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乔忘

199、来世当生百姓家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了伴溪身边。

　　她伸出手，触碰到伴溪的脸。

　　夏芝萱仍然微笑着，更像是一种释然。“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弱国国王的未婚妻一定会把握住这次机会。的确，她有什么理由不呢？”她面色苍白，似乎每说一句话，身子也会随之颤抖。

　　伴溪点了点头。

　　“可是所有人都忘了，她是他的姐姐，她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和他待在一起，亲眼见到他从一个孩童长成一个少年，亲眼看到他实施仁政，爱民如子。她知道他的名声远扬，即便到最后，她也知道他不会怪她。”

　　她叹息一声。手缓缓地从伴溪脸上滑下。“所以，陛下，我舍不得。”她的眼泪如泉水般往下涌，那张美丽又带着一丝魅惑的脸，那张绝美的脸上，此刻明显有一些痛楚。

　　她的眉心绞在一起，双手也越握越紧。

　　直到她得身子往后倒，刚才乱作一团的大臣们，这才安静下来。

　　“姐姐？！”伴溪猛地站起来，想拉住她，但实在是猝不及防，伴溪的手终于还是没能拉住她的手。

　　“倾城！”邓薇一个箭步，扶住了躺在地上的倾城。

　　“你到底怎么了？你说话！”

　　夏芝萱并不回答，只是扬起手，“薇儿，我没有办法下手。”她望着伴溪，勉力笑笑，“陛下，我到今天都还记得，倾城这个名字是你赐的，你说‘古有佳人，绝世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倾城真的因为这个名字，让大豫失去了几座城池，但是失去国家的事，倾城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想来，大豫和北耶之间，哪里都愿意接纳我，但倾城的心，早已无处安放。所以那杯毒酒，倾城赐给了自己。”

　　“姐姐！”伴溪哽咽着，大喊道：“还愣着干嘛？朕要真的有事现在躺着的就是朕了，还不快去看看公主！”

　　“都别过来！”邓薇忽然拔出了剑，举向了人群。她在那一刻，便知道了倾城眼里的决绝，也知道了她最后的选择。她忽然有一种释怀感。

　　倾城感激地一笑，到了最后的时刻，还是薇儿最懂她。

　　“倾城，你疼不疼？”邓薇柔声问。

　　倾城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身上真的好疼，原来······”她深吸一口气，“原来是这种感觉。对不起。”

　　邓薇摇头，把她紧紧抱在胸前。

　　“薇儿，回去······”她顿了好久，额头上的汗水已经把身上都浸透了。“告诉你哥哥，今生有负有愧，让他，兀自珍重。还有你。你一定要······平安，无论你在哪里。”

　　邓薇紧紧握住她的手，“倾城，累了就别说话，我们就这样抱一会儿，好吗？”

　　邓薇的手臂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颤动，她知道，那是倾城拼命用力在点头。

　　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安静下来。

　　“如果有，来世。还记得吧？”倾城咧开嘴，“我做土匪，你做寻常的，寻常人家女子。我们，不要囿于深宫宅院。”她张开嘴，胸膛也一起一伏。“还和你遇见，”倾城握住她的手，“你做压寨夫人，好吗？”

　　一阵风吹来，邓薇感到了手臂上传来的凉意。

　　“姐姐······”伴溪喃喃道，眼睛里全是泪水。

　　邓薇的身子终于有节奏地一起一伏着，她压低着声音，那声音早已含混不清。

　　谁也不敢靠近。就连伴溪，也愣在了原地。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邓薇站起身来。她把倾城的身体放在地上，帮她整理了一下衣衫。

　　“陛下，刚才倾城公主说的一切，就是陛下看到的实情了。这件事，罪臣一开始就知道。罪臣没有办法阻止，在来大豫之前，罪臣就做好了一切准备。罪臣是陛下的贴身侍卫，却不能保护陛下安全，实在羞于见人。”

　　“薇姐姐······”伴溪显然还未能从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完全清醒过来。

　　邓薇笑起来。“我记得那时候陛下还不是陛下，是太子的时候。那时候陛下总是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弄得星霓醋意连连。那时候谁都没有走，我们都在彼此旁边。去北耶的路，真的好远，陛下，罪臣只恳求陛下一件事——放过护送我们过来的将士，记住公主殿下的恳求，不要让两国再因为仇恨生灵涂炭，这是公主她最不想看到的。”

　　“至于罪臣，从小到大，都不是一个能吃苦的人。罪臣出生时，承蒙爹爹与哥哥的照顾，大一些后，承蒙先帝与陛下的照顾。从小到大，都是这么光鲜。所以，罪臣真的很怕吃苦。”她笑着，眼泪流下来。

　　“公主走了，让罪臣一个人苟活，罪臣真的会吃不消吧。”她忽然想起来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做过一个噩梦，还被那个噩梦吓醒过。她梦到倾城满身鲜红，血一直把自己的衣衫都染透。她曾经从这个梦境中惊叫一声便摆脱出来，如今呢？所以直到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那个梦正是宿命对她的征召，而绝不仅仅是一个巧合。

　　“薇姐姐——”伴溪预感不妙，正想快步走到她身边时，只见寒光一闪，一抹鲜红，便溅出来，染在了她洁白的衣衫上。

　　“薇姐姐！”伴溪只觉得脑袋里似乎是进了蜜蜂，嗡嗡作响。

　　接住邓薇的人，是伴溪。

　　“薇姐姐！”

　　“对不起。”

　　这便是她留给伴溪的最后一句话。

　　她一时不知道该抱起哪一个才好。

　　她摇了摇倾城，倾城没有反应，又摇了摇邓薇，邓薇也没有反应。

　　群臣都被这个场面吓住了。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劝他。

　　他们都红着眼，跪了下来。

　　小耗子也不敢拉她，小耗子自己都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刚才还其乐融融的盛宴，竟然以这样的惨剧收尾。

　　谁都不敢上前拉伴溪，更不敢劝他节哀。谁都不敢。

　　她就这样，跪坐在东宫花园的地上。这里埋了缪期，却没想到自己最重要的两个亲人一般的人，也是在这座园子里消失不见的。

　　“传朕，传朕旨意。”伴溪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小耗子在一边扶助她。

　　“将她们的死讯，告诉邓晟。”她似乎说得极其艰难，每一个字都有些咬牙切齿。“告诉邓晟，朕不与他计较，你们也不许为难那些护送她们回来的人。让他们回去。但是他们别想带走尸体，朕会亲自为她们选一处。”

　　“微臣遵旨。”礼部的人率先回应。

　　“追谥倾城公主为昌寿公主，邓薇为御前侍卫。”伴溪有些无力。

　　“微臣明白。”

　　“都散了吧，休朝三日，谁都不要来打扰朕，朕谁也不见。记住，谁也不见。”她这几个字说得恶狠狠的。

　　伴溪在小耗子的搀扶下，消失在了东宫的门前。

　　刚走到寝宫，伴溪便一下瘫软在了地上。

　　“陛下，”小耗子抹了抹眼，“陛下一定要节哀。公主殿下和薇姐姐，一定不希望陛下如此伤心。”

　　伴溪苦笑了一下，“是吗？她们这样的选择，朕真的会不伤心吗？朕的心，早就碎了。朕身边一路走来的人，哪个不是红颜薄命？哪个不是来去匆匆，什么都像一阵风一样。”

　　小耗子暗觉不妙，他速来知道伴溪伤心欲绝时，便会意志消沉，这种时候往往十分危险。他忙宽慰道，“陛下哪怕不在乎自己的身份，也要想想，还有星霓，她已经在路上了。以后再苦再难，陛下身边还能有星霓啊。”

　　“星霓······”伴溪露出了一种十分惶惑的眼神。

　　“你说的是星霓？！”她的眼泪忽然又涌出来，但眼睛里有微微的光芒。

　　“是啊！”小耗子暗自庆幸，自己的主意没错。

　　“陛下，您想想星霓啊！她就快回来了，您身边还有她，您要是消沉下去，或者哪儿病了，星霓回来了，肯定又该难受了。”

　　“朕已经这么难受了，怎么还能让她跟着一起难受。”伴溪又哭出来，她印象中自己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哭过了，小时候父皇的教诲就是不能展现出脆弱的样子。

　　“陛下，您一定要坚强振作起来，公主殿下和薇姐姐，也都是没有办法的选择。毕竟邓晟也和她们有关，也许去了，她们的心里也会轻松不少。”

　　“是了，你说得对。”伴溪点头又笑起来，“所以姐姐才会说，哪里都可以收留她，但是无论去哪里，她都失去她原来的心了。现在好了，现在姐姐可以自由了。她再也不用这么累了。还有薇姐姐陪着，她们一路可以作伴，有说有笑。还可以在那边等着朕呢。”

　　小耗子越来越觉得陛下有些不对劲，越想就越是伤心。他赶忙说：“陛下，您还是睡会儿吧。”他真怕她那股痴劲又发作了。

　　伴溪带着一抹笑容，点头道：“好。你说得没错，朕确实是想睡了，你出去吧，朕有事会叫你。”

　　小耗子担忧地看着她。

　　伴溪一笑，“放心，简行还没有长大，星霓还没有回来，朕不会想不开。”

　　小耗子叹了口气，这才轻手轻脚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