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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演无止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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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妱睡姿向来规矩,睡颜更是乖巧,此时微微侧身,将被褥一角抱在怀里,呼吸声清浅,在她原本就窄的一张床榻上显得小小一团。
段淮站在阮妱床前,挡去了大半原本笼罩在阮妱身上的月光。
如此,她就笼罩在他暗昧的影子里了。
她一截纤细手臂像是斜出的花枝,从被山里伸出来搭在一边,即便在黑暗里也泛着冷清的乳白色微光,衬得她像一尊漂亮高贵的玉石神女像。
段淮沉默地看着她,乌鸦鸦的长睫下,明明是如一泓清湖的眼,偏偏深不见底。
他想起今天在木园看到的那一幕。
那个狂乱媚态的女子和眼前的几乎像是两个人。
直到如今也没想清楚该拿她如何,这样被扰乱心神还是头一回。
段淮没有同任何人说过留下她的原因。
从烛越山出来那日,他伤了高家一对祖孙,所谓的灭门并未进行,人人以为他是故意为之,就连段承安也觉得他太过刻毒。但那时候段淮想正好借着人多的地方,杀光了事岂不干净,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当时的他下不了那个手。
他从来都是知道自己该走哪条路的,走向毁灭,便追求不见尽头的黑,冥冥之中有这样一个晦暗不明的念头引导着他,这个念头于微时初显,等段淮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照着这个念头做下了不少事。
那日他走在山道上,擦拭着剑上的血渍,为自己下手遇阻略感懊悔时,看到草叶掩盖处蹲着一只兔子。
他不喜欢兔子,十二岁的时候段姿阳养过一只,施舍似的让他抚摸。兔子有一双猎物的眼神,他讨厌弱小的东西,这与他作为少谷主所受的教导相悖,可他也有过一瞬间的想法:段姿阳可以养一只兔子,可以四处奔走,而他当时若是碰那兔子一下,便算是有愧于段承安的期许。
可就在那日晚上,那只兔子遛进了他的院子,彼时的段淮正在克制毒蛊发作,兔子怯懦的双眼正好对上了他发狂的目光,等到段承安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满手是血。
段承安走到他面前,点下了他的穴位,没有责怪他,没有跟他说任何话,就好像对于一个以蛊毒提升功力为传统的野渡谷继承人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知道段姿阳恨他,那有什么要紧的,把弱者当宠物的也是弱者,可是杀死兔子的后来几天,他一直做噩梦,梦里是那只兔子怯懦的眼睛。
他有时候会杀不了人,这对于冥冥中的指引来说是一种背叛。
独自一人的时候杀人,就像是一头控制不住自己的怪物可悲的自我狂欢,于是他后来只在人前杀人,他并不是需要有人见证,甚至不在乎他们是否恐惧,在段淮眼中,所有这些人只是构成他喜好的一个场所罢了。
江湖传言曾殉身入魔建派的淬寿宫宫主时献当年越过大荒山,将一只白虎带回养□□宠,成魔那天悟不到最终一着,直到他虐杀了自己的爱宠,由此获得了震撼武林的绝世魔功。
也许他需要的正是更强的力量。
脑海中这个想法起来的时候,段淮看向草叶里那只兔子,大概是注意到他的视线飞快逃跑了,他并非追不上,只是他不想。
那一路上他一直都在想什么最适合他来养。
然后就遇到了阮妱。
阮家当皇家妃后娇养的闺阁千金,睁着双不染尘杂的眼向他求救,他那时便决定留下她。
因为那双眼睛。
与所有的猎物一样怯懦,但你知道那里面有不甘愿,有超越求生渴望的坦然。这让他有些惊喜。
直到如今他都不知道这是否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他对于生灵万物没有什么偏颇,无非是强弱之分,这就是为什么养人作宠这样骇人听闻的事,他只觉得没什么不能的。
她确实能让他开心,就连他的不眠之症因着她的关系都好些日子没有发作了,直到今晚分开后,那股引导他发狂的念头又在脑海炸开,山洪倾泻,幽灵低喃一般萦绕着他,而在之前和阮妱同睡的时日里从未出现过,以至于他以为不会再出现。
不知为何,自记事起就围绕在身旁的纷杂念头,如今却有些反感了。
倒是有些想念她睡在自己身侧清浅的呼吸声。
也许她有秘密,她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弱,那么他就杀了她么?
由此,他也成了弱者,他不敢驯化她,他在逃避。
窗外的月光照偏了一寸,四五种鸟雀啾鸣声一遍遍幽远入耳来,段淮盯着阮妱的脸看了半晌,伸出手来,食指搭在她被月光染得近乎透明的耳畔,静静摩挲着,低哑呓语仿若在询问自己:
“你说,我要不要再给你一次机会?”
*
阮妱是天蒙蒙亮的时候醒过来的。
昨夜一开始睡得并不好。
跟原主讲的故事没什么关系,主要是她睡惯了段淮柔软宽敞的床榻,再回到自己小隔间的硬木板上,只觉得硌得难受。
她认床不算严重,以前出差多睡两日便也习惯了,昨晚却适应得更强,只到后半夜就睡得熟了,早晨被自己的生物钟叫醒,还有些没睡饱。
阮妱意犹未尽,还没睁眼就开始伸懒腰,却不小心打到了旁边的人,下意识说不好意思,说完半空中的手一顿。
……哪里来的人,又不是桥洞路边睡的怎么会打到人?
反应过来的阮妱身子僵硬成雕像,她默默收回手,一睁眼果然对上了段淮的视线。
“少、少谷主。”
段淮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凝视着她,也许方才转醒,贴着层薄薄的雾。
“你——”
他这么慢悠悠拖长声音,阮妱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在段淮的床上打了段淮,这在他心里该杀等级该列几级?
“你每天都醒这么早么?”
哎?阮妱有些懵点点头。
生物钟是这样的,也不好跟古人解释,阮妱只得半真半假:“我以前在家都是这个时候起,习惯了。”
“看来豪门贵女也不好做。”段淮不咸不淡感慨,破天荒跟她聊上了还。
“谁说不是呢。”底层社畜阮妱礼貌搭腔,正有感于段淮突然的善解人意,却被他忽然横过来的手臂扳住肩膀,往他的方向带过去。
“那就再睡一会儿。”
被搂住的阮妱更僵硬了,被迫跟他脸对着脸:“少谷主今天没有别的事要去做么?”
段淮随意应了一声,长睫向下敛起,闭上了眼,阮妱神经还紧绷着,只好默默数他的睫毛,一只眼的还没数完,先前的困意就来袭了,身体逐渐放松下去,困困悠悠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段淮已经走了,阮妱睡得很满足,起身洗漱穿戴整齐,边吃饭边把原主喊了出来。
[又想听故事?]
态度不怎么良好,阮妱也猜得到大概是因为被她发现自己随叫随到觉得面子全无,在生闷气。
“不听,你只讲故事的话要不要把你送回去?”
[老娘不是狗,想走自会走。]
阮妱差点被一块噎到,她何德何能,把一个冷艳姐姐逼得炸毛成这样,深感愧疚的阮妱觉得那就顺一下。
“那你走吧,”阮妱边小口喝粥一边漫不经心,“看来今天去看看郁芙阁小公子的计划只能取消了。”
原主一听,即刻认真起来。
[你今天就去杀他?你真的肯?]
“听说被打得很惨,这不是正好么,你没有武功,我也没有,不趁人之危难道等他康复了来一较高低么?”阮妱随意道,“郁家收到消息,估计来接的人就在路上了。”
“我本以为你会一直推脱下去。”
“既然答应你了,我肯定会履行承诺,这不是要等待时机么?”
[你不怕杀人了?]
“当然怕,所以我也不会杀。”
[你方才答应了!]
“我的意思是,你自己去。”阮妱说,“记得第一回的媚术就是你自己用的,不是成功了么?”
那次面对的也是郁奎,阮妱能感觉到在那几分钟里她被迫游离于身体之外,直到媚术失败,她才又回去了。
但是段淮要验她那次确确实实是阮妱自己操作瞒过去的,动作指导是躲在她脑海里的原主。
“为什么你的媚术第一次能用,第二次就用不了了?”阮妱说,“我猜,像段淮那样的,他对你没什么亏欠,郁奎就不同了,如你所说跟你有仇而你恰好想杀的人在场你就能出现,既然能出现,能使用你原来这具身体,何必要假手于人?”
说得这么冠冕堂皇,阮妱着实有些心虚,装作抓痒挠去额头的汗,她希望原主能尽快采纳她这个意见,毕竟她这个守法好公民做不来主动杀人的事情。
[你说得对。]
[累积业障,因果报应,确实合该我来讨回。]
[什么时候走?]
阮妱暗自松了口气,果然戏如人生,演无止境。
她往嗓子里灌了两大杯凉茶,当做壮胆,而后拉开门,“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