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角儿养成计划》飞花斋叶

31、第 31 章

　　眼瞧着藤萝花谢了，落了花架，葡萄藤儿又攀上架子，结上些似碧玉珠儿一般剔透玲珑的果儿来，北平城那溽热且长的伏天开始正式拉开了序幕。

　　趁着早上还透些凉气的时候，章岩早早的就把桌椅摆开了，为的就是这头一天教徐沛官，要场面上过得去，他虽然是平日里瞧着些老不正经，但是说到这正事儿的时候，还是各归了各的。

　　灰麻布本色的短襟衫子，同色的裤子，梳得服帖的头发，瞧着还是往常的章岩，没什么不同。只是少了往日手里常拿的那杆铜质烟枪，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铜质的戒尺，一旁的桌上摆着些书，瞧着那书皮有些泛旧，许是有些年头了。

　　林参月端着茶站在他旁边，徐沛官则是规规矩站在下首听着章岩训话。

　　章岩手里敲着那戒尺一本正经的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规矩是咱梨园行里的老规矩了，不管师傅做了什么，这师傅教你唱戏的本事，吃饭的营生，你就该记得他的好儿，而不是学成名了之后，就转脸不认人了。在咱梨园行里，欺师忘本的人不管是多有名儿的角儿，那都是混不开的，所以不管学艺也好，怎样也好，那先得学的是做人的基本。”

　　徐沛官在下首点头称是。

　　章岩继续道：“我知道现下梨园行里的一些个不入流的规矩，什么主角儿唱戏，配角儿插科打诨，或是成角儿拿乔，唱两句就歇下来喝茶聊天这样的事儿；我也知道你们以前也有这些德行，可是现下既是跟了我学唱戏，所以这往后戏园子里台上的规矩，那就得听我的。所以我这丑话可是得说在前头，我不管沛官你现在暖场的末角，还是以后成了那大轴儿上的头等角儿，只要你这上了这戏台子，那就得给我认认真真的唱，认认真真的演。如果以后要是被我逮住走神儿，在台上干些自己个儿不该干的事，可得小心我手里的这把戒尺。”

　　章岩说着便是挥了挥手中的戒尺，瞧着那戒尺被日头晒得明晃晃的，徐沛官觉得有些眼花，再加上章岩那话说得唬人，他不由得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脖子。

　　章岩继续道：“今天算是我这个当师傅的第一天教你，那咱们就讲讲这梨园行开蒙学里那些开宗明义的话来。自打咱祖师爷唐玄宗宫廷中的歌舞伎集中在梨园学习歌舞，戏曲，以供宫廷宴乐，便是有了咱梨园行这一说儿。咱这梨园行中分生旦净末丑的，沛官你和我，虽一人是老生，一人是武生，确又总的归于“生”这行当。不过昆腔里只有生这一行当，没有文武一说，更没有老生这一说，不过是西皮二簧调里才分得那么清楚。不过咱梨园行也有那有能耐的角儿，戏路宽广，昆曲，乱弹，文戏和武戏，都能演，这叫……”

　　“文武昆乱不挡。”徐沛官在一旁插了句嘴。

　　“什么话儿都叫你学了去。”章岩说着话，瞪了他一眼，只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确未见怒意，“我倒也不你什么文武昆乱不挡了，但凡是能把这武生和老生的戏都兼了，唱出个名头，便是大大的能耐了。”

　　“我哪里有那么大的能耐啊……”说到这个，徐沛官还是觉得自己没谱，总觉得这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踏实不起来。

　　“现在的你不过是个跑暖场戏的小武生，当然没这个能耐。唱戏不过讲的是唱念做打，你学的是武生，唱功差点这原也不是你的错，不过你扮相及佳，念白又好，嗓子条件也还算得不错，声音够响亮，只要这那做工和唱上多加训练，勤加苦练，必定是能够学出个名堂的。”

　　听到自家师哥得到他的赞许，一旁的林参月脸上不免挂了些得意的表情，仿佛那被夸奖的是自己一般。

　　章岩撇了他一眼，咳嗽了两声，继续道：“不过把戏唱好了，却不是仅仅靠那些程式化的东西，身段，扮相，以及嗓子，那不过是祖师爷赏了个饭碗给你罢了，可是这端不端得住，端不端得好，却还是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毕竟这好的角儿，都是自己琢磨出来，而不仅仅是靠着天命。

　　说到这里，章岩顿了顿，又继续道：“想要成角儿前，就得先把每一出戏都唱好了才行。这不管是哪个行当里的哪出戏，里面都会有唱念白和做工。《乐记》‘诗言其志，歌咏其声，舞动其容’，这话儿套在咱们梨园行里讲的就是，戏随其景，一出戏，你得是先要心中有所感才能唱出来，唱到舒心痛快，酣畅淋漓之处，便是要用全身的动作来表达这戏里的人物和情景，而要想做到古人说的‘乐之声音节奏未足以感人,而舞之发扬蹈厉为足以动人’,便是要手眼身步法和那戏词做到相托相容才能做到让看者为戏动容，只是要做到这一点，非要角儿十二分的专注才成，所以头前跟你说的那些个规矩，便是为此。你这个台上表演的都是个半吊子，又怎么能够要求看客对你报十二分的热情呢？”

　　“师傅教训得是。”徐沛官乖乖的给他奉上了茶，脸上是一脸的认真。

　　“梨园行里，这老生虽然比的是黄钟大吕般的敞亮嗓音，可是你光跟那木头一般的站在戏台子上，旁人也瞧着不对付啊，所以但凡是好的角儿，也绝对不仅仅讲的是那一把嗓子，你要是这做工戏好，能够把戏中人的情绪完美的传达给听戏瞧戏的人，让听戏瞧戏的人容易提神，容易感动，就算你哪怕这嗓子比不上别人那般敞亮，也并不影响你成角儿，反倒是那种觉得自己只靠一把嗓子就能唱红天下的人，不在做工戏上下功夫，到最后反而不如这做工戏好的人了。”

　　“徒儿受教了。”

　　徐沛官老老实实听他说着，在一旁点了点，林参月是如此。两人并没有打断他的话，因为他们知道这些话不单单是说给徐沛官听的，这是给徐沛官和参月两个人的，亦是在给参月指一条明路。

　　“咱们老说这做工戏要好，可是什么才能算好呢？”章岩说着自己确是笑着摇了摇头，“哪怕是我自己悟了这些年，也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只不过有一点却是明确的，如同这文武场面各有各的锣鼓胡琴曲牌一样，咱们不管上场演什么角色，绝忌不能把帝王将相演出流氓相，更不能把侠义英雄演出贼寇模样，步态举止得符合人物形象，更得符合剧情，说得更透彻一点话，那便你要演这么一个角色，那就得研究这个人的性情平行，可惜现下咱梨园行里这一辈传一辈的规矩，倒是只教会了后人怎么传来就怎么唱，至于为什么这么唱，要怎么才能唱得更好绝不会去想。再说得次一点，但凡遇上个师傅藏点本领不传的，或是少传的，那学的再忘一点，这出来的戏就变成了不是东西的玩意儿了。”

　　不知为何，徐沛官总觉得章岩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的是一丝难以掩饰的苦笑来，直瞧得他心里也觉得有些不太好受起来。

　　说道这里，章岩停了一下，长长的嘘了口气，又继续道：“举个例子来说吧，空城计里，总是有些角儿在出演的时候，把那诸葛亮听见司马懿一来，那脸上全然一副惊吓过度的，这诸葛亮是何许人等？那是能折冲樽俎,纵横捭阖的堂堂蜀国丞相，是让刘备三顾茅庐的不世出人才，纵然是司马懿兵临城下，他有吃惊，有慌张也必定不会形之于色，若是碰见什么场面就做失魂落魄状，那成什么样儿了?这里不过举例一二，为的是告诉你们，唱念做打，这些没一样偷懒，因为你们是靠着这个吃饭，若是不把自己吃饭的活儿学好学精了，也怪不得以后没得饭吃，而想要真正的出类拔萃，成名成角儿，却还是得自己在如何演，如何更好的演这样的事上细琢磨才是。”

　　徐沛官听得云里雾里的，确是明白这话儿说的还是自己和林参月，想要成角儿，并不是简单的三言两句能够概括的，天赋是一部分，可是想要唱好戏，就得靠自己的琢磨。

　　说完，章岩把桌上的一本书摊到了徐沛官的面前，此刻，徐沛官才瞧将那上面写着《红鬃烈马》。

　　“这不过是一出戏文，背戏词儿对你们来说，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儿，然而我给你们看这个，却不是让你们只看这戏文就算了。你们得好好琢磨这出戏，这戏里讲了什么样的故事，有什么样儿的角色，他们的性情应该是怎样的，之间有是因为什么有了怎样的冲突。只有想清楚想明白了这些，你们才能把这戏演好了，演瓷实了，只要记得我跟你们俩说的这些话，以后哪怕是再多的戏文，在难的戏码，都是难不住你们的。”

　　得他提点，林参月犹如醍醐灌顶，当下便是给他跪了下来，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章老板的再造提携之恩，参月没齿难忘！”

　　章岩摆了摆手道：“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林老板，我得你这些日子来的照顾，也没什么可以作为答谢，不过说些我自己的心得与你听，若是有所助益便是章某的荣幸了。”

　　“章老板您这话说得太客气了。”林参月说着话便是抬起头来看着他，那眼里顿时湿润了起来，“能听您一句这样的肺腑之言，是参月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哪怕是我此后不能再在台上唱戏，也绝对不会忘了您今日的一番提点。”

　　“哎，你又何苦说些这样的话来，倒是显得你我之间如此生分了。”章岩说着便是将他扶了起来。

　　这两人在这边互相言谢，倒是冷不防听到旁边的徐沛官插了一句嘴进来：“那什么，师傅，以后我要是看这些东西了？”

　　章岩回头看着徐沛官，徐沛官手里拿着那本《红鬃烈马》，翻来覆去的瞧着，总觉得是有哪里不对劲儿，确是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只得回道：“这是必须的，你未曾学过老生戏，我虽要教你怎么唱，可是那也得是你瞧过戏文，背过戏词我才能教的。”

　　听他这么一说，徐沛官脸上便是有些不自在了，他放下那戏文，有些不太好意思的低了头，然后用手挠着头，沉默了半晌才低声支吾了一句话，只是那声音小得犹如蚊子震翅，章岩愣是没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

　　“你说什么？”没有心思跟他绕弯子，章岩选择了直接开门见山，“声音大点，你刚刚说的什么？”

　　徐沛官那一米八的个儿杵在章岩跟前，合着脸上那颇有些尴尬的表情，他觉得自己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直紧张到那后背渗出不少汗来，他方才伸出手指抓了抓自己的脸，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然后用像是赶赴刑场就义的表情道：“我说我不识字儿！”

作者有话说

　　本章部分内容参考《齐如山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