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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东天山(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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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天山(5)
出尘带着朵朵赫在偌大的拜月宫中拐进几个走廊,按着来路原路返回,找到了那扇进来时的小门。
两人匆匆忙忙推门而出――只因出尘忧心忡忡,对方又心心念念逃出生天,是以谁都没想到门外竟然有人――他们这一下出的太莽,和一名匆匆而过的东天山弟子撞个正着。
出尘与这名弟子四目相对,一时双方都呆了。那弟子被陡然打开的门吓得往后跳出一步,指着面前出尘的脸,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您……您是少……少……少圣主?!”
他大惊失色,磕磕巴巴吐出这句话,眼看下一刻就要惊叫出声。一旁朵朵赫怕把人引来,于是眼疾手快,一记手刀劈在他颈后。这弟子话没说完,双眼一翻,咕咚一声脸朝下摔在了地上。
出尘呆若木鸡地看着地上这名还算相熟的派中弟子,还能想起临出走前,最后一顿饭还是他送到的自己房中――没想到再次相见竟是这般情境。
他茫然地用脚尖踢一踢对方的手,只觉得胸中五味陈杂。
“他若是醒了怎么办?左护法不就知我在这里了吗?”出尘想到这点,不由得惶惶然道。
对方抄过他手中匕首:“那把他舌头割下来?”
“什么?”出尘忙拦住他,随即苦笑道,“别吧。”
这时远处又有脚步声传来,二人无处可去,只好把这人草草塞进门内,飞快地闪身迈入上山小路,蹲下身子躲在一块凸起的石头后面。
他们挨得很近,出尘能闻到从对方身上飘来的一股淡淡的苦味,萦绕在鼻端,仿佛是药草味道,又仿佛是羊皮袄的腥膻气息。
他想着,这人或许是上天山来雪莲的药商。
雪莲有大热,能补阴益阳,治一切寒症,但是因其数量极少,非常珍贵,整个天山又被东西两派一分为二,只有少数极为高险的山地无人把守,是以能采集到的雪莲十分有限。从中原来的药商不惜铤而走险,挑更好欺负的东天山来招惹,偷闯哨岗的事情屡屡发生――东天山一度不胜其烦。
来来往往的人群围着拜月宫忙碌奔走,不多时,大火内外皆出,瞬间席卷整个大殿。这座东天山的标志性大殿,在空置了近二十年之后在烈火中轰然倒塌,将四位长老一齐掩埋在灰烬废墟之中。
对于左护法来说,毁掉拜月宫,无异于摧毁在场所有天山旧部心中根深蒂固的圣主权威。而重新盖起来的宫殿,便是开启了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他的时代,阿合奇要做的就是将上一任圣主的痕迹从派中尽数抹去。
二人离开面目全非的东天山,山风将浓烟送到山谷之外,呛得人头昏脑胀,眼眶发红。
出尘还是个孩子,教众叛乱,杀母之仇,还需要时间去消化。什么国破山河在,什么百年基业大厦将倾,什么狼子野心其心可诛,他统统顾不上去想。
自幼生活的地方毁于一旦,短短三个月之间父母双亡――比起像某人一样咬牙切齿誓报此仇来,出尘情绪上还差点火候。
此时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去琢磨放大那一片空白的脑海中露出一点苗头的迷茫悲伤去了。
但很快,这点微末的情绪也前功尽弃散入风中,似乎抓不住头绪,又似乎如影随形。
出尘从小被几大长老轮流抚养长大,平日里接触到的人,受到的教养,都和正常人不甚相同。
他没有体会过团聚的喜悦,也没经历过离别的感伤。长老们供神一般的教导让他对所有人存有一种过分的善意,和怪异的感情缺失。平常相处看不出,可要是经历重大的感情波折,就会发现他完全不懂得如何去大喜大悲。
不好笑也不好哭。出尘蹲在地上,漠然地看着下面幽深平静的天池水,看着山下飘来丝丝缕缕的烟尘,想着再也见不到面的四长老和母亲,只觉得胸口发闷,无所适从。
一旁站定的男人耐心地等着他缓过来,不言不语也不走远。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一蹲一站,气氛居然还有些和谐。
突然,远处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朵朵赫闻声,警惕地扭过头去,盯着声音的来源之处。
在二人的瞪视这下,草丛下钻出来一个白色影子。这影子半身都隐匿在灌木里,看不清是什么动物。
它从喉咙中低低吼叫一声,径直向出尘冲来。
朵朵赫一惊,忙想把地上颓丧的出尘拉起来:“少圣主,注意了,有狼!”
出尘沉浸在自己复杂的情绪中,闻言不明所以地抬头看看他。
当时被非兰剪毁的刘海此时终于长到半长不短,平日里疏于打理,这时再看只觉得简直可以用蓬头垢面来形容,甚是可怜,哪里还有当日相盈阁里翩翩然白衣公子的风采――若按非兰当日目的来说,时隔多日,他俨然已经大获全胜了。
朵朵赫一时被他这打扮震慑到,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没忍住,笑了出来。
于是那匹半大的白狼就这么撞进了出尘怀里,夹着尾巴,浑身皮毛上都是秋日草丛里成熟的草籽和蒺藜。
这一人一狼都灰头土脸,不知是谁更惨一些。
出尘被这小畜生猛然一扑,撞得坐在地上,捧起它的脸仔细端详一番,喜道:“阿木?!”
“……谁?”朵朵赫挑眉。
“这是五长老养的小狼,小名叫阿木。”出尘摸着那条狼的耳朵,语气低落又慈爱地说道,“它还活着,这可太好了,我都没想起它来。”
朵朵赫看着对方脸上陡然柔和起来的神色,只觉得这副情景相当荒诞――于是不由得离他们俩远了些,奇道:“难道这狼还有大名?”
出尘点点头:“大名叫尉迟木,五长老要认他当儿子呢。”
朵朵赫捧场地笑笑:“这样啊……”
出尘没看他,也没管对方什么反应,只搂着这匹被尉迟辰养得没什么出息的白狼沉默下来,看着天池另一端渐渐沉入山下的太阳。终于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孤独和悲伤。
他挑出几粒毛皮里的草籽,难以承受地恸哭出声。白狼也通人性一般呜咽起来,
等哭够了,出尘抹一把脸,拍一拍身前的小名叫阿木的白狼,捧着它毛茸茸的大脑袋将其推开。
阿木瞪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面前人,仅剩一个边角的夕阳将光线斜射入它灰黄色的眼睛中,显得颇为有灵性。冲着相当于半个主人的出尘动作僵硬地晃一晃身子――它并不会摇尾巴。
朵朵赫看着可笑,便也凑上前来。谁知他刚刚往前靠近不足三步,白狼立刻两条前腿仆在地上,口鼻上皮毛皱起来,呲出尖利的犬牙,冲他低声咆哮着发出威胁的怒吼。
朵朵赫见状,立即识趣地不去惹它,笑道:“别看被养得这样熟,生人靠近时还是有点狼样子的嘛。”
出尘起身退后两步,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
他回想一会儿,疑道:“狼?”
朵朵赫闻言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笑笑:“难道你这么多年都不知道这畜牲什么吗?”
出尘没有接话,看着脚下已经恢复平时一般憨厚模样的白狼阿木,心里极为惊讶,恍然大悟地想起――古日台的那位阿婆身边的,是不是一匹狼啊?
狼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啊。
那只大黑狗的神态,动作,习性,回想起来都和自己这一只一般无二。所以才会那么大块头,才会那般凶恶,宁可背着耳朵咆哮也不肯叱一声。
是了,一定是,哪里有长成那样的狗?
这么说来,难道那位阿婆并不简单?那古日台的百姓倒底去了哪里?这位婆婆是什么人,左护法一伙的不成?专门把守在上山必经之路上,难道是为了放哨吗?
祁素要斩草除根,难道这哨,就是放的自己么?
出尘越想越怕,越想越忧虑,只觉得四处都会跳出人来追杀自己,恨不得立刻离开天山。
“少圣主,节哀顺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留得青山在,总有卷土重来之日。”朵朵赫见他目光灼灼,只顾盯着一处发狠,只好又出言安慰道,“大难不死,都是造化啊。”
出尘吸吸鼻子,因为刚刚哭过一场,还带一点鼻音。
他质问道:“你怎么知道的少圣主这个称呼?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呢,因何出现在生人止步的东天山?要是平日里,你就要被挑断手筋脚筋了。”
但因为声音太含浑不清,所以并没有什么气势。
朵朵赫点点头,很诚恳地回答:“刚刚好像有人叫您少圣主,您是万金之躯。”
“之前好像说过,我叫朵朵赫,对,就是那个天下第二神医朵朵赫。”他指一指自己,对出尘介绍道,“在下师从仁增先生,是他老人家的二弟子,不才,只是在玉门关内小有名气而已,您不认得我,很正常。”
天呢……竟然是神医。
出尘仔细回想,记得听非兰说过这几人的名号――吐蕃起死回生老仁增,北有奇难杂症朵朵赫,楚水蓑衣毒圣楚轻涵,这三人并称当世三大神医。
仁增当年收了三个徒弟,大徒弟谷玥,二徒弟朵朵赫,小徒弟是谁倒没有听说过。
谷玥比前两个徒弟要早入门二十年,年纪也大得多,从医几十年,获得了江湖中医仙的盛名。
只可惜医者难自医,谷医仙在五年前去世,算得上是英年早逝。终身未嫁,也没有子嗣,令天下倾慕之人扼腕叹息。她只有一个徒弟,便是楚轻涵,年仅十九岁,如今的天下第三神医,蓑衣毒圣。
世人对第二神医是第三神医师叔这件事津津乐道,多年来热情不消,包括当时笑得见牙不见眼的非兰。
原来早有所闻――要不然觉得名字耳熟呢。
“你上山做什么?”出尘问。
“……这不是,没看见有人守山么,就来……”朵朵赫挠挠头,心虚地笑一笑,“挖雪莲。”
“哦。”出尘闻言,难得冷漠地哼一声。
所以当下,天下第二神医做出来的事情也不比汉人药商高明多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