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乔忘

215、心存情骑虎难下

　　彭昆退下了。只有伴溪还跪坐在御书房中，仿佛在梦中还没有醒过来。

　　“陛下——”小耗子是一股哭腔。“陛下，快站起来吧，彭昆已经退下了，当心地上凉。”

　　伴溪的手摩挲着玉蝉。“是很凉，上面一丝她的气息也没有，冰凉冰凉的。”

　　“陛下节哀，居士还在的话，一定不希望陛下这样痛苦。”

　　伴溪缓缓起身，这样坐在地上太久，她浑身的肌肉都有些酸疼。

　　“陛下，回寝宫用膳么？时辰到了。”

　　“不了，让朕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朕哪儿也不想去。”

　　“可是······”

　　“他们不好应付，你就帮朕吃掉，免得他们担心。”

　　“陛下，小人最近帮陛下吃了太多了，都胖了不少。陛下却是越来越消瘦了，小人看在眼里也难免为陛下心疼。”

　　伴溪被他这么一说，便低下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这身龙袍，倒确实显得有些空旷了。瘦了，是瘦了。

　　“你可知道，如果不是先帝的嘱托与厚望，朕应该撑不到现在了。”

　　小耗子的眼泪扑簌扑簌地流。“陛下别这么说。”

　　伴溪摇摇头，坐下了，随手拿起一本书。

　　“陛下，您可别忘了，今日还答应了要皇后娘娘侍寝呢。”

　　“朕没忘。”

　　“陛下即使不用膳，这个时候也该回寝宫等着娘娘了。”

　　伴溪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冷漠的神情。“朕今晚，本来就没有打算回宫。”

　　小耗子一愣，不明白她的意思。

　　“可是娘娘······”

　　“朕会给她一切她想要的，只是朕可没说，朕一定要配合她。你知道什么对一个人才是最残忍的？是浇灭她的希望，对她不闻不问么？不是。”伴溪带着一丝悲凉的声音。

　　“是给她希望，又让她绝望，周而复始。这种折磨，比对她冷漠更有效。朕不会让她在皇宫里安心理得。”

　　小耗子打了个寒颤，这种感觉，还真和陛下以前的作风不像啊。

　　但自己终归是个下人，哪里敢问太多呢？

　　他便只好跟着点头了。

　　“你也出去吧，把他们的奏章给朕送到这里来，朕要连夜批阅。不经朕的允许，谁都不能打扰朕，你明白了么？”

　　“小人明白。”

　　柳媛不住地问芭蕉，“我今日好看么？”

　　芭蕉回答了好几次，但仍是笑容满面。“娘娘是陛下后宫里最美最尊贵的，谁也比不上。”

　　“真的吗？”柳媛对着镜子上一只发钗。

　　“娘娘终于等到今日了，陛下定会怜惜娘娘。”

　　“过了今晚，应该没人敢笑我了吧。”

　　“娘娘说的哪里话，哪儿有人敢取笑娘娘呢？”芭蕉走过去，帮她戴好那支精美的发簪。“她们都羡慕娘娘，嫉妒娘娘呢。”

　　柳媛走到了伴溪的寝宫中，她的心怦怦直跳。这一天终于要来了么？她梳洗了好半天，确认身上每一处都留着香气。

　　“张总管，陛下还没回来么？”柳媛打了个呵欠。

　　小耗子点了点头，“娘娘，陛下今日在御书房内批阅奏章，说是最近政务耽误了不少，心中有愧，所以批改得更用功夫些呢。陛下怕怠慢了娘娘，命小人前来知会娘娘。”

　　柳媛叹了口气，“陛下心系江山，我又怎么好怪陛下呢？不碍事，我再等等吧。”

　　“娘娘，天冷了，小人叫人给您添些炭火来。”小耗子吩咐下去。

　　柳媛牵紧了衣角，今夜比新婚之夜甚至更是紧张。陛下还没有来吗？她已经觉得眼皮快要睁不开了。虽然有炭火，但还是有些清冷，陛下偌大的寝宫，一个服侍的人也没有。

　　她终于按耐不住，站起了身子。

　　小耗子见她出来了，便行了个礼。

　　“娘娘，下雪了，您还是在里头呆着吧，外头太冷了，娘娘当心着凉了。”

　　“你都知道体恤我，陛下怎么不知道呢？”柳媛无奈地笑了笑。“陛下是不是忘了今晚要我侍寝？”

　　“不会的，陛下说了，要娘娘务必等着陛下，待陛下忙完了手上的事，便回来了。”

　　“陛下还在御书房吗？这么冷的天，陛下会不会觉得冷？”

　　“小人已经命人把虎皮袄送到陛下那儿了，应该不会很冷的。娘娘放心，娘娘还是再等一会儿陛下吧。”

　　柳媛心中有怨气，但知道此刻也不便发作出来，颇有一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她又走进了屋子。

　　待她再出来时，发现小耗子还是守在外头。

　　“张总管，现在什么时辰了？”

　　“子时了。”

　　“陛下每天都这么晚么？难怪陛下这么消瘦，你们在陛下身边也不知道规劝一下么？”

　　小耗子笑了笑，“娘娘息怒，陛下的性子娘娘知道的，认准了便没人劝得动，我们在一旁也不敢开口。陛下深觉近些时日哀伤过度，荒废了朝政，因此心中也是愧疚呢，小人们哪里敢去打搅陛下呢？”

　　“现在都已经子时了，陛下还没有休息，明日早朝又该如何呢？你们不敢说，我亲自去请。”

　　小耗子做出一副惊恐的样子。“娘娘，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靠近御书房搅扰了陛下批阅奏章，娘娘还是在里面等陛下吧。”

　　“哪个妻子能看见自己的丈夫这样消耗自己的身子？陛下本就受了太多打击，这样没有规律，迟早会病的。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备轿，我要亲自去把陛下请回来。”

　　“可是娘娘······”

　　“我的话你们也不听了么？”柳媛淡淡地说。

　　“小人不敢。”小耗子忙低下头去。

　　“那别废话，走吧。”

　　“是······”

　　等到了御书房门口，小耗子让人停下了轿子。

　　“娘娘，让小人进去通报陛下一声吧，要是扰了陛下的思路，陛下定当不高兴了。”

　　柳媛想了想，同意了。

　　不一会儿，小耗子愁眉苦脸地出来了。

　　“娘娘，小人已经告诉陛下了，陛下非常生气，说批阅完最后一点奏章便回寝宫，陛下没有忘记娘娘今晚要来，还说要娘娘回寝宫等他，外面下雪了天冷。”

　　“我不回宫，陛下执意不让我进去，我便在外头等他。”

　　“娘娘，您这是何苦啊······”

　　“陛下这么晚不睡，身为皇后，我又怎么能睡得着呢？不必说了，我就在外头等陛下。”

　　“娘娘，去亭子里等吧，还能避避风。小人命人送些炭火来。”小耗子叹息一声，便下去了。

　　不一会儿，几个侍女端上来一个炭火盆。冬季的风就像长满了刺刀，吹得人脸生疼，还有手，脚，都像是在渐渐失去知觉。哪怕火焰哔哔啵啵作响，人使劲往那边靠近，还是感到身上的热量一点一点被恶劣的天气掠走。

　　柳媛从小被呵护着长大，怎么受得了这种气候呢？但自己的话说出了口，便不得不实现，不然她的颜面又该往哪里搁呢？

　　“娘娘，已经丑时了，陛下还没有出来，您要等陛下，还是回寝宫等吧，您已经站在这里够久了······您还是要注意身子啊。”小耗子担忧地说。

　　柳媛的脸上一丝颜色都没有，凛冽的风吹得她的脸有些发白了，像是随时要倒下去似的。

　　“娘娘，您听小人一句劝吧，要是陛下没出来，您有什么事，陛下肯定又要责罚小人了。陛下弄完了，自然会出来的，您何必要在这里等呢？”

　　“和你们任何人都没关系，是我执意要等陛下。陛下还不愿意出来么？”

　　“陛下说了，还有最后几篇，批阅完了便出来了。”

　　“既然这样，那我便跪着等陛下出来。”

　　小耗子吓了一跳，“娘娘，您······”

　　柳媛果然跪了下来。她以为，至少这样能让伴溪心疼一下自己。她所有的心血，所有的爱，所有的准备，她都希望他能心疼。

　　她这一跪，让她身边的侍女内监们也跟着跪作一片。

　　小耗子忙向内喊道，“陛下，皇后娘娘跪着求您出来回寝宫就寝，陛下还是别批阅奏章了，出来和娘娘回宫吧。”

　　然而里头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雪到了后半夜，越下越大了。

　　柳媛明显感到自己的手脚像是没有了知觉。

　　她又想到了那年漫天大雪，那雪也是忽然下得这么大的。那时候，她和伴溪，都算是孩子，伴溪有一张温和的脸，谁都不喜欢她，只有伴溪为她说话护着她。

　　她想到他们并肩站在果树下，头一抬，脸上就落满了雪花。雪像是要把一切都洗干净一般，让世上不再有污秽。

　　那时候的他们，也的确没有一丝污秽。

　　“陛下······”她轻声呢喃着，接着便晕了过去。

　　“快来人，叫御医！快把娘娘抬回陛下寝宫！快！”

　　小耗子第一个反应过来，吓得他出了一身汗。外面到处是人声，跑动的声音，惊慌失措的叫声。

　　可是御书房里，蜡烛的光仍然映照在窗户纸上，御书房的门，仍然闭得紧紧的。

　　伴溪一声都没发出来，就像······就像根本不知道有这件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