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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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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天,阳光灿烂。
柳絮,今年茁壮出奇,漫天纷飞,随风将白色的棉状物扑向人,粘在衣服,脸,头发,眼……柳树果然是低贱的植物,插一根枝,就能在一年后吐绿抽穗。
河边,晋城。
一条一到夏天就让人掩鼻躲避的“母亲河”,不过现在还好,没有恶臭,也没有白色污染物和腐尸,只有春波随风皱。因为这是三月,万物冲破一个冬季的明媚三月,新生终结旧死的三月,还是新人取代旧人的三月?
两河交汇,世俗的人喻之为“幸福合江”,代代相传,老而弥坚。这条深市民记忆的合江在市政工程的改造下,旧貌换出新颜,于是领了结婚证的男男女女无论穷富都无可抗拒地涌入这条合江边,咧嘴,吸气,咧嘴,呼气……
笑也是很费力气的事。
不觉得?那你从凌晨五点到现在十一点一直笑来看看?
笑,男女老幼胖瘦高矮,茄子。闪光灯,DV,路人的眼睛亲人的心,爱者不停爱,悲者一直悲,勉强的笑很容易被有心人扫描到,所以作为旧人的你请不要参加婚礼,避免一棵耗子屎毁了五星级酒店的喜宴。对了,说起喜宴,能在五星级酒店包个几十卓的婚礼举办人怎么还在甲乙丙丁自由穿越往来不息的马路边,踩着矮巴巴矮到地面的草坪装腔做笑?
谁知道呢,说不定面上笑,心里头在骂骂咧咧。
男人此刻就在碎碎念,他老子在一旁看见,甩来一个酱爆栗子:你懂个屁!再有钱,再有钱还不是要结婚生孩子,半夜起来换尿片!
带把的儿子从震破口子且鲜血淋淋的生育大门拉了出来,哦啊啊呃啊啊啊……加油,死劲,死劲,再使劲!儿子,传宗接代的儿子,上辈皆大欢喜,这辈从下辈的啼哭声中开始想象这儿子是怎么逼死老子,比如半夜猪叫,一旁的老婆假装昏迷,他爬起,再次爬起,抓着黄金粘了手的尿片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喊爹了,要钱了,娶媳妇了,如此循环往复,最终白发苍苍,人生不举!
冷不丁的哆嗦从脚攀上头顶,满身鸡皮。
男人低头唠叨幸好我被抛弃,要不然今日之后犯气管(妻管),明日之后人亡乃因精尽!
他老子将就着拐杖狠狠剁在男人脚上,剁了不说,还以中心为点转了两三个圈,也不看自己日暮西山,夕阳……那什么,男人的爹压低声音咆哮:没用的东西!怪不得小娟看不上你!
爹,人家都说失恋了,还有家这温馨的港湾……他小心翼翼。
港你个屁!你要是今年不给你爹我整个带把的出来,我打得满地转弯!
……
哎,张大妈,是我儿子大明啊,哎!这不毕业一直在外地嘛,准备回来陪老爷子我,是啊是啊,还单着呢,您给张罗一个?
夕阳无限红,他这儿近黄昏。
男人看着他爹不减当年英姿反而勃发迅速打入妇女内部,表情那叫一个欲哭无泪。谁叫他是一个被人揣了的单身男,无车无房无钱途猥琐男?怎么能如此鄙薄自己,男人鼓起一口气,心想不气不气,转身,眼光和众人一起被马路边刚停下来的一辆车吸引住,然后和众人一起关注车内的人下车,关门,走出,和新郎新娘握手……
这人是谁啊?
男人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八卦,不就是一个男人,一个开乌漆嘛黑越野的男人,一个穿乌漆嘛黑西装没打领带短发高额,深眼眶衬着鼻子更加高挺的和天底下雄性一样特征,最多只能算得上中上的男人有虾米看头?
女人看男人的物质,男人看男人呢?他在空旷的肚子里寻思一圈,再看看众人目光的焦点,当下在心底恍然:哦,原来这样!
新娘子也就是把他揣了的女人正眼泛桃花面上红潮地跟男人笑,新郎也就是他情敌也咧开嘴巴,还有热情的新郎新娘的父母……总之,这个男人正在被聚焦,被仰望。如此多人的关注才让他也关注,心想这个男人是谁,是一位怎样的宾客?
这个晃过镜头的A男引入了本文的男主角。
江晋高速,一辆疾驰的高速大巴。
最后一排座位的靠窗的位置,一个女人手肘支着车窗,手指在唇上迂回。另一只手,拿着几页A4打印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铅字……某个民营企业家的资料上正用蓝色签字笔写出了大致的采访提纲,但是她此刻并没有在想有关饭碗的事。
此刻,她在想过去,现在和半个小时之后的将来。
过去和车窗外头的景物、人一样嗖得掠过眼前,片刻无形本该不留,但她眉头挤在一块儿,眉下的双眼氤氲出一股暗色,使整个人看起来僵硬,而且冰冷。她本来以为自己不是吝舍笑容的人,就连年龄催生的皱纹也阻止不了随时随地的笑,但现在,她陌生于呆了四年的城市。
也陌生于呆了二十四年的城市。
从出生到上学,从长大到醒事,她都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
她本是一棵疾风中的劲草,恣意生长有二十四年。二十四年至少有十年早熟世事,所以她一直认为万事皆在人为,只要有心,金刚也能化成绵力,但她错估了人心,导致她预计划要向上的人生卡在二十四。
大巴车每过一处黑暗,车窗就会倒映她的脸,没有什么变化的一张脸。
她的这张脸在大多数的场合都是一个模样,即便有细微变化。她是一家人物杂志的编辑,负责“话语权”版块,所以经常采访人,知名的,世俗的,争议的,边缘的……于她而言都是别人,都是一样的人,因为都是别人的故事,创业的,家庭的,感情的,乃至八卦的……但她喜欢剑走偏锋,从不喜欢用世俗的笔墨渲染人生,描摹出一个大众喜闻乐见的高、大、全的人。
换言之,她是一个极尽各种方式,擅于刨根挖地甚至挖人祖宗坟的编辑。
否则她怎么能负责“话语权”,负责除封面主题之后阅读率最高的版块?虽然一百封来信有五十二封是关于她每次人物访谈之后的“结案陈词”的争议(杂志每期的栏目有奖调查,其中二等奖是‘与你喜欢的编辑共进晚餐’;经调查,她是继主编后读者最想一起完饭的人,因为晚餐要吃少),剩余四十八封又有四十封是投诉越来越多的广告……每期会有一两封关注她个人(其中一个会询问横刀是男是女的过时问题),而另外一个是会就她的风格进行讨论,譬如某月一个读者如此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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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刀:
做企业需要商业话语权,做杂志亦然。做企业和办杂志一样,有话语权才有企业的市场位置,也才有杂志的关注度,商业价值也才由此获得。可以这么说,前者的话语权获取来源于市场竞争,而后者来源于你们的立场,还有一丁点儿的责任。
归根结底都是人。
而人的话语权与做企业和办杂志相反,人的个人话语权并不能靠强权或者权威获取,而是要靠自己的软实力渗进。
在你的栏目里,我看到的是前者,而非后者。
与你的采访对象相比,你不比他们有话语权,甚至没有。当然,如果你认为提问也算的话,你的风格太尖利,的确“横刀”,但我担心,你在风格中丧失自己,丧失一个舆论创造者和引导者的基本立场,从而让你的栏目充满权利、欲望、倾轧、乃至市场规则之下的不能付诸于媒体的反面言论。
在你言行上,我看不到一个政经生活类杂志一个媒体应该有的舆论话语权。
最后,如果你是男人,则是一个刚硬锋利的男人,如果你是女人,则是一个偏离正常轨道的女人,无论男女,你都是一个不容易接近,且固执为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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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主编面前读完这封信,笑说这人算是懂我,还是懂商业运营?无论哪一种,我都回他七个字:
我自横刀向天笑。
她从来在生活和工作中带刀,披荆斩棘,所向无敌,这是现状也是目的,不由人腹诽也不转变,而是习惯,一种坚硬如金刚的习惯。
笑迸出眼角,感谢二十四的那年。
杂志的执行主编就曾经说她是一把刀,对人对己都恨不能一斩到底……主编也说自己识人,你这把刀有精力和舞台去斩杀,去嗜血。两人的对话让身为主编助理的女孩儿不寒而栗,小心翼翼掩了门,很快她就能听到杂志社流言纷纭,比如这个女人为博职位果然不折手段,讨尽主编欢喜;或者说她单身至今连男人的影也没有就是因为做人有问题,除了跟采访人物谈笑风生,走下采访后没人能把她当女人;还有是说她长期霸占这个栏目的首席编辑,是因为后台硬,她爹据说是某党报退下来的老干部……
做这行的嗅觉都太灵敏,灵敏到草木可以成兵。
执行主编(简称主编)是她一起长大的玩伴,后来全家移民去了美国,某知名大学新闻传播博士研究生毕业后回国后从一个摇摇欲坠的杂志社买下刊号,跟几个人合搞出了这本杂志,而她是被主编所识的故人,的确有这层关系,但更多是因为她也是新闻传播专业,且子承父业,又知根知底,这才让她过来。
不过,现在的位置的确是她一步一步打拼出来的。试想“话语权”这个版块就有六个编辑,个个都不是吃素,她这个首席编辑怎么可能仅凭关系?
只是编辑的笔名是“鸳鸯蝴蝶剑”,而她是“横刀”,加上两人私下曾被人撞见过很多次,所以“刀剑合璧”的流言不胫而走。
如果真有什么倒好,她想,如果真有什么倒好,她就能省时省力省奋斗,甚至用不着每个月的下半月要死要活,连生个病都准不到假。鸳鸯蝴蝶剑摇头说如果我准你的假,我们之间就给人更多的话题,况且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曾言,你叫我怎么准你的假?你的病我替你生了吧,你就辛苦个十多天,不是上半月就十多天的喘息期吗?
这次除外,梁瀚文主动递过她一张硬壳纸:“替我一并去了吧。”
猩红的结婚请贴。
她打开,看见“兹有XX和XX共结连理,定于X年X月XX酒店举行婚礼,敬邀梁瀚文先生和女友共同出席……”的字,说:“小学同学?”
虽然是小学同学,却是一个院子,否则不会远隔千里万里人出了国又回国还发追魂贴。
梁瀚文点头:“你的请贴也在这儿,我准你的假,前提是回来就交采访提纲。”
“我不去。”她的眼神坚定,不容一丝一毫的游说。
梁瀚文依旧埋头,尤其习惯说起正经事情的时候埋头:“月底奖金扣半。”
她不受威胁:“杂志社有工会。”
“工会也是我开的。”梁瀚文忙完手上的东西之后,终于抬起头,拳拳情意:“你知道,我那几天正好要上门当女婿……”
她打断:“又是哪家无辜女子?如果硬要让我去,可以,国兴的采访换人。”
国兴是一家以房地产起家,后多元化发展比如现在的触角已伸至餐饮、游戏、还有娱乐产业等,发展之速固然引人注意,但《西周刊》从来不嚼别人已经嚼过的馍,这次,是从另外一个角度去剖析国兴领导人,非商人,而是企业家,一个现今极其稀有的具有社会责任感、行业领导力的年轻领导人。
这个人于曾言而言,是彼岸,是绝对不触碰的禁忌,偏偏梁瀚文故意为之,说什么人生总有大大小小的挑战,你要是被挑战过了,回来调你去旗下《边锋动物》。
那是一本新杂志,比已经成熟的《西周刊》有挑战力,且内容是曾言喜欢的。
但现在,这根本成为不了诱惑。曾言正欲再反驳,梁瀚文盯着她,换了一幅颜色:“你不想回去看看曾叔和曾姨?四你了,小言,四年时间足够淡化很多东西,但四年时间淡化不了亲情。”
她心上某个地方刺了一下,尔后,渐生痛觉。
梁瀚文和曾言关系虽属老板和员工,但更属朋友,此刻,他当然能从她仍不透风的表情中阅读到一种……不能掩藏的情绪,他说这世界最割舍不了就是亲情,当年曾叔是说了一些气话,你知道,他和我爸都是受传统体制熏陶,观念难免……难以沟通了点,但你毕竟是他女儿,难道还真得不认你?我爸前天打电话还说起你父亲,说他身体又不好了,我是早就想放你假,让你回去参加婚礼不过是个理由。
她不语。
手指摸着笔尖,摸得很紧,很用力。
梁瀚文为了缓释气氛,故意做出轻松的笑:“曾言,就如同你曾经说得一样,我们两个都是没有道德的人,只在心底装一把尺子丈量自己。如此就够了,至于其他的,就走过路过笑过,仅此而已。”
蓝色墨水扎入指头,她抬起头,笑:“的确如此,我的现在很自由,没有老头子的罗嗦,阻碍。”
出办公室的时候,她又说我已经习惯不看人脸色了,你放心,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梁瀚文在身后幽幽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