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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毒誓 ...

  •   脱脱面对火光,负手而立,留给柔缇一个庄重如山的背影。
      脱脱缓缓抬头,北斗星熠熠在目,他眼中闪动着光芒,竟亮过了天上的星斗。回首看了看柔缇,目光微闪,骤然厉声说:“小柔,跪下!”
      柔缇吓得颤抖了一下,茫茫然依言跪下。
      脱脱视她如亲生,宠她,护她,教育她,生病的时候陪着她一起吃药,无聊的时候替她解闷,揪他的胡子不小心揪下一撮他也从未呵斥过一声,今日陡然厉声戾气让柔缇头脑一时空白。
      “你专门跑去濠洲见朱重八,是不是瞧上了朱重八?对义父说实话。”
      柔缇深而大的眼睛瞧着他,没有惊慌也没有惭愧,莫名有一丝放松。
      “我再问一句,你是不是看上了逆匪朱重八?”
      “义父!”柔缇跪在冰冷的地上,她实在想不通为何脱脱突然提起朱重八,这些天,连她自己都快忘了有这么个人。
      “有没有?”脱脱睁大了眼睛,眼球似要凸出来。
      “孩儿…”柔缇低着头,刚刚放松一点要敞开的心境又关上了,她长叹一声,似下了很大决心,“孩儿不敢。”
      不敢,并不是不愿,更不是没有。
      “你当真不敢?”
      “当真…不敢。”
      “好。”脱脱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看在义父人之将死的面上,你发誓永远不会背叛皇上、背叛大元,竭尽所能维护大元江山完整,维护大宁弘吉剌氏荣耀,如若对朱重八心存爱慕,日后与朱重八苟且一处,必不得好死,儿女一生不得所爱。”
      柔缇仰起头,错愕而空洞地望着脱脱,脱脱正狠狠地盯着她的脸。
      柔缇的心搅在一起,酸痛难忍,眼泪一涌而出,顺着俏丽苍白的脸滚滚而下。
      “他…他早已成婚,今生女儿与他再无可能。”柔缇只觉得一双手掐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喘不上气来。
      脱脱脸仍沉沉的:“那你便发个誓又如何?”
      柔缇不明白义父为何非要自己发这样誓言,誓言之毒辣完全超乎了柔缇的想象,连遥遥无期的儿女都殃及了。
      这种行为也完全颠覆了义父平日的和善儒雅。
      “你不发,我便治绿竹办事不力之罪。”脱脱转向绿竹,语气更加凌厉,“当初我要你照看好小姐,你却几次三番任由她独自远游,私会男人…..”
      绿竹双膝跪地:“属下该死。”
      “既然知罪,那你自裁吧!”
      “遵命。”绿竹砰砰磕了几个头,平静地捡起地上佛手大小鹅卵石,毫不犹豫朝额头上砸去。
      “不要。” 柔缇犹如被鞭子抽了一记,窜过去,颤颤夺下绿竹手里的石头,跪在脱脱脚下,边哭边说,“我发,我发。”
      “好。”脱脱没有转身,目视前方,没有看柔缇,冷冷道,“照我刚才的话向长生天发誓。”
      柔缇泪流满面,举起手,颤声说:“我大宁弘吉剌氏普颜忽都,向长生天盟誓,此生永不背叛皇上,永不背叛大元,尽我之力护大元山河完整,维护弘吉剌氏荣耀,如若对朱重八心存爱慕,与他在一起,必不得好死,儿女一生不得所爱。”
      “好。”脱脱突然大笑,迅雷不及掩耳拔开酒囊瓶塞,将鸩酒尽数倒入口中,须臾之间,嘴角喷出一团黑血,四肢骤软,倒在地上。
      “义父”柔缇失声大叫,抱着脱脱的头,泪水断了线滴在脱脱脸上,绿竹也蹲在一旁,也是满面泪花。
      “小柔,义父逼你发誓是为了你,为了咱们大元,你不听义父的话,就是不忠不孝。”脱脱的脸变成惨碧色,口鼻处冒出暗血。
      “女儿再也不和朱重八好了,再也不见他了。以后女儿都听你的,求求你别死,义父,你别死,不要丢下我。”柔缇泣不成声,脱脱于她比生身父亲还要亲密尊敬,眼见他即将不治,伤心难过排山倒海。
      “真乖,是义父的好孩子。”脱脱颤抖着慢慢从胸前贴身处掏出一杆碧玉萧,光线昏暗却仍看能出萧身通体翠绿,晶莹剔透,“这是你娘的遗物,我怕你父亲睹物思人,一直没给他,你收着,带回大都交给他,你就说义父希望他原谅。”
      柔缇捧着碧玉萧,含泪点头:“好。”
      脱脱轻轻地抚着柔缇的脸颊, “你是不是认为义父不过是愚忠之臣?”声音从高亢变成了低语,说一句话口中涌出三口血,攒了攒气力,方才放下手,喘着气说,“刑部无枉直之分,吏部无贤否之分,天下都说陛下昏庸,而不知皆臣下缺乏忠良之故也。愿以我之死让陛下蒙蔽的双眼睁开,看清楚。待我死后,你要与你父亲一起忠于皇上,万不可迁怒皇上,更不可为一己私情背叛皇上。”
      到这个时候,他还对皇上心存希翼,还指望自己的死能让皇上幡然醒悟。

      高惠以为他们会借火势逃跑,悄悄跟了过去,没想到听到脱脱一番肺腑之言,一代名臣,如此胸襟气魄,实在可悲可叹可敬。
      高惠不由放下了手里的武器。
      “楝木书房隔间有一件衣服,是我特意叫人赶制的弘吉剌部朝服,有朝一日,你穿上它觐见皇上,替义父陈冤平反,皇上见到你或许还能想起我,或许他就想明白了,我脱脱为大元呕心沥血肝脑涂地。”脱脱说了一大串,气力用尽,霍然腿脚一伸,牙关紧闭,抽搐挣扎了片刻,呼吸渐渐微弱。
      “好。”柔缇拼命答应。
      脱脱变得无比安详,仿佛一切心愿都已了解,濒死之际,脑海里浮现了一个女子,俏丽地站在托克托边上,白玉纤手握着一杆碧玉萧,巧笑嫣然。
      这杆碧玉萧藏在他身上十几年,常于无人处拿出来吹奏,却一次也没吹响过。
      他时常想,或许她恨极了他,才让他再也听不到那个声音。
      当初杀她的时候,心真的好痛,不过他不后悔,如若重来,还是会毫不犹豫杀掉她。
      脱脱喉咙里几不可闻地出来几个字:“对不起。”然后就停止了呼吸。
      最后一刻,他的眼睛骤然张开,空洞地看着黑压压的天。
      这个笑看生死,几度沉浮的忠臣,临死也忘不了的,是被他亲手所杀、最好朋友的妻子。
      柔缇伏在脱脱渐渐僵硬的身上哀恸大哭。
      那中官见脱脱殒命,待要上前验尸,柔缇哪里肯让他们碰脱脱的遗体,双方刀光剑影又是一番缠斗。
      高惠因女儿之死对脱脱极大怨念,今番见识了脱脱大忠大义视死如归,深感自己所作所为低劣下作,按着伤口,摇摇晃晃走到脱脱遗体旁,磕头哭道,“丞相,高某有眼无珠,不识忠良,上了贼人的当,高某向您请罪。”嗑完,走到中官面前,“大理腾部知府高惠验明前丞相脱脱帖木儿已喝赐酒而亡。”
      中官本就心里有鬼,不敢质疑高惠,反正脱脱已死,使命已达,也就不作留恋,率队走了。
      柔缇要将脱脱火化后将他的骨灰带回大都,高惠已痛改前非,自云竭尽所能。
      柔缇理也没理他,虽然脱脱不是死在他手里,可铁甲兵却实打实是他带来的。
      高惠毫不介意,恭敬回去找马车,柔缇和绿竹跪在地上呆呆守着脱脱的遗体。
      天空泛出鱼肚白,绿竹看到草丛里有一块黄绢布,捡起一看,上面写着一大段蒙文,绿竹识字不多,认不全,便拿着问柔缇:“小姐,这是什么?”
      柔缇扫了一眼,惨然道:“昨夜赐死义父的圣旨。应该是打斗中从中官身上掉下来的。”
      绿竹恨恨扔到一旁,道:“我真该死,竟然捡这个东西。小姐,要不要烧了它。”
      柔缇点了点头,抬眼看了看那块杀人的黄绢,看到上面的印章——“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柔缇一阵激灵,问绿竹:“你觉得昨晚的中官和以前见的太监有什么不一样?”
      绿竹奋力想了想:“好像声音更低沉,一点也不尖。”一经提醒,绿竹脑子也火光一闪,“昨夜我打他们的时候,手碰到他们的脸,下巴上竟有短刺,我还以为是错觉,现在想来最有可能是胡子……”
      “他们不是中官太监。”
      “不是中官?”绿竹疑惑问,“那他们是什么,他们的衣服都是宫里御前当差的。”
      “他们也是哈麻的人。”
      “怎么会?哈麻的人不是铁甲兵么?他派了铁甲兵追杀咱们,为何又要假冒中官?”
      柔缇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膝盖,“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哈麻知道义父最忠君,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派来的铁甲兵一直没得手,哈麻便利用皇上,害死了义父。”
      “小姐的意思是?”
      “这不是皇上发出的圣旨,是哈麻矫诏,假传圣旨。”柔缇捏紧了拳头,捏得关节发白。
      高惠身穿重孝服,独自驾车返回。
      柔缇见他脸上悲戚之色并非装的,既然他真心悔改,便不再冷面相对。
      三人合力将遗体运回城,高惠请了法师和尚,做法念经超度脱脱,七天后,脱脱火化了,柔缇用丝绒袋收了遗骨,装在白瓷瓮中带回大都安葬。
      临行前柔缇将圣旨给高惠看,高惠一看到上面的印章就说:“这圣旨不太对,我记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是传国玉玺上的,传国玉玺只在开国皇帝登基即位时昭告天下使用,平时不说,即便当今皇帝即位也断不可用这方印玺,何况这是……”
      柔缇黯然道:“何况这是赐罪诏书,根本就不应该出现这枚印章。”
      可它又偏偏出现了。
      高惠是个聪明人,明白柔缇和他说这番话的用意,便说:“有用得着高某的地方,但请姑娘吩咐,高某迷途知返,绝不负丞相在天之灵。”
      柔缇缓缓道:“哈麻伪造圣旨,说明皇上并不想下旨杀义父,等我回大都,将假圣旨面呈皇上,哈麻的阴谋就暴露于天下。这里是梁王镇守之地,还请高大人将义父之噩耗如实汇报给梁王。 ”
      梁王是宗室,一直反对立奇氏为皇后,两人早有嫌隙。
      只要高惠说脱脱死于哈麻之手,梁王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扳倒奇皇后的机会。
      高惠目送二人带着脱脱遗骨远去,不由叹服柔缇小小年纪竟有此深谋远虑。
      假圣旨在她身上,等于握着哈麻的罪证,哈麻一定会想方设法杀掉她,那柔缇就时刻出去危险之中了。
      高惠不禁为柔缇捏了一把汗。

      假扮成中官的几位回到大都,将脱脱死讯告知哈麻,虽然没有杀掉柔缇,但听到脱脱终于死在他手下,哈麻涌起一股胜利的狂喜,高兴得跑进宫大喊大叫,腿似乎也不瘸了。
      哈麻和奇皇后弹冠相庆了一会,奇皇后问:“圣旨呢?带回来了吗?”
      “没有。”
      “没有?不是说必须把圣旨带回来当着我们的面销毁吗?”
      假圣旨就是谋害忠臣的铁证,要真是像他们所说就地销毁倒好了,怕只怕,被别人得到。
      哈麻想到这,喜悦化成了一身冷汗。
      奇皇后却笑道:“瞧你吓的,只要皇上不说什么谁敢动你呢?”
      哈麻想了想,觉得奇皇后说的极有理,于外人来看,皇上不发声就等于默认,即便圣旨到了脱脱同党手中,谁又能理直气壮说它就是假的呢?
      走出兴圣宫,哈麻下了两道密令:一,无论谁,只要身上带着圣旨,格杀勿论。二,沿途设卡追剿脱脱余党。
      两个密令最终都指向了柔缇。
      一路向北,长路漫漫,柔缇心里也没有把握能活着到达大都。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毒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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