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荑》朝北的窗

38、危机

　　柔缇和绿竹两人往淮南路去，半路听闻雪雪领兵后，张士诚早上一开门，城外无任何元兵，还以为天兵天将把元兵给搬走了，又是敲锣又是打鼓，张灯结彩跟过年一样。张士诚没了约束，趁机扩张，占了苏淞不少地盘。
　　官军群龙无首，四散逃离，一部分竟投入了红巾军。
　　脱脱带出来数十万，只带回去不到六万。
　　柔缇一路走，一路都是坏消息。
　　刘福通率领汝宁红巾军主力，攻陷了脱脱刚刚收复的徐州，战略要冲徐州再次落入贼手，这也是哈麻借题发挥弹劾脱脱的把柄之一。随后，刘福通迎小明王韩林儿定都亳州，国号宋，改是年为龙凤元年，公然到中原与王保保率领的义军主力硬碰硬。
　　方国珍占了东南沿海，大都粮米继运河受阻后犹如救命稻草的海运亦被切断，堂堂皇都竟闹起了饥荒。
　　西边徐寿辉在湘汉流域攻城略地，元军两线作战，形势大为不利。占据四川的明玉珍封了蜀道，关起门做了土皇帝，朝廷无暇顾及。
　　也就王保保那边传来了几则好消息，带领几千人马大败刘福通于太康，围住了亳州，迫使小明王逃窜至安丰，勉强为朝廷挽回了颜面。可惜，王保保毕竟兵力有限，腾不出精力对付东面和南面。
　　一时之间神州大地打打杀杀，你争我抢，俨然乱世局面。
　　大都里，奇皇后和哈麻一手遮天，皇帝缩在兴圣宫，通宵达旦奢侈□□，托克托身染重疾，府中粮食短缺，疾病加上饥饿，整个人奄奄一息，只眼巴巴望向南方，期待能有奇迹传来。
　　他自知行将就木，所挂念的无非挚友脱脱和离别经年的爱女。
　　好想女儿回来，摸一摸热乎乎的脸颊，握一握软乎乎的小手；可又不想她回来，宁可她在平江衣食无忧，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不要回到这个充满欺骗阴谋和饥饿的地方。
　　脱脱被贬前，哈麻来到太师府，将拟好的圣旨一字一句读给他听，读完仰天大笑，笑得肚皮颤动，太师府的瓦都要被他震下来了。
　　他俯身拍了拍托克托的脸：“哎呀，托克托，你可要保重，我还有更坏的消息给你。咦？你女儿呢？怎么不在？她知道你快要死了么？听说脱脱把她藏在平江。”
　　“你……”托克托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喷在哈麻身上，“你敢碰她，我大宁弘吉剌部一定会让你血债血偿。”
　　“呵~”哈麻嫌恶地抓起托克托的被子，慢条斯理擦着身上的血迹，“弘吉剌部女子世代为后，这是成吉思汗遗训，你们大宁必须守护好部落里每一个未婚女子，这也是成吉思汗要你们世代遵从的令旨。你的女儿真是纯正的弘吉剌部女子，我相信大宁会为了她举兵报仇，可如果……”哈麻突然停了下来，盯着床榻后面的墙壁，“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汉人血统的女子在大宁连狗都不如。”
　　哈麻走到床榻后，手指在墙上试探地扣着。
　　太师府的管家多吉举着一把蒙古弯刀从门外冲进来，朝着哈麻砍过去，“去死吧，恶贼！”
　　“多吉。不要。”托克托大叫，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两个短促的疾风嗖地从外面窜入，多吉手里举着刀，胸口被两支利箭刺穿，跪在托克托塌前，喉咙里咕噜噜地发不出声，手一松，刀落地，双眼尤愤恨地瞪着哈麻。
　　来了几个人将多吉拖走，托克托已晕了过去。
　　哈麻打开密室，除了两个香炉什么也没有，“来人，给我看着他，不许他寻死。”朝托克托吐了口唾沫，背着手走了出去。
　　一队人鱼贯而入，将卧室搬得只剩一张床和一根蜡烛。
　　托克托醒来，周围一片漆黑，一道窄窄的光线从未订死的缝里透进来。
　　他艰难地爬到床榻下，打开暗格，里面静静躺着一面楠木做的牌位：“先室爱妻薛氏比玉之位”，牌位久经抚摸已变得光洁发亮。
　　好在多吉机警，事先将牌位从塌后密室里拿出来，藏在塌下，不然一定被哈麻拿走了。
　　托克托将牌位搂在怀里，脸紧紧贴着刻字。
　　托克托抱着它，干瘦的手抚着光滑的楠木，喃喃诉着衷肠：“比玉，我要来找你了，这么多年，你是不是怨我了？怨我没早点与你团聚？……比玉，你在天有灵，保佑咱们的女儿平平安安。对不起，为了女儿，我必须这么做，你会原谅的我的，对么？如果你在，你也一定会这么做。比玉，你还好么？我们就要见面了……”
　　热泪洒在楠木牌位上，化作点点清泉。
　　托克托顾不得擦眼泪，在地上摸索着，找到一截蜡烛和一个火镰。
　　牌位烧掉了，他也死了，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人会知道她的母亲是汉人了。
　　一道微弱的火光在空阔黑暗的室内亮起，蜡烛火光太小，托克托的手颤抖得厉害，点了许久，楠木纹丝不动。
　　他又爬回床边，将被子扯下来，颤巍巍点燃，将牌位投入其中，室内飘起一团幽火，仿佛烧着了某个游魂，灼痛了托克托的心。
　　他拍打着火苗，将烧焦的大半截牌位紧紧搂在胸前：“对不起，对不起。”
　　这是他的心，他始终无法对自己的心下手。
　　太师府外，一身穿黑衣铁甲的蒙古武士等候多时。
　　哈麻一瘸一拐走过去，耳语了几句，那武士说了声遵命急转离去。
　　天空一下子变得阴云密布，哈麻打了个冷颤，随从立刻给他的残腿包上了银鼠皮。
　　上次柳林别舍被柔缇射断腿，哈麻变成了瘸子，天气稍微变化腿上就钻心刺骨地疼，太医用了无数汤药，内服外用，总不见效，有个大胆的太医说丞相这是心病所致，药石不能至，心病还需心药医。
　　不杀了脱脱，不杀了柔缇，他的腿永远也好不了。
　　报仇成了哈麻的魔怔，往年脱脱的提携眷顾之情通通丢在脑后。
　　杀了他，不管用什么手段，一定要杀了他。
　　一开始还指望皇太子给他报仇，因为皇长子虽立为了太子却因脱脱拼死阻拦而迟迟没有授予诏书与皇太子印玺，皇太子因此亦和脱脱决裂了。
　　没想到，临了皇太子又念起和脱脱的师徒情分，怕世人浮议，总也不下格杀令。
　　报仇还得靠自己。
　　哈麻偷偷雇佣了一支铁甲兵。
　　脱脱安置在淮南路，很快就要去真正的贬谪地——云南腾部，一路上有的是机会要他死。
　　等脱脱一死，再派铁甲兵去平江，掘地三尺将那黄毛丫头找出来，砍掉她的腿，想个法子令她生不如死，方解昔日一箭之恨。
　　想到这，哈麻欣欣然面有喜色。
　　哈麻回望了一眼黑沉沉的太师府，叫属下去找个太医：“吊着他，别让他死了。”
　　托克托不能死，得活着亲眼看着他亲手将他的宝贝女儿光滑细嫩的腿先拗断，再接上，再拗断。
　　没有什么比折磨人更令人兴奋和期待了。
　　哈麻每天都等着脱脱已死的好消息，兴奋得睡不着觉，等了数月，越等越心急。
　　云南偏远，一路上消息闭塞，沿途的地方官也不像北方，没有那么多脱脱的追随者和同情者，方便下手。可进了云南就不同了，那是梁王的地盘，他是正统黄金家族，有军队，且向来瞧不起奇皇后，在他眼皮子底下杀脱脱恐怕没那么容易，搞不好会把整个铁甲兵搭进去。
　　趁脱脱还未进云南将其杀掉是最好的办法。
　　铁甲兵一个接一个撒出去，却迟迟没有好消息传来。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脱脱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铁甲兵回报说脱脱身板有两个两个武功高强，诡计多端的丫头片子，像两只狡猾的兔子，带着脱脱东躲西藏，近在眼前却怎么也近不了身。
　　脱脱就是在这俩臭丫头保护下，非但毫发无损，还一路悠哉悠哉甚是惬意。
　　哈麻彻底怒了，拖着瘸腿在屋里踱来踱去，一群饭桶，花了那么多钱，吃了那么多饭居然对付不了两个黄毛丫头。

　　黔驴技穷的哈麻跑到兴圣宫找奇皇后，女人的想法和男人不一样，男人习惯直来直往，女人却擅长独辟蹊径，剑走偏锋。
　　奇皇后正在染指甲，朴不花跪坐着帮她涂凤仙花汁，奇皇后的手抓着朴不花肥爪，漫不经心道：“既然杀不死他，那就想个法子叫他心甘情愿去死。”
　　“谁会心甘情愿去死？”哈麻觉得自己高估了这个女人的智力。
　　“飞蛾明知道会烧死，为什么还要扑火？每个人都有甘心情愿为之去死的东西。”奇皇后吹了吹染好的指甲，瞥了哈麻一眼。
　　哈麻没明白奇皇后的意思，奇皇后伸手在他光溜溜的额头上戳了下：“你呀，还是不了解脱脱。皇帝贬了他那么多次，脾气再好的人也会有怨气吧？可你瞧他，每次皇帝叫他回来，他连架子都不摆，乖乖地就回来了，待皇帝和原先一样，半句怨言也没有。”
　　哈麻捏着下巴想了想，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
　　脱脱读了那么多汉人的东西，沾染了汉人无条件忠君的迂腐思想，变得像汉人那样，哪怕被皇帝砍头，照样会跪下谢主隆恩。
　　忠君，即是脱脱的铠甲，也是他的软肋。
　　哈麻豁然开朗，朝奇皇后竖起大拇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后真是高明。”继而又想到，“可皇上会赐死他么？”
　　脱脱没有什么劣迹，他费尽心思找了这么多年才找到“师久无功”这么个不太牢靠的罪名，弟弟雪雪能趁着功败垂成之际攻下高邮，或者接受张士诚投降，这个罪名才能板上钉钉，可雪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非但没打下高邮，还让手里的兵差不多跑光了，皇帝万一问起来或者又想起脱脱的好来，岂不是什么都完了？
　　不行，决不能让皇帝再想起脱脱来。
　　一时宫人奉皇上之命来找哈麻拟旨选童男童女。
　　哈麻写好圣旨，像往常一样着人去奎章阁偏殿请印，掌印官终日饮酒，大白天也醉醺醺的，看见黄绢，贴在脸上，醉眼朦胧简单核对，拿出皇帝印玺来盖上。
　　哈麻有代拟圣旨之权，这掌印官又不仔细核对，那岂不是可以……盖上印的那一刻，哈麻想到了一个绝妙的计划，一个足以令脱脱心甘情愿赴死的好办法。
　　铁甲兵杀不死，这个办法一定能杀死他。
　　翌日，府里出去一队人马，外面罩着黑衣，掩盖着里面御前宣旨中官才能穿的淡黄色质孙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