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之一 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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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记得十六岁那年,二哥从苏州的西门绣坊带回一批上等的料子,托西城的刘师傅给我做了件长衣.淡紫暗花的绸面上绣着火红的凤凰.
我当时觉得那件衣服太过花俏,所以一直没有去穿.那时的我,不爱装扮也不爱出门,成日穿着一件素白的袍子,阔袖和衣摆卷的高高坐在庭院的回廊上,看那风过竹林,雨落荷塘.
我喜欢那种安静的感觉.
作为儒门一大分支,我家的长辈们总是忙忙碌碌.只有二哥一向待我最好.每次外出回来,他总为我带回些京城最流行的玩意,苏杭的新装以及各地的奇珍异宝.
那年的分龙节,夏雨纷纷.我依旧坐在回廊上,惬意地光着双脚,浸没在雨幕里.二哥拖着儒官长长的华服在我身边坐下.
“哥给你的袍子,不喜欢?”
“那根本是官袍,哪里适合我呢.”
“凤凰纹是今年京城流行的款式,不是所有人都能穿上的.”
“我成天呆在家里,穿上也是糟蹋.”
我家虽然离洛阳城近在咫尺,我进城的次数却少之又少.这也许与我出家门的次数少之又少有着不小的联系.
那天二哥说要带我去男人们喝酒的地方.我草草地梳了一个发髻,穿上那件紫袍,就跟着二哥出门了.
那天正值小暑,黄历上面写着,“温风至,岁煞东,子不词讼,忌冠带,大事不宜”.
…………
[二]
吵杂的酒楼里,坐满各样的人群.
我一语不发地坐在二哥身旁,其间不断有人来给二哥敬酒.
“二哥你好出名呢.”
“都是以前在流芳馆和三教精舍学习的时候认识的.老哥我以前可是最出色的学生之一呢!”
“那边阁楼上怎么围了那么多人,难道有比老哥你还要出名的人?”
“走,一看便知.”
我跟着二哥穿过喧嚣的大堂,尽力避免触碰任何一人.我一向极端厌恶多余的肢体接触.
“原来是他们.”
围观的路人太多,我只能遥遥望见人群中几缕飘逸的鹤发和对面一顶金玉高冠.
“原来是三教精舍儒门和道教的两名总教官.”
我隐约听见人群中两人不凡的谈吐.
“道家卦算,乃源于儒门《易经》,好友你未必本末倒置?”
“倒不倒置一试便知.我算明日破晓之前,必有倾盆大雨.”
“吾占得明晨必有华阳普照.”
“你敢赌么?”
“有何不敢,败者就出这一桌的酒钱!”
“爽快!...你们这些人围观这么久,有没有人要赌赌我们的输赢?”
“此赌局道者必胜,儒者必输也.”我想也没想,话就出了口.
哗…...
“哦?这位公子你如何肯定?”人潮散开,高冠的儒者和鹤发的道者与我正式照面.
“今天是小暑,儒者身处东座,词讼振振,冠带巍巍,行事必有不吉.”我心中紧张,言语已快过了思考.
“哦?测时算日…公子是钦天监,或是择日师?”
“我只是喜欢看黄历而已.儒道两家虽各有千秋,我却更相信黄帝留下的智慧.莫非儒者自认能为可比黄帝轩辕?”
两名超凡之人不语,而后同声大笑.
“老侯,看来你这次要破费了.”
“哈!吾名侯丞瑾,对面这位乃若尘道长,敢问公子名违?”
“岳采和.”
那一晚,我跟那两名奇人喝了平生最多的一次酒,说了平生最多一次的话.四周喧嚣一直不断,却无丝毫入耳.
夜深了,酒楼的食客渐渐稀少,桌上油盏昏黄.
阁楼外忽然雷声轰轰,大雨沙沙而下.若尘道长微微一笑,醉得不省人事.
此刻,侯丞瑾却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袖.
“岳公子,你的衣服造工华美,吾好像也有一件与你相似.”
“侯兄你喝醉了.”
“岳公子生得如此俊俏,你若有同胞姐妹,侯某定要娶她为妻!”
侯丞瑾没有松开,更进一步触摸起我的脸颊.我虽然对肌肤之亲十分厌恶,此时此刻,眼前的人却似乎有着皇者一般的霸气,让人无法抗拒.我只庆幸我喝了很多酒,以致让人分不清我满脸通红的原因.
第二天早上,二哥搀扶我离开酒楼的时候,我依稀记得雨已停,东升的旭日光芒刺眼.
“真邪门了.”
…………
[三]
很多年以后,这个叫侯丞瑾的人对上了天神西王母,死前东方惊现金龙腾云,后人传言这是轩辕帝归位之兆.
…………
[四]
那天在西湖柳岸,我撑着伞在雨里等了很久很久,他却始终没有出现.雨帘下的西湖朦胧而安静,是我所中意的感觉.
头戴花簪,身穿罗衣,我觉得自己庸俗的妆扮污染了此时的美景,不由得感到浑身不自在.
而他,仍是没有出现.
“岳姑娘,老侯今天不会来了,你再等下去也是枉然.”若尘道长在我身后出现,让我微惊.
“那我回去告诉我兄长,改日再与两位续杯.”我转身欲走,却被喊住.
“不用装了.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女人,老侯又岂会看不出?”
“我看你岳公子岳公子叫得倒是顺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是女人?靠你们道家高妙的卦算么?”我当时愠色上脸,有些失态地回身喝道.
我当时的反应也许有点过激,让若尘沉默了良久.
“其实…当日你离开以后,我查遍洛阳户籍,只有城外儒林一家姓岳的大户.而与你年纪相仿的,只有岳丛云的三女儿岳彩荷.”若尘微微低头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赴约,但是老侯今天被天子召见.所以我一直守在这里等你……”
“你想说什么?”我撑伞的手已发酸,眼前的人却语犹未尽.
“我知道……”
“我对你知道什么,一点都不感兴趣.”我粗鲁地转身,离开了西湖.
那天正值惊蛰,黄历上写着,“桃始华,岁煞西,未不会友,忌出行,大事不宜.”
…………
[五]
我向来最反感两种人,一种是自以为是的人,另一种是犹豫不决的人.
兼具这两种陋习的若尘,却一直让我念念不忘.
也许我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人.
…………
[六]
我六岁习武,十七岁开始习刀.二哥说我武骨极佳,臂力尤强,适合练刀.其实练什么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因为我有一天必要按爹亲的意思嫁入名门,而我未来的夫婿,必定要有保护我的能力.
“想不到若尘道长你除了道术称绝,棍术也如此精湛.”
“其实武功好坏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正在研究长生不老之术,近日内必有大成……小彩,等我完成此术,你会跟我一起去深山退隐,千年长生么?”
“哈哈哈哈,若道长你又在说笑了.”也许我对于连直接表达自己心意的勇气都没有的人没有多少信心,又或是当时并没有用心去辨别他语气中有几分诚恳,因为我心上有更重要的事.“侯老师前往京城已快一年,怎么还没有回来呢?”
“听说……老侯在朝廷辅佐太子有功,要被封官加爵了.”
“那他几时回来呢?”
“我说不准.”
“算不出么,若尘道长?”
“我算不出.”
若尘到死之前都还保持着这张少年时俊俏的容颜.这样的人,容易让人产生他未经沧桑的错觉.
…………
[七]
九月初七,“草木黄落,岁煞东,壬不哭泣,宜交易,善行纳蓄”.
二哥带我到东城的张氏铸坊买刀那天,天气很好,我的心情也很好.
“二哥你说,京城现在又流行什么了?”
“养鸟啊.”
“怎样的鸟呢?”
“听说最流行的是红色的凤尾鹦.”
“能给我弄来一只么?”
“老妹喜欢,当然可以.”
我看上一把关刀,刀刃上镶有金色的凤凰.
“这把?不会太重么?”
“刚好.”
“那个那个护手…纯金的呢!”
“会太贵么?”
“不会!老妹你喜欢就好啊!”
二哥答应得比我想象中得要爽快.我发现后来的一个多月里,他吃得很素,也没有去过酒楼喝酒.
但是他还是如约给我带回一只凤尾鹦.
其实这只鸟一点也不特别,比起一般鹦鹉色彩更加单调.几天后我嫌它叫声刺耳,便叫下人把它带去了西苑.
“听说侯爷已经回杭州了.”
“侯爷?”
“就是三教精舍的侯老师啊.去年被皇上请进宫里辅导太子,听说跟圣上混得很熟,被封了江南儒威侯.不过最近好像发了一场病,侯爷连睡了几天,醒来后说他梦见了天界神女.圣上认为侯爷教书太过操劳,于是就请他回到江南咯.现在在西湖边盖了一栋豪宅,儒界的人都争先恐后要去探访呢.”
“二哥你也要去么?”
“那是当然.”
“我想跟二哥一起去.”
“只要你想,当然可以.”
…………
[八]
去杭州那天,我登了一次雷锋塔.塔上,西湖雪景尽收眼底,又是那安静的感觉.
“我明日要上长白山寻最后一味灵药,之后长生之术就可大成……”若尘在我身后出现说.
“那恭喜了.”我打断他说.
“我上次南游时在蓬莱一带发现一处佳地,山水清丽,金沙海岸,极适合隐居……”
“那恭喜了.”
“我知道…小彩你也喜欢我的吧.”
“喜欢啊.”
“那么…跟我走吧.”
“为什么?”
“因为你喜欢…”
“我为什么要跟一个不喜欢我的人走?”
“我…我……”
那天,在雷峰塔顶,我等了很久.
其实儒门正宗也好,入嫁名门也好,荣华富贵也好,我都不在乎.只要他那时说出那几字,我便愿和他前往天涯海角.可惜我没有雷峰塔下白蛇的耐心.若尘也始终没有讲出那句话.
那天是小雪,黄历上说,“岁煞西,虹藏不见,子不求嗣,忌冠笄,大忌嫁娶.”
…………
[九]
儒威侯府真的和二哥描述的一样辉宏.我穿越蜿蜒的回廊来到侯府的庭园,侯爷正坐在回廊上等我.
“好别致的庭院.”
“岳公子,请坐.”身穿素衣的侯爷回头对我轻轻一笑.
“嗯.”我在侯爷身旁坐下.
“你养的鸟很好看.”
“这是我听说侯爷生病,特别请人从京城带来,给侯爷解闷的.”
“岳公子有心了.叫侯爷是不是太见外,不如叫我丞瑾.”侯爷接过凤尾鹦说道.
“丞瑾……”
“哈哈,你看,不难嘛!”
“丞瑾?”我很想称赞他的名字好听,但我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嗯?”
“记得你曾说过,如果我有…一个孪生姐妹,你一定会娶她……虽然你当时你喝的很醉…还记得么?”一向言辞锐利的我,此刻却变得吞吞吐吐.
“吾记得啊.”侯爷淡淡一笑答道,眼神迷离.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轻轻摘下发髻上的文冠,任长发垂下,更擦去涂的浓浊的眼线.
侯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中的鹦鹉,笑得更加爽朗.
“你不惊讶?”
“哈哈,喝得再醉,你真认为我会去摸一个男人的脸么?”
“你……那你为什么一直不揭穿我?”
“你女扮男装自有你的原因,吾岂是不识趣之人?”
“对于一个已有家室的男人,你倒是十分识趣.”
“对于一个喜欢上一个已有家室的男人的女人来说,岳公子你也十分大胆.”
“那你…喜欢我么?”位置互换,我的语气显得十分不自然.
“我爱你……”
侯爷突然放下鸟笼,一把将我搂紧怀中,让我措手不及却不知所措.我自小通学琴棋书画,四书五经,更习得一身武艺.我一身的自恃在一句爱你和一道亲吻中消融得不见踪影.
那天,侯爷搂着我坐在侯府的回廊聊了很多,冬风过屋檐,我却一点不觉得寒冷.
…………
[十]
温暖,也许就是若尘所缺乏的东西.
又或许,是那个无比精美的庭院.
…………
[十一]
“娶我吧.”
“好啊,吾去请杭州最好的择日师,选个黄道吉日……”
“就明天吧.”
“明天?”
“我熟读黄历,丞瑾你忘了么?”
“哈哈,那就明天.”
…………
那天早前,我收到一封若尘的传书.信中他说他已采的仙药,不日便要回转.
我与丞瑾成亲那日,侯府挂了许多刺目的大红灯笼,来了许多重要人物.大哥,二哥以及爹亲高坐礼堂之上.爹亲和大哥在台后赞我为儒林争了颜面,我对他们轻轻一笑.
二哥送了我一个玛瑙刀坠当作贺礼.我笑他愚笨,嫁给了当今剑界顶峰,何须再动刀.多年以后,当那两个穷酸道士来盗侯府门前的金阶的时候,我立刻怀疑自己错了.当后来我得知儒林惨遭灭顶之灾时,更发现自己是大错特错.
我看过我成婚那日的黄历,那天是正月初三,“征鸟厉疾,岁煞东,丑不安床,忌婚嫁,大事不宜.”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翻过黄历.
…………
[十二]
我修成不老术回来,以为小彩会在老地方等我.
我等了她许久,直到雪深天明.
后来我才知道,她已经嫁给了侯爷.我记得曾去找她.我难掩怒意.
她却跟我说,我太相信她会跟我走.
她说,我自以为是,又犹豫不绝.
那晚我独自喝了很多酒.
人说借酒消愁愁更愁,我却不以为然.人在醉时总有一种解脱感.那夜,我仿佛回到了当日三人共饮的时光.
然而酒总会醒.
酒醒之后,我冷静地思考.最后我向店家借了一把扫帚,前往侯府.
老侯听到我说想以管家的身份在侯府住下的时候,顿时从朦胧的睡意中惊得清醒.
………….
[十三]
吾在三教精舍教书的时候,曾有一趟奇遇.吾对那件事的记忆模糊,却印象深刻.
吾记得自己曾被接往仙界,并在那里遇到一名绝艳的神女.她穿着一身火红的羽衣,让吾毕生难忘.
后来吾怕自己忘掉神女的形象,请师傅在最爱穿的一件紫袍上按印象绣上她的容貌.最后却成了凤凰的模样.
这件凤凰纹的衣服很快风靡了整个三教精舍,而后整个洛阳,各地衣坊相继仿造.
那晚吾看到一名气质出众的女人,穿着那凤纹的衣服出现.吾怀疑她是不是那名神女下凡.
后来每每听若尘好友叹起她时,总是双眼放光.
在皇城教书那年冬天,吾仿佛经历相同的奇遇.同样的神女在幻梦般的仙境出现,却看似命在一夕.
回到现实后吾偶然看到一只凤尾鹦飞入皇宫,火红的羽翼翩翩就像那名神女的优雅.
吾笑了笑,笑自己的幻想太无疆域.
最后,吾擒住了它,将它献给太子赏玩.
听说若尘好友要去寻长生之术,不知何时能回.吾向天子告病还乡,希望能见他最后一面.
当吾回到杭州,那名姓岳的女子带着一只凤尾鹦来见吾,并问吾是否喜欢她.
吾很快就娶了她,并以儒威侯的身份册封她为绯羽夫人.
吾当时并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否正确.
但是,不久之后,当一向有心退隐的若尘好友出现在侯府门前,问吾能不能让他做侯府管家由此住下的时候,吾深信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并欣喜不已.
………….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之一 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