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琴音(酷拉皮卡bg)》砂糖半暖

26、李斯特(门德尔松)- Auf Flügeln des Gesanges

　　兰朵迷糊中感到有人在照顾自己。
　　周身仿佛浸润在母亲温暖的子宫中，舒适又安全，折磨她许久的疼痛终于被抚慰了。她听到叽叽咕咕的议论，好像是和自己有关，思绪却总是无法集中，散漫地飘荡在灰色长河的上空。

　　她看到了香切丽斯王宫，她最喜欢的琴房。那是一个阳光温暖的下午，风将窗外鸟儿活泼的交谈送进屋里，还有栗子树的树皮因照久了太阳发出的淡淡甜味。
　　她坐在三角钢琴前，宫女丽莎推来摆满精致点心和御供红茶的小推车，车轮压在柔软华丽的地毯里没发出一点声音。栗子树上，小埃利希探出脑袋，他的衬衫和背带裤乱糟糟蹭着爬树的灰尘，头发上还粘着树叶。男孩眼睛亮亮地看着她，似乎在期待她弹奏一曲。

　　于是她欣然将手指摆上琴键。
　　本想选一首欢快的圆舞曲，可不受控制的，右手拇指和左手小指放在了跨一个八度的C音白键上，她惊讶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然后按下去的瞬间——就像亘古荒原的冽冽长风肆虐而过，低沉的、悲伤的回响扩散，将暖融幸福的世界冰冻了。

　　一切褪去成为冷冷的灰白色，丽莎、埃利希、窗外的鸟、轻抚的风，全部静止，唯有她不受控制地继续弹奏出一连串爬音，无数悲戚的呜咽和灾难的抚慰从音色中流淌出来。

　　兰朵有些着急。她不明白为什么双手会擅自移动，也不明白正在弹奏的这首结构独特的钢琴曲，为什么从未听过，却十分十分熟悉，就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会写出来的曲子。

　　慢慢的，地毯、繁复的窗帘、栗子树、丽莎、埃利希，最后整个琴房和皇宫，都如冰雕碎裂成细小的冰渣又化为尘埃消失不见，只剩下她和钢琴落在一片白茫茫的原野中，带着灰黑色印迹的雪花飘落在她的睫毛上。

　　“你以为你是拯救了国民的英雄。”有声音这样说，“但你不过是被浪潮裹挟前行的一颗渺小水滴。”
　　“并不是你逆转了局势，而是时代注定会让局势逆转。从头至尾你只是一颗被利用的棋子，香切丽斯亦然。”
　　“所以不要再摆出胜利者视死如归的傲慢表情。为你的生命感到悲哀吧。”

　　这声音仿佛来自天外，又仿佛是耳边的低语。琴声结束了，兰朵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鲜血从指缝中滴落到地面，刺骨的疼痛和心里某种更深刻浓稠的悲伤让她无法呼吸。

　　在强烈的失重感后，她睁开眼。
　　看到一张陌生男人的脸，长相有些沧桑，鼻梁上架着圆墨镜。

　　“呼——你终于醒了。”
　　医生松口气：“再不醒酷拉皮卡就要吃人了。”

　　他口中的名字让兰朵下意识觉得安全，她缓慢眨了下眼睛。

　　医生在她身上进行着一系列操作，同时口中絮絮叨叨：“别急着动，你的脊椎还插着钢筋呢，内脏功能也未完全复苏，至少还要再卧床半年，知不知道？”

　　她慢慢看清了身体上插着的无数管子，还有医疗器械发出的规律“滴滴”声。

　　医生继续碎碎念着：“哦，有个好消息——我救回了你的手。”
　　“不是我自夸，这世界上除了我，不可能有其他医生能完成那个手术了，密密麻麻的人造神经，知道不？酷拉皮卡真是疯了，他把全世界最好的生物材料制造商和医疗猎人全都派来，才一起讨论出治疗方案。”

　　“真好呐，小公主，你还能继续弹琴。”

　　梦境中的冰冷触感被现实驱散，兰朵慢慢理解了他的话。劫后余生的喜悦漫延浸湿了她的眼眶，还有埋藏许久的脆弱和委屈控制不住泄露，灼热的眼泪缓缓滑落。

　　医生手忙脚乱：“哎哎你别哭啊！都说了你的心脏和肺很脆弱，别激动，别激动！”说罢还抱怨着，“公主不应该很稳重吗？一个两个都这样沉不住气。”

　　显然他的声音惊动了在病房外等待的人群。门被拉开，无数急切地脚步跑进来。
　　“公主殿下！”这个声音率先扑到了床边。
　　他匍匐在她肩旁，哭得快喘不过气了。

　　兰朵夫斯卡很想伸手摸一摸埃利希的脑袋，可她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只能又眨了眨眼。
　　莫雷尔子爵，皮罗城伯爵，还有其他的大臣将领们，他们齐齐跪倒在病床周围，真诚地为公主苏醒喜悦着。
　　甚至有伊尔迷·揍敌客的声音：“真好呢。把揍敌客医生派过来是正确的。”

　　戴墨镜的医生开始赶人：“好了好了，你们消毒了吗就挤进来？公主现在说不了话也接见不了你们，别让她劳神，听到没？现在看也看过了，都出去！”
　　几番驱赶，众人才拖着依依不舍的埃利希离开病房。

　　然后只剩下了一个人。
　　医生叹口气：“算了，我也赶不走你。那只能我走了，你们慢慢聊。”

　　兰朵听到一个极度疲惫沙哑的声音，低沉颤抖着：“谢谢你，雷欧力。”
　　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行了，跟我还说这些废话干什么。反正人是救回来了，你可以安心了，把该说的话说完，然后快点去睡觉，你不能再强撑了，听到没？”
　　青年的声音温柔得像照在海面的月光：“好，都听你的。”

　　兰朵觉得自己心跳加快了。
　　虽然很痛，她还是深深地、深深地呼吸了两大口空气。

　　男人坐到她身边。现在她终于看见他的脸了，他瘦了很多，脸色十分苍白，唯有一双眼睛格外漂亮，展露如水的海蓝色。
　　“醒了就好。”他的手指小心翼翼摩挲过她的脸颊。酷拉皮卡从未如此直白地展现对兰朵的亲密，少女感受着不熟悉的微凉触摸，内心潮水起伏。

　　“香切丽斯没事了。”男人低低地说，“侵略者都被赶走，重建在进行，未来会很好。大家都在等你痊愈，他们迫不及待想听你弹琴。”
　　“现在莫雷尔是代理新首相，皮罗伯爵被大家推选为总元帅。新政府官员都需要你的最后诰敕，还有很多命令等着你签署批准。”
　　“埃利希下个月要去地方当执政官，我派他去潘德加行省。那里百废待兴，他能历练自己。公主骑士远行，需要主君的祝福。”
　　“国王陛下和王后的陵墓也造好了，虽然没能找到尸首，但是我保留了王宫的泥土，他们的骨灰沉睡在里面。你要送他们去最后的安息之所。”
　　“还有和战败国交接俘虏，回收战利品，祭奠去世的百姓和士兵，论功行赏，丈量和分配新土地，周转财政，处理外交国书……”
　　“你看，香切丽斯如此需要你。”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沙哑又低沉，像是对神祇无声乞求：“所以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少女长而密的睫毛颤抖了一下，她想微笑，却只能虚弱地将嘴角扬起一点点弧度。

　　教父先生继续说了很多香切丽斯的事务，兰朵静静听着，不再像以前那样觉得这些军政大事和自己无关飘耳而过，反而努力记住琐碎的细节，将其拼成大局的拼图。
　　战争和敌人的折磨毁掉了身体里所有懦弱天真的部分，她仍旧稚嫩，却已经学会了本以为一生都学不会的东西。

　　酷拉皮卡没有察觉到少女眼神中的浑浊。他细致地将她的发丝都拢到耳后，又用温暖的湿毛巾擦去她额头和后颈沁出的汗。
　　“现在还不能让太多人来探望你，会影响你恢复的，但是我和埃利希会每天过来。对了，还有你的宫女丽莎，她没有大碍，等外伤好了就来服侍你。”

　　兰朵乖巧地眨了两下眼睛。
　　终于战争结束了。发生过的伤害却不是能轻易抹平遗忘的。
　　在她疼痛到绝望的记忆里，阴兽曾多次提起酷拉皮卡和十老头势力的争斗，“都是那位教父将香切丽斯拖下水的”、“他利用战争清洗香切丽斯，亏你还把他当救世主。” 他们试图用诸如此类的话攻破兰朵坚韧的意志。
　　一旦给了提示的线索，少女就有足够的智慧看清庞大而可怕的全局。曾经是不愿去看，可酷拉皮卡教导过她，一个公主要承担她所应该承担的东西。

　　于是在那个指骨粉碎、鞭痕累累、她发高烧近乎死亡，无人来救她的夜晚，她勇敢逼自己承认了现实——酷拉皮卡从来不是她或者香切丽斯的英雄。
　　他是优路比安教父，窟卢塔族的复仇者，城府极深的野心家。面对惨烈战争和死去的万千国民和灰飞烟灭的父王母后，他都能无动于衷、利用牺牲来实现他的梦想大业。

　　“兰朵。”少女听见青年低低低叫自己的名字。他收掉湿毛巾，坐回床边，不敢触碰她仍然包裹石膏的双手，于是很小心地微微倾着身体，让她能看见自己的眼睛，“等你好了，如果你需要，我就留下来陪你。”

　　曾经她多么渴求这句承诺，会为此欣喜若狂，可如今撞击在胸口，只荡起了苦涩的浪涛。
　　她想，该迅速决断了，是恨酷拉皮卡，还是从此恩怨勾销形同陌路。

　　大概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青年慢慢地看出了什么。
　　有无数情绪翻滚在他碧色的眼中。
　　他突然伸出手，大而温暖的手掌盖住了兰朵的眼睛，陡然沉入黑暗，她的睫毛不安地扫过他的手心，然后少女感受到男人突然靠近的气息和温度。
　　一个小心的、轻柔的、湿意的吻，落在她额头。

　　“对不起，我该早点回来。”他将头埋在她颈边，软弱地说。

　　耳垂能感受到金发凌乱地拂过。兰朵闭上眼。
　　心底不受控制的声音在一遍遍告诉自己，该决断了，是恨酷拉皮卡，还是从此恩怨勾销形同陌路……还是，原谅他。

　　良久后，青年恢复了正常，他给兰朵重新戴上了信物耳坠，像是方才什么都没发生，神色如常继续为她喂水擦身盖被子。

　　兰朵的心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平静下来。被酷拉皮卡注视着陪伴着，她不可遏制觉得安全，于是什么都不愿思考，也什么都不想担忧了。

　　——就暂时不去纠结了，交给他吧，一切都会好的。
　　这么想，她闭上眼，放任疲惫的身躯又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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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醒来时，她听到了钢琴声。
　　夜晚，空气十分静谧，她不再身处消毒水味刺鼻的医院，而是在被花香、月光和庭院里的夜风包围的房间。宛如回到了曾经的王宫寝殿。
　　豪华的软床被细纱幔帐半掩，她有些迷糊地循着音乐侧过脸，便看到那个正在钢琴前专注的青年，隔着纱帐，他的身影和容貌似真似幻的模糊。

　　原来酷拉皮卡也是会弹钢琴的。兰朵愣愣地想。
　　在她听来，青年的技术实在生涩，与自己完全不能比，复杂和弦有细微的停滞磕绊，对音色的掌控力也只是普通人水平。
　　但熟悉的音符滑过，是她谱写的仲夏夜之梦，是全香切丽斯共同呵护的娇嫩玫瑰在她最单纯最美好的时候因爱情羞涩绽开而留下的旋律。
　　于是琴声不再干涩，酿了记忆中青春的憧憬鲜亮，慢慢将少女空虚焦枯的心填补。

　　“你醒了。”一曲完毕，他松开踏板，转头望向兰朵。
　　比起上次醒来，他更瘦了，那修长的手指拉开帘帐，衬衫罩着他显得无比单薄。兰朵看到他眼下重重的乌青，触目惊心。
　　“……你没睡好吗？”她也没想到，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青年愣住，摇头笑了：“香切丽斯百废待兴，黑暗大陆也事务繁多，我确实很久没睡好。”
　　他伸手探了一下少女的额头：“退烧了。我叫医生进来。”
　　少女下意识道：“等等。”
　　“我……我渴了，想喝水。”

　　青年顺从将她扶着坐起，又倒了水，小心递到嘴边：“手还不能拆石膏。我喂你。”
　　少女像安静听话的小猫，就着青年的手，慢慢啜着杯中温水。

　　她有很多话要说却都不知如何开口。青年洞悉这点，也不催促，耐心等着。
　　“你的琴声，不好听。”兰朵终于说。
　　男人有些惊讶，但仍旧顺着回答：“只是为了应酬学习的。自然不如你。”

　　“只比我父王的琴技好那么一点点。”
　　兰朵靠在柔软的靠垫中，盯着自己打满石膏的双臂：“小时候我总爱哭，父王很忙，但仍然每晚亲自来哄我睡觉。父王说，每当他弹起琴，我就不哭不闹了，很快就会睡着。”
　　“他没想到，为了丰富王族修养而学的琴技，居然能发挥实际作用。”

　　“还有母后，她高贵又温柔，每次我不想学治国课程时她都会护着我，我溜去琴房，她还会在家庭教师面前帮我打掩护，她说只要我开心就好。我溜去民间的舞会，贵族太太们哭天抹地去母后跟前告状，她们不知道是母后故意让我偷了令牌出宫的。”

　　她的语气很平和，带着淡淡的怀念。
　　酷拉皮卡的心却揪紧。在放任战争开始时，他就准备好了面对兰朵的质问，然而少女不哭不闹反而平静地阐述，瞬间他所有的心理准备都失效了。

　　兰朵认真注视他的眼睛，像学生对老师提问那样再正常不过地问：“为了得到香切丽斯海港，你利用战争让战火清洗国内势力、让自己成为英雄，乃至现在控制香切丽斯，我都能理解。”
　　“但是为什么不救下父王母后呢？”
　　她执着的，认真的，像求寻真理一样轻声问：“救下他们，哪怕将他们送到国外从此隐姓埋名，你也是可以轻松做到的。为了香切丽斯，他们不会阻挡你。”

　　酷拉皮卡握紧了拳头，不敢直视少女的眼睛。
　　从未有过的后悔情绪出现在他身上。

　　兰朵的声音像冬日挂在松枝末端的冰凌：“他们将拥有的一切都给了你，甚至包括我。你为什么不救他们呢？”

　　酷拉皮卡不知如何回答。起因已经不重要了，结果是他眼睁睁看着蔷薇落在王宫，数万生命因此消失。至于他没料到敌人拥有蔷薇、他其实正如兰朵说的那样想保下国王王后的性命，纵使二人不愿逃走决定殉国他都做好了预备手段……这些解释如今说出来，更像是逃避责任的借口。
　　他不愿为自己开脱，不愿成为自己最唾弃的那种人。

　　于是他沉默着，只能苍白地对少女说：“是我牺牲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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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兰朵是个明事理的娃。
我尝试带入了一下兰朵的心境，如果有个超级英雄在暴徒发疯时就在我家旁边看着，没救我娘亲，而我娘亲之前对他各种好，我自己也喜欢他……感觉我已经像众多普罗大众那样哭嚎着扑上去骂他忘恩负义了，甚至仇恨转移到他身上。应该做不到兰朵这样还能冷静思考吧
所以兰朵是个明事理的娃，不接受反驳 orz
写完这章 本以为会联想到什么苦大仇深的交响曲奏鸣曲，但是想着月色弹钢琴的青年和认真询问的少女，满脑子都是温柔的情绪。配一首李斯特改编自门德尔松的钢琴曲，Auf Flügeln des Gesanges（译 乘着歌声的翅膀), 这首曲子很美很有名也不长，推荐给小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