
“阿末,我必须得走,”他说:“我是有潮国的皇族,我厌倦了宫延权谋的争斗而在这里避了那么久,如今国难在即,我不能苟且偷生,我要回到我该回到的地方去。阿末,你等着我回来好么?”
多年以后我仍记得他说这话的眼神,无奈却坚定,那样的坚定是男儿血脉中贲张的气性与骄傲,我不能移,如果那是他的愿望,那么好吧。我抚一抚被秋风吹乱的发,浮出无比明媚的笑意:“泽,你去吧,不管多久,我都等着你。”
他却抬起头,远远眺向天边满如冰盘的圆月:“阿末,你知道么,传说在满月下许的心愿都会成真,我方才许下了一个心愿,等我回来时才可告诉你,所以,你一定要等着我回来。”
那一刻他的微笑在月华下灿烂成一湾清澈的泉,闪亮澄透得让我眼中再没有其它。然后,他旋身而去,广步昂首,如疾风中的劲松之姿,愈来愈远,愈来愈远,渐渐化成夜幕中的一点模糊的白色。我睁大眼踮起脚尖,却再也看不清那远去的身影,只有耳边而回绕着他雄浑悲壮的歌声:“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最后,那声音也随着风渐渐飘散,再也不见。
他走了,我的夫君走了,随着瑟瑟的秋风,要去向千里之外的有潮国战场,我不懂那个男子他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我不明白他所重视的诗书礼义是什么东西,我只知道,他走了,我便要等着他回来。
月光如洗,却是寂寞的毒,入了眼便连心口都凉透,我仰起头,这晚的月色是多么的清亮,就如我与他初识的那夜,终我一生,再也不会有那么美丽的夜晚。
那时我只是江边村落的一个普普通通的织布女,我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村里的人都叫我阿末。我想如果我没有遇着他,我的一生或许会同我的女伴们一样,找一个村里朴实的男子嫁人生子,然后老去。我的夫君会有着长年劳作而晒得微红的脸庞和憨厚的笑意,可不会是他。
我仍时时想起,那皎皎月光下抱着琴而来的白衣男子,有着温和清润的神情,让我想起后山上清凉的溪水,夏日里伸了脚进去便是无比的惬意,那个男子对我浅浅的笑着,如村后整个山坡的白菊一起盛放,漫天漫地。
那个叫泽的男子却在这个宁静的小村落住下,这个偏远的地方头一次有了一个大夫。他与这个村子里的男子是多么的不同,他会在院中的白梅下弹出动听的曲调,他会吟诵我们都听不懂的诗篇,他会用山里采来的草木给生病的孩子煎成药,袅袅水雾升起中,他白衣飘飘的身影就像一道光华落到了山中,纯净而完美,而我只是角落中不起眼的尘土。我只敢随着女伴们躲在远处偷偷望着他采药而归的身影,我不像那些直爽恣意的女子,隔着水远远对他唱着欢快的歌儿,水花在夕阳下泼出满腹的少女情怀。只要他往这边稍稍看过来一眼,我就立即偏开头去,脸红得能滴下血来。
却常常在趁着夜色去他的小院,从不进去,在门口放上一束新摘的花儿或是一篮新鲜的野果,默默站上一会,有的时候也能在窗纸上看到他的剪影或是听到他在琴上拨出的几声清音,然后低头含着笑意又默默离开,一夜不眠。
“阿末,你为什么从不进来?”有一天,他忽然问道,却是我的始料不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羞红了脸扭头就跑,可是当泽在月下抚出那一曲宛转绵长的曲调时,我只能转过身来,那便是我的宿命。
我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泽会选择了我,他是那样博学而优秀的人,如天上的云朵一般高洁遥远,为什么要选择平凡如我的女子,我也问过他,他只是微微笑着说:“阿末,你不懂的,你这样平和纯良,比你说的那些会弹琴写诗的女子要强上许多,她们远远及不上你的品性。”
是的,我不懂,可是我是你的妻,你便是我的美梦与希冀,你期望的一切我都会去做。所以,我并无怨尤,那并不是一个忠贞坚定的妻子所为,我会在这里一直等待,直至你回来。
我顺着长风远远的呼唤,泽,我等着你回来,那竭尽全力的呼喊随着千里不尽缠绵的秋风,渐逐渐散去,终成呜咽。泽,你可听得到么?
二、游魂
我摊开手,透过掌心却看到了月光,穿过我的肌理,纠缠成五指突兀的光影。银辉清冷,仿便要把人的骨子都冻住,我叹一口气,却不在风中留下任何的痕迹。
好冷,真奇怪,我居然会想到这个词,从睁开眼后,我便已经知道,我并不是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一个活物。还记得发现的最初,我呆呆的看着月光,全然没有发现月下自已的身影,吓得几乎癫狂,在山谷中奔走不休,却发现自己的身躯能轻飘飘的穿透一从开得肃杀的野菊,而不带落一片花瓣。那时我竟停住脚步,笑了,原来所谓的鬼魂,亦是存在的。
如今我便是一个游魂,我不知道自已是谁,我曾经做过什么,我要到哪儿去,我只会随着风的轨迹,漫无目的的飘荡。我不会累,也没有任何感觉,可是我的心是空的,如同有一千一万只啮骨之虫在撕咬着我,那不是疼,只是空洞,一点一点折磨着我,在每一个微醺的日暮,每一个露水凝结的月夜,辗转反复。
我想起意识中关于鬼魂的传说,那缥缈虚无的物事仿佛无疼无忧,无喜无乐,饮风而食,倚月而居。不对,那不对,无疼无忧无喜无乐的日子只是心中不见底的深渊,终是要付出代价。
或许我只是过于寂寞了吧,我如是想着,在漫长而无聊的光阴中,我时常会想我是究竟是谁,我做为人的那一世是什么样子,但我脑中只是一片空白,如月光般无痕,摸不着丝缕痕迹。愈是回忆失落,我得知那些的心情便愈发强烈。所以我不停的走着,走着,在所见所思中寻找我记忆的碎片,我的行程永远没有起点和终点。
我走过烟雨迷蒙的江南,那曾经富饶美丽的灵秀之地,因为数年惨烈的战世而笼上了愁怅的情绪,月下芦苇丛中荡出来的歌儿都是凄然的哀叹,这不是我该驻足的地方。
我走过漠北天高林茂的远山,那儿鲜有人迹,偶而在远径石斜中倚着袅袅轻烟,依林而居的山民有着粗旷而简单的幸福,而这儿,也不是我的停留。
我走过瘴气蒸郁的南疆,那儿的人们信奉的是完全的不同的神明,有着完全相异的语言面貌,在丛丛的篝火中映出的是异族的低矮草楼,那里与中原是多么的不同,也不是我要找寻的处所。
飘飘荡荡,无定无依,也不知过了多久,或是数月,或是数年,时间于我来说,不过是一件可笑的物事,如同金钱财物,再无可用之处。
当我从南疆再回到中原时,终于感到了厌倦,在风中,我寻不到一丁点熟悉的气息,如果一个鬼魂也知道累的话,那么,我累了,我坐在城隍庙前的大石上,悠悠叹出一口声,在月光下化做一缕不见察的风声。
“游魂,你竟敢坐在我的门前,也不怕为天雷所诛?”
我扭过头看去,在庙顶残破缝隙中透进的月光下,城隍庄严的脸显得尤为可怖,可是我却并不怕,与我来说,这样的存在着才是最可怕的事。可是做为一个鬼魂,我并不适合呆在这儿,我默默起身,习惯的抚一抚襟上的浮尘,转身而去。
“等等,”或许是他并未见过我这样无视神灵的鬼魂,却笑了起来:“我在此地多年,还从未见过你这样呆呆笨笨的鬼。实是奇怪,你怎么没被鬼差拘去投生,让我看看,原来你是有余愿未了,好强烈的生愿,看来你是要结了这个心愿才能再入轮回……”他絮絮的说着,原来,他也是一个寂寞的生灵,在日复一日的永远中,冷得彻骨。
我停住脚步,对他勉强笑一笑,仍是默然,随风飘去。
是么,我有心愿未了,可我想不起来,那是怎样的愿望,那样执着的留我于人世,可是,我想不起星点的片段,我的心中是空的,我不知道还要过几千几百几万年,那个虚无的心愿才能了,只能无奈。
好吧,我累了,我要休息一下,便让我在这个不知名的小山村驻足片刻,或许是我偏爱这儿宁和的氛围,或许是我喜欢这儿漫山开遍的素菊,我累了,我所希望的只是静静的呆在这儿,直至我再开始我的旅程,我伸出手,想握住指间飘散的暗香,却听到了风中的低语,窃窃当哭。
三、阿末
泽,我在等着你。我直直的昂着头,却不能从风中触到半点你身上熟悉的气息,那缠绵千里的风啊,你可从有潮的战场上来,你可见到了我的泽,这样的夜里他会不会也觉得冷,那样揉着沙石的粗毡他能否安睡,他可还好?
我的泽啊,你是那样高洁而精致的男子,怎可让战场的尘土沾污你的衣角,若我能在你身旁,若我能在你身旁……不,我只能在这里等着,我什么都不能做,我只能等你,等你,一直等你。
我仍是安静朴素的女子,日复一日的织布度日,可是连这样的奢望也不能长久。渐渐的,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从北边而来,他们告诉我,有潮与曲连的战火已燃到了不远的陵州,终有一天会越过江,焚灭这个小得不值一提的村落。
那些人们,背井离乡逃到这里,这里并不是他们的终点,他们已失却了故土,红着眼光着脚,衣襟褴褛的搀着老人抱着幼儿,瘦削的面颊上泛着灰败的死光,那些善良的人们含着泪离开他们依恋的土地,他们饥渴难耐,他们疲乏不堪,他们只是想在这样的乱世活下去。
我的泽啊,你若是在,你会怎么样?你会将你中碗仅剩的薄粥分给那些哭泣的孩子,你会把床榻让给生病的人们,你会用温暖的笑容抚慰他们惊畏的心情。所以我也会同你一样,只有这样,在转身的犹疑中,我才能感到你仍在我的身边,可是,泽,我害怕,我怕有一天,我也同他们一样,为了喉间残的一口气而逃如蝼蚁,我怕我等不到你回来。
可是这是命,由不得人所愿,那一天终还是要到来,村里的人慢慢的少了,他们都去了更远的南方逃避,曾经那样和睦的村落变得像个废墟,只有夜枭和野猫会在半夜发出凄厉的叫声。泽,你知道么,我真的很怕,可是我不能走,若是我走了,你回来会找不到我……我站在高处,看着江的对岸滚起的阵阵浓烟,那是曲连的士兵在燃起的邪恶之火,或许明日就要烧到脚下。
“阿末,你怎么还不走?曲连人就要过江了。”
我循声看去,那是郁姬,她居然也未离开。她是村里最美丽的女子,清滟若水,在战乱即至的恐慌中也失去了平日的娴静,即便故意换上了最旧的的衣裳,将头发打得凌乱,可仍掩不住那张绝艳的脸,她急急过来拉了我:“你还不快走,那些人来了会杀了你的。”
我只摇一摇头:“郁姬,你走吧,我要等泽回来,我不能走。”
郁姬已气得跺脚:“阿末,你怎么是这样痴,你又不是不知道曲连人有多么嗜血,若你死在曲连人手里,你又怎么等他,不如先躲一躲,等这些人走了再回来。”
我想想,终是应了她,由着她拉着我匆匆而去,行到村口时,我忽然想起,唤道:“等等,我还有东西要带。”
郁姬气急:“你真是不要命了!”却拗不过我,随我回去收了东西。
不,我并不是贪图钱财,我想取的是泽留下的琴,那是他最爱的东西,我不能看着它被曲连人烧成灰烬,我只抱了它,同着郁姬撞撞跌跌的往村外跑去。
我同她都不是娇惯的女子,可也久未走过这样远的路,我们一同混在逃难的灾民中,日夜不停的赶去极南之地,或许在哪儿能寻得一方净土。路上我们丢弃了所有的能弃的物品,连一件可换的衣也没留下,而我,仍是紧紧抱着那张琴。我的鞋底早已磨透,我的衣襟被道旁的荆棘扯得破烂,我的手被琴身压得麻木,可我还是执拗的抱着它。在稍得喘息的片刻,我轻轻的将脸颊靠在琴上,泽,那是你的手么?冰凉而温柔,我缓缓的叹一口气,混在风带来的硝烟气味中迷散开去。
夜里,下起雨来,路边的破庙已挤满了人,再无可容身之处,郁姬拉着我,在庙外的土墙脚依下,我已淋得通身湿透,可还是尽量护着那琴,生怕它湿了一点,郁姬看着我摇一摇头:“阿末,你是何苦呢,这样的时候能保住命已是万幸,那些身外之物便暂不去管罢。”
清柔的嗓音在喧杂的夜里,映着雨水的清音,如一阵暖风轻轻抚过,尤为生怜。庙中几个无赖般的男子听着她的声音均调过头来,大声的调笑招呼着我们。我蹙了眉头:“郁姬,我们上别处去。”转头间见她正揉着脚踝,想是崴了脚难以前行,只缓了口气:“你在这边稍等,我上附近找找还有什么可栖之处。”我亦是累极,只是不愿见着郁姬招人欺辱,撑着起了身,冒雨再行。
这一走也去了近一个时辰,我终于在附近找着一个废弃的村落,大可安身,忙兴冲冲的赶了回去。当我近那破庙时,一股扑鼻的血腥气息让我生出许多不安,急急的跑进庙中,却连呼吸都要停止,睁大了双眼,看到的只是,死人,满地全是死人,这是曲连人的军队干的!那些方才还抱怨谈论的男人、妇人、老人、孩童如今全都只是堆在地上的尸体,连微末的呻吟都不再有。我从来不曾如此接近死亡,大片大片的鲜血在雨水的冲刷下渐渐化开,地上一摊一摊积的都是无比鲜艳的血色,浸着些变了型的残肢碎肉,直叫人作呕,我的腿都抖了起来,几乎要瘫倒。
郁姬,郁姬呢,我忽然害怕起来,强抑着心头的恐惧仔细找去:我在庙前看到了方才那几个轻浮的男子,他们身上全是与人搏斗后的刀痕,不成人形,我瞟一眼再不敢多望,心惊胆颤。我看到把孩子死死护在身后的母亲,我看到痛苦挣扎死去的青年人,我看到身首异处的老人,我的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再停不住。终于,在佛像的背面,我找着了郁姬。
她的衣裳被扯得破烂,身上全是被凌虐后的伤痕,她已经死去,却仍睁着眼,眦睚裂眶,眼中满满全是血,仿佛在告诉我她所受的折磨。我抚过她不闭的眼,为她一点点拭去身体上的污迹,心痛得快要碎掉,那不是恐惧,是愤怒!在这样的乱世,人命贱如草芥,郁姬,是我对不住你,若我带你一起离开,你便不会这样屈辱的死去,可即便逃过今夜,下次,我们谁能救得了谁?也许明日,我也会死去,至时,谁又来寻我的尸。
我寻来一件衣服,替郁姬掩上裸露的身躯,现在我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我费了一整夜,掘出浅坑让郁姬入土为安,天明时,便离开了这个修罗地狱般的地方。
要去哪儿,能去哪儿,我也不知道,我见着失去母亲的孩子在道旁哭泣,我见过易子而食的人们,我见过被屠戮后村庄的惨相,可我,仍然奇迹般的活了下来。我想传说中的鬼魂便是这样,飘飘荡荡永没有近头,只凭着一点执念,往前行,继续往前行,时间不过是无意义的事物。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逃难的人们口中得知,曲连的军队已经去了更南方,原来我在不知不觉中竟逃过了这场祸事,那么,我现在要回去,我要回到我的家,我要等泽回来,我再不犹豫,抱起那琴,逆着风转身而去。
四、游魂
我坐在江畔的树上,冷冷看着那些渡江而来的身影,惊慌失措,悲戚难安,在我的眼中都是可笑的画面。那只是一群鬼,一□□织的寐影,被抛弃的故土便是他们残缺的躯壳,我睁着眼,看着他们仓皇流离,扭曲浮动,永远也得不到救赎。这凉薄的月光下,全是鬼,失躯如吾,失心如彼,都是鬼魂,哪里有相携而逃的家人,哪里又有等待着夫君的女子,终究不过是睁着眼的一场梦。
可我觉得冷,我仍是觉得冷,那是极端平静后的悲哀,我如今是一个鬼魂,那些人的事与我何干?所以,我当这是一场戏,他们只是台上的过客,匆匆忙忙,耗尽心思,不过演出一场闹剧,我且高坐淡看,这一切又能得个什么结局。
我仍是在苦苦思索着那所谓的心愿,那是什么,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我痛苦的几乎要死去。可是我忘了,鬼是不能再死去的,我只能等着,永无止境的等着,我无奈的裂一裂嘴,在月光的清辉下不见一丝光影,继续游荡。
战火已近,这个村落的人也越来越少,或许我也该走了。不知为何,我不喜欢这种乱世的悲戚,那样血腥的气味连鬼魂都无法忍受,我厌恶了人类的互相倾扎,那不是恐惧,只是悲哀,空洞的悲哀。是谁告诉过我,鬼是世上最可怕的生灵,呵呵,谎言,这世上最可怕的,从来都只有人。
那确实是谎言,当我的身躯穿过那些死去的人冰凉的尸体时,我感到的不安几乎要把我吞没,如有一条冰凉冷腻的腹蛇在一点点吞啮着我的身体,奇怪,我怎么会想到这个,如今,我还有身体么?
他们就被弃在路边,成为野狗与狐狸的美食,你无法想像到,几天之前,那些人还鲜活的对着你笑,现在只是一些残缺的躯干,如被屠的牲畜一般,四肢不全,内脏被野兽拖得满山都是。我无能为力,我真的无能为力,这一切,我都只是一个看客。
我却没有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人留下,平凡恬静的女子,浅浅的对人笑着,她收留了那些无力前行的人,她为他们缝补衣裳、熬药备餐,她对每一个人都是静静的笑着,在这样凄风惨雨的乱世,如水边一株蒲苇,那迎风的柔弱的笑意,却是韧不可折。我竟然感到了温暖,虽然只有一点,从身体的最深处漫出,源源泉涌,扩至全身便是通体的慰贴,常年的冷入骨髓,我已忘了,人世间居然还有这样的恩赐。
我只痴痴的看着她,那一刻印封光印,一眼万年,任它山崩地陷,业火焚燎,我的眼中只看到了彼岸,那是素影宝光,三千乐土,所谓苦海,那便是边际。那个女子,她让我感到无名的亲切,她是谁,可是佛怜我的迷失,给我的救赎?,我再不想离开,我只要依恋心中那一点温暖的感觉,原来我亦是扑火的飞蛾,只为一点热气便义无反顾,生灵众相,谁又能高明过谁?
我要留下,而她却要离开,我看到她负着包裹匆匆离去,心中仍是一片空洞,或许我也该随她去罢,我如是想着,却移不开脚步,至此我才明白我依念的不是那个人,而是那样熟悉的感觉,是我太寂寞了罢。
所以,我仍是留下,我仍记得这个村落曾是多么的平静美丽,那可是方外的桃源,如今它只是死尸的废墟,那腐坏的恶臭,连鬼魂都无法忍受,方圆十里,除了那些吃着腐肉的红眼畜生,再无其它活物。
可是我不走,我也不明白自已这种不可理喻的愚蠢想法,我只是想留下而已,是什么,在冥冥之中告诉我,我不能走,所以,我不走。
五、阿末
泽,我回来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我站在这一片废墟上,竟无法认出那居然是我生活了数载的地方,我眼中所见只是一片荒芜,那是燃烧过后的彻底死静,我看不到任何活物的痕迹,我看不到我们的家,只剩下灰烬、灰烬、全是灰烬,惟有村前的江流,寂寞如昔。
泽,我恨那些曲连人,他们毁了这一切,待你回来时,你要如何才能找到我。可是我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那些残余的曲连人若是发现我,他们会像杀郁姬一样杀了我的。郁姬,可怜的郁姬,身为女子莫非真只能伏之于人么?不,我要等泽回来,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
我咬一咬牙,拨下髻上一根粗簪,狠狠往脸上划去,疼,好疼,可是我的心中是籍慰的,泽,我知道你会说我傻,可是我再无其它办法了,请让我为你,再傻一次。惟愿这样,我能留得性命。
映着江水,我所见的已是一张支离破碎的脸,混着鲜血淋漓,如同食人的恶鬼,这便是我么?我落下一滴眼泪,和着未干的血水滚下,落入水面,那影渐渐化去,只余下一片淡漠的绯色。
便是这张脸让我活了下去,阿末从来不是美丽的女子,如今能见的不过是一个面容可怖的妇人,成日打扮得粗陋,灰布的衣裳之下,看不出年级姿首。我在村子附近曲连人的驻地为人浆洗衣物过活,泽啊,我也不愿,可是我要等你回来。你可还记得那个清淡的女子,她再也不见,她从前梳布理沙的手已布上了道道皲裂,她清澈的笑容已抹上了刻痕,泽,可是她还是要等着你回来,死不过是眨眼的事,只有生,才是最艰难的。
我仍是一日一日的度着,在得空的日子,我都会去江边等待,我依然是踮起脚尖,直直的望着远方,从日出到日落,连眼都舍不得眨一下。多少次,看到有人踏着月色,远远越山而来,我睁大了双眼,却发现来的不过仍是乱世的流民,失意黯然。可是第二日,我还是会去原处,等待,等待,一直等待。
很快,战争结束,江南已没,阿末已是亡国之人,越来越多的曲连人渡江迁来,在这里安下他们的新家,男作女织,苟不和美。谁还能记得往日那一场惨烈的战事,那些村民死去的哀吟,那燃尽屋舍的雄雄大火,那些鲜血凝成的血腥气息,仍在午夜辗转之时折磨着我,那是凌迟,刀刀于心,如无形之手死死扼住我的喉,反抗、争扎均是不济。我要如何能忘,国仇家恨,死离生别,那是镂在旧民身上的咒,非死不解。
所以我是寡言的女子,我的存在只有一个意义,那便是,泽,我要等你回来……我知道村中的饲马的张鳏夫待我很好,我一个弱质女子,若不是他一再相助根本无法存活下去,可是,泽啊,你是我唯一的光芒,唯有你才能照亮我的生命,我不能想像,如未来没有你,我要如何活下去。我拒绝了那个忠厚踏实的汉子,他转身而去的那种悲哀神情,我想我会一辈子记得。
我的泽啊,请快些回来吧,我或许不能再等你太久,我的日子已不长了,连年的战乱流离是那样轻而易取的摧毁了一个女子的身体,可是我应过你,我不能让你回来见不着我……
我逆着光,默默流下一滴眼泪,还未落下,便已风干。
六、游魂
那些火焰或许会很温暖罢,我远远看着那个已空无一人的村落燃烧成烬,居然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可是我觉不到,我投身于百丈烈火,却只觉得冰冷,那些火焰在穿过我身体狰狞的扭曲成涅磐的图案,我还是觉得冷。
幻像,那都是幻像,我竟然有一些愤怒,费了全身力气去扑打,却仍是空,最终失望,掉过头去,仍在江边怔怔坐着。
“小女鬼,你还在想啊,”是阿茶的声音,我转头对她笑一笑,月光下那娇俏的狐精吟吟的笑望着我,“小女鬼,你都想了好些年了,还是想不起来么?”
我点一点头,却不想答话,仍是看着她。她几步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随着我的眼光看向那边,不由道:“好大的火啊,我记得上百年前也有一次,那时我还未修成人形,看着这火,怕得都不敢出来。对了,我忘了,你没有实体,是不怕的。”
我总觉得该说些什么,滞滞开口:“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火呢?”
阿茶侧了头,想一想才答:“还不是因为战争呢,那些人类真是无趣,上次是那个叫曲连打有潮,这次是有潮打曲连,打来打去的,每次都把这村子给烧了。”
“哦。”我应了一声,心中微微有一点曾历过的心悸,又说不上个究竟,仍是缄口不语。阿茶陪我坐了会,颇觉得无趣,起身拍一拍衣襟:“小女鬼,我下回再来找你玩。你不要每次都这样闷闷不乐的,我下次帮你去问问族里的长老,看他们有什么法子让你想起你从前的事么?”话音还未落,影已不见,我只笑一笑,这狐精煞是可亲,若不是有她相傍,这长年枯如死灰的日子,叫我如何能过。
她却真给我寻了法子来,她只支了腰对我盈盈笑着:“小女鬼,不如我陪你去找找别的鬼魂,或许能遇着认识你的呢,反正你在这儿等着也是傻等着。”
是啊,等着也是傻等着,我点一点头,算是应了她,便随她一起继续四处游荡。
这样的乱世,最多的便是孤魂野鬼,多到连鬼差拘也拘不过来,若能经地府投生,反到是种幸运。我们一路走着,一路打听,那些新魂却没有一个能告诉我,究竟怎样才能让我解脱。
我在人间停留得太久了,久得少有如我一般的鬼魂,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愿才能让我这般执着,我要怎样才能想起来,我几乎绝望,阿茶却饶有兴致,仍为我四处打听。终有一天,她领了一个老鬼来见我,那或许也是一个于人世磨难的可怜人,我认得那种眼神,悲哀得令人心折,让我有一种莫可名状的熟悉,他叫我:阿末……
七、泽
阿末,对不起,不要再等我了。我紧紧握着衣角,那是我临走时,你为我缝在衣角的平安符,现在它已浸透了鲜血,温暖得如你的笑容。我仿佛又看到了你的微笑,浅淡得如同日边的一抹薄云,再是日光夺人,也掩不住你的从容。
我还能记得我初次见你时,少女颊上的那晕绯红,便是世上最夺目的颜色。阿末,你有着世上的女子最可贵的品质,忠贞,单纯,平和,那是厌倦了朝堂纷争的我,唯一的归宿。可是,我再也不能回到你的身边了,阿末,不要等我,那已是无望。我不要你等我,我只愿你,能够将我忘记,快活的过完剩余的日子。忘了我罢,我不值得你等,阿末,这或许便是宿命,全因天定,由不了人愿。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那可是你的脸,远远的对我笑着,阿末,我要回到你的身边。心底忽的涌出一股力气,我咬牙拨出胸口的断箭,以剑支着起了身,朝你伸出手去。
眼前兀然一黑……
八、结
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我是阿末,我便是阿末,所以我会执意的留那这个地方,等待,等待,仍在等待。
可是,我的泽呢,他在哪?他说过要回来的,阿末至死也要等着他,只是我并不知道,原来时间已过去了这样久,不,那不算什么,便是一千年,一万年,我还要是等他。
那个誓言,我还记得,可是你会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