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剧魅影]通灵守则》中华田园苏

9、璞玉生辉

　　也不知是不是总替埃里克记录曲谱令佳娜对于这类将一个个音符落于纸面的行为品出了什么特别的乐趣；尽管埃里克口里从来没什么好话，在谱曲一事上，佳娜竟显出某种惊人的执拗。

　　不过与初次改编时的艰涩相比，她最后一次定稿显得格外高效——继承自原曲的单旋律与动机并未被削减，却不再具有鲜明的位置，几乎完全泯然于新作之中；而仅由一架钢琴演奏出的主旋律竟已隐隐给人以惊艳的感受。

　　这是比初次改编更严重的挑衅！埃里克在心底咬牙切齿；对音乐溶于本能的虔诚，或者别的什么更为隐晦的情绪却逼迫他诚实地作出评价。

　　“你怎么会想到借鉴异国的旋律？是克莉丝汀私下的歌舞给了你启发？”除了过长的沉默，幽灵朋友的询问在佳娜听来并无异样——包括对克莉丝汀毫不掩饰的欣赏。

　　“也算同她有些关系。”女孩儿悻悻然道，像姐姐平常那样不悦地绞了绞眉毛，但立刻又换上点儿得意的神情，“我告诉过你，埃里克，我见过不少异国的亡灵，其中一位放心不下自己的女儿，多年来一直本能地追随着她，梦里却日夜不休地回荡着来自家乡瑞典的小调。”

　　“他是克莉丝汀早逝的父亲，在克莉丝汀同拉乌尔订婚那天就完成执念消散了。”说着，女孩儿小小地叹了口气，十分遗憾的模样，“老戴耶先生你知道吧？他是瑞典著名的小提琴家，而且也擅长作曲，他还在时，因为克莉丝汀的原因，我们关系一直很好……”

　　“别告诉我，那软弱的老鳏夫就是你的神秘恋人！”埃里克脱口而出，虽然他立即就反应过来，但那句满含讥诮与怒火的质问已被层层机关忠实且清晰地传达到佳娜耳中。

　　“当然不是！您怎么会这样想？”女孩儿脱口而出，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或冤屈，却下意识半垂了眼帘，甚至一改平常没话找话说的风格，两句话过后就陷入了顽固的沉默——丝毫没有解释那位“神秘恋人”身份的意思。

　　事实上，小羊佳娜可以在床笫间轻松讨好任何人，无论对方是贫穷还是富有，男人或是女人。可当她以为自己所憧憬的是一位高尚克己的英灵时，便认定一切类似的特长对彼此的相交都并无益处——在此之外，佳娜实在是个腼腆的姑娘。

　　其实，现在距她向塞丽娜吐露心事那天已经有段日子了，“小羊羔的神秘恋人”这个话题也早已不再是人们茶余饭后闲谈时的重要主题——以佳娜平常对生者之事的冷漠，本来很难想到这一节；可谁叫她近年来就只任性过这一回，只自作主张给埃里克一个人扣上过“恋人”的帽子，就偏偏这么巧合地被事主质问呢。

　　自然，埃里克轻松看破了佳娜掩饰并不高明的心虚，于是理所当然将之作为女孩儿说谎的标志。尤其是，当他瞧见佳娜难得对自己露出不赞同的神情，耳边又传来女孩儿温柔的责备：“埃里克，别这样说——虽则我也认为他那时本不必过于悲伤，但在我看来，你们的灵魂同样纯粹高尚。”

　　“纯粹？高尚？”埃里克粗略地咀嚼了一遍这两个单词，下意识嗤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在讥诮老戴耶还是嘲笑自己。

　　“你瞧，埃里克，你们同样热爱钻研旋律与曲调的奥秘，灵魂中同样镌刻着对音乐的热情——你们甚至同样爱着克莉丝汀……”说到这里，佳娜也状似轻松地笑了一声，深色的眼眸忽而流露某种近乎天真的神情，“说不定你们更适合做朋友呢……”女孩儿绵软的尾音勾着点儿似有若无的委屈投进埃里克暗潮汹涌的心湖，令主人有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他本能地想反驳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实在无话可说。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教你谱曲？”长久以来，某种一直盘踞在他心底的警兆忽而又迫近了几分，埃里克不知如何化解，只得本能地维持着这高尚从容的表象。

　　“戴耶叔叔没有特意教导过我谱曲，不过他从前有时会对我讲讲相关的事情，有时还会邀请我悄悄去吉里夫人家玩儿他留下的小提琴。”他听到佳娜用一种亲近怀念的语气感慨。

　　女孩儿在他过长的沉默中踌躇了一会儿，再度开口便无意识地放轻了声音：“其实与您相比，他对我并不严厉，也没有任何……任何特别的期望。”最末一句微弱得像是蚊吟，以剧院幽灵精心设计的机关也难以清楚传递——他只瞧见那小羊羔花瓣般娇美的面颊上晕起一抹诱人的薄红，语气也并不像是单纯的讨好或安抚，反而近似某种含蓄的表白。

　　如果不是老戴耶，那还能是谁？毕竟，与讨人喜欢的克莉丝汀不同，佳娜即便被你施舍了荣耀，也没交到几个朋友，这你是知道的……某一瞬间，有什么奇异的情绪在胸腔中挣扎着喷薄欲出；埃里克本能地摁住心口，像是预备驱逐或沉淀什么过于不真实的东西。

　　可我又能对她期望什么？期望那小羊羔奇迹般生出高尚的品行还是干脆更加放荡地引诱？他试图冷笑，但许多纷杂的念头——不拘是高雅的灵感还是燥热的欲望，都争先恐后地在他脑海中翻涌起来。

　　“说起来，你不是一直十分关注克莉丝汀，甚至主动与她建立了联系——这么多年来下，你一次都没见过戴耶叔叔吗？”那一头，佳娜也算习惯了亡灵朋友在谈及某些话题时的沉默，只是话语中还存留微弱的挣扎。

　　这令埃里克莫名有些烦躁——从前他不知该如何应对时，尽可以选择沉默，那对亡灵们同情心过剩的小羊羔自然会贴心地转移话题，同时替他编造出无数高尚的借口——这一次似乎也是如此，但又好似有所不同。

　　好在这不是佳娜第一次忽然问起类似的问题，而埃里克在她面前扮演了好几年幽灵，已经不再会因此慌乱了。

　　“也许遇到过吧，不过但愿你清楚，当初我的记忆还像寒冬的日光一样短暂。”他轻叹一声，镇定地回答。佳娜便不再问了，转而兴致勃勃地展示自己精心修改的杰作。

　　“不可否认，相比歌唱，你在谱曲方面的天赋总算有些惊喜……”这话听上去简直像个小心眼儿的傻瓜！埃里克在心底暗想。但他仍斟酌着言辞，试图在实事求是的同时令使褒扬的意图显得不那么强烈。

　　事实上，很多时候，就连埃里克自己也觉得自己简直快要变成一个行为疯癫的傻子——可他依旧无法克制贬低佳娜作曲才能的冲动，似乎这样便可彻底隔断她与那位不具名的神秘恋人的联系；同时却又无法不期待乃至于赞颂她于谱曲之道上横冲直撞的跃进，无法对她对那些名家名作日益精深的见解充耳不闻。而这不止因为埃里克对音乐艺术理所当然的虔诚，还因为，这似乎便是她灵魂中唯一高雅些的部分。

　　“老实说，你所推崇的多尼采蒂大师风格过于多变——以他为参照多少令我有些为难；好在你知道，我看过那么多绮丽的梦境，那可都是难得的素材……”而这时候的佳娜看上去兴奋极了——她虽还礼貌地维持着偏低的声调，语速较之从前却加快了许多，显得自信有力；深褐近黑的眼珠更是像一对儿精工打磨的深海珍珠，在女孩儿比花瓣更娇嫩的脸孔上熠熠生辉，流露出一种令埃里克生畏却又深深着迷的蓬勃生气与魅力。

　　佳娜并不是忽然就变成了这样。事实上，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央着埃里克品鉴自己修改过后的稿件；而就埃里克所见，佳娜每一回修改几乎都伴随着质的飞跃——就像小草顽强地从石缝里探头，一场春雨的工夫便为栖身的岩石织出一方碧绿的头盖。而在这过程中，就连埃里克自己也说不清他究竟算是险恶的风霜雨雪，还是和煦的清风暖阳。

　　总之，那小羊羔到底从最初求教时绞尽脑汁才得寥寥数句粗糙浅白的心得，飞速长成了如今这副一谈起作曲与编曲时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模样，就如她几度雕琢的曲谱，先前不过是一片勉强脱开了混沌的音符队列，如今却连一处不起眼的休止符或八分之一附点都热烈地向他诉说着那个光怪陆离的亡灵之国以及见者与之迥异，如春花秋絮般丰盈绚烂的心灵。

　　不论那小羊羔所言真假，这都是她天赋的奇禀。埃里克终于不得不承认了——通向音乐王座的道路不只一条，而他最得意的杰作克莉丝汀也未能独得音乐天使的垂怜。

　　“不论如何，你总算作成了一部水准以上的作品——恰巧与卡洛塔勉强在水准以上的歌唱技艺相配。”但即便心中已隐隐认可，事关音乐时，埃里克口里也决不肯落下一句宽容的评论；不过在过度神圣化的音乐之外，他似乎仍是个周到和气的朋友，“恭喜你，佳娜，你尽可向她献上这精心制备的礼品了。”

　　幽灵朋友的评论一如既往遣词尖刻，但佳娜承认，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真的曾为自己近段时间对乐理的苦心琢磨没有白费而倍感欣慰——即便早早承蒙亲友熏陶，尝试理解运用那些关于“变和弦”或者“和声力度”的理论显然也比她在床笫间无师自通做只诱人的小羊羔来得艰难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