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其东门》长生明水

49、第 49 章

　　午宴过后，苏太后带着外戚和近臣在苑中赏花。

　　云初看池中的睡莲开得正好，提裙走下台阶，靠近清池，双手抚在栏杆上，低头望见黄蕊白花的睡莲下面，几尾鱼儿游来游去的，煞是可爱。

　　一旁有宫人双手捧着食盒，里面装着鱼食，云初顺手抓了一把，一点一点地往水里掷去，不一会儿池中的鱼儿都游了过来，争夺饵料。

　　活泼泼的样子让云初也受到感染，唇角微弯，眉目像是春风吹过一般舒展开来。

　　喂完一把，云初右手伸向一旁，想要再抓一些，却像是感应到有什么不对似的，目光也向右一转，抬起的手霎时顿在那里，笑容一收。

　　身旁侍立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苏峻，他单手拿着那方食盒，身姿笔挺地站在她身侧，显得耐心又从容，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见云初望过来，苏峻微微抬手，将食盒递向她。

　　云初指尖微动，不知道该收回手还是怎么，一瞬过后，索性从他手中接过食盒，转过去，仍旧低着头慢慢喂鱼。

　　苏峻目光微垂，视线落在她光洁如玉的侧脸上，池面吹来的微风将她耳畔垂落的一缕发丝轻轻撩动，沾在了面颊上。

　　“我先前说的事，公主考虑得如何？”苏峻问道。

　　“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云初放下食盒，抬手将面颊上的发丝捋到耳后，神情有点儿漫不经心，视线仍旧落在那几条鱼儿上，没有去看身边的人。

　　苏峻似乎笑了一下，云初能听出里头嘲讽的意思。

　　“公主这些时日一直在拉拢御史台的人，是想要他们帮你参苏殷一本吧？”

　　他声音不大，却还是令云初心头一颤，猛然转过头去。还好后面人群的谈笑声盖过了他们的交谈。

　　云初微微蹙眉，敛着面容道：“本宫要做什么，与你有何干系？”

　　苏殷现下仍被贬职，尽管太后没有要他性命的意思，但云初却不愿意放过这次机会。在京中横行这么多年，苏殷所行的不法之事岂止一件两件，趁机让御史台搜集证据多方弹劾，未必没有效果。

　　苏峻一笑：“公主真是年轻，将心事都写在脸上。”

　　云初按在栏杆上的手轻颤起来，看向苏峻的目光也带了些惊疑——他是不是调查过她？都知道了什么事？会不会打乱她的计划？

　　云初尽力平复自己的声线，转开目光道：“你想要什么？”

　　苏峻没有直接回答，他看着眼前这个明珠一般澄澈灵透的女孩儿，虽然是面朝着他的，却是充满了戒备，身体僵硬，微微发白的指节按在栏杆上，眼睫轻垂。

　　如果不是必要，她根本不会与他对视。

　　太过明显的抵触，每一次都能成功地激起他心头的戾气。

　　如果她在此刻微微抬首，就能轻易发现他眼中蕴藏的狂热的征服与毁灭欲。

　　但云初没有，她只听见苏峻低沉的声音道：“公主和苏殷的恩怨，某也曾听说一二。若我帮公主这个忙，公主能否将你美丽的眼睛也看一看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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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赏花亭中，周敏儿悄悄拉了拉云初的衣袖，在她身侧轻声道：“公主，要不要去南原跑马？”

　　南原是灵台山一带的一处游览胜地，地势高平轩敞，十分适宜纵马游览，几位时常拘在宫廷或府中的女郎，一来到行宫就一直惦念着去南原转转，此刻都一脸期盼地看着云初。

　　云初抬眼望了望苏太后的方向，苏峻与几位近臣立在她身侧，正在听她说些行宫之事的安排。

　　方才与苏峻的对话，令她心头的烦闷挥之不去，云初转向周敏儿，轻轻点头：“那便去吧。”

　　来到南原，湛蓝的天幕下，旷野的风拂面而来，吹走了春末夏初的微微热气，令人感到每一个毛孔都是舒适妥帖的，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沉醉在这古原的无限风光。

　　周敏儿和两位女郎伴在云初身侧，其中一位活泼些的忍不住呼啸一声，手中的马鞭一甩，骏马疾驰而去，白马红衣如流星一般在宽阔无垠的原上奔驰。

　　举目皆是高旷景致，云初也渐渐放开，身下的枣红色骏马似通人性，活泼又机敏，带着她在原上“嘚嘚”地溜了几圈。

　　身上微微地出了些薄汗，被风一吹又很快消散，看时辰不早，云初勒转马头，向着几位同伴行去。

　　还没走近，就听见周敏儿和红衣少女吵了起来，似乎是在争论谁的骑术更为高明。

　　那女郎用手中的马鞭指了指远处的一处高岗：“就以此为界线，谁先到谁就赢，你可敢和我比？”

　　“比就比，我还怕你不成？”周敏儿扬声应下。

　　“驾！”两人不约而同，一白一黑的两匹马，顿时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忽的一下从云初眼前闪过去。

　　“敏儿——”云初在她身后喊了一声，可那两人早已跑远，哪里还听得见。

　　剩下的那位少女面色焦急，忙对云初道：“这两人再这么争下去，非得打起来不可。天色已不早，我去把她们叫回来，公主请在此处等我。”说完也纵马去追赶周敏儿她们。

　　云初望着她们的背影，有些无奈，只好下了马，把缰绳拴在一旁的矮树上，抱着双膝靠坐在树下等候。

　　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同伴回来，此刻夕阳已经被远山遮住一半，眼看就要彻底隐没，她心里焦急又有些担忧。

　　为图松快，来时的护卫被她们留在了南原的边界处，南原极大，她们约摸已经来到了中心地带，现在不论是回去找护卫，还是再往前去找周敏儿她们，云初都没有把握能找得到。

　　等到太阳彻底坠入西山，天边的一线橙红也很快消失不见，云初心里的担忧更甚，怕她们真的出什么事，不敢再等，连忙起身。

　　或许今日不宜出行，就在云初解开马缰绳的时候，那匹枣红色骏马不知受了什么刺激，马蹄狠狠刨了一下，嘶鸣一声，忽然冲了出去。

　　云初下意识地追赶几步，哪里赶得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马在暮色中消失不见。

　　她有些无措地朝四处望了望，凭着来时的印象往回走。

　　此情此景令她想起先前在京城南郊的遭遇，不过此处是皇家行在，抛去苏殷这类想要她性命的人不谈，大抵还是安全的。

　　身上的薄衫抵不住黄昏的凉意，云初抱着胳膊，轻轻搓了搓。

　　走了一会儿，她忍不住双手拢在唇边，用自己最大的音量呼喊：“有人吗？——”

　　喊了几声，寂静的原野上空无一人，当然也没有应答。

　　云初吸了吸鼻子，蔫蔫地继续朝前走，她已经有些饿了。

　　不知走了多久，圆月已挂上夜空。就在云初爬上一道坡的时候，前方数十步的地方，突然出现一人一骑的轮廓。

　　暗沉的天色中，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那一人一骑的身影，在慢慢地朝云初的方向走，那人的身后是一轮圆月。

　　云初顿感惊喜，快步跑下坡，长发和衣裙被夜风吹得向后飘动，纤纤的身影像是翩跹的蝶，很快到了来人近前。

　　“是你？”云初很是意外。

　　苏峻的态度却很从容，他骑在马上，将云初从头到尾扫视一遍。

　　因是背着月光，云初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想到自己的处境，连忙问：“你是来找我的吗？”

　　“不是。”苏峻平静地道。

　　“哦。”云初有些失望，她还以为是周敏儿她们已经回去了，叫人来寻她。

　　不远处的草丛中似乎有什么动静，苏峻转过头，盯着那处看了片刻。末了，低下头去看云初，小公主似乎在纠结什么，秀气的眉微微蹙起，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动静。

　　云初确实在纠结，她担心周敏儿她们，但向自己讨厌的人开口求救，尤其是对方这么冷淡的情况下，还是让她犹豫了片刻。

　　当然也只是片刻，救人要紧，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

　　云初抬起头，正要开口，苏峻却已经抖了抖缰绳，催动马匹，从她面前走过，完全没有要管她的意思。

　　与此同时，云初也注意到了不远处草丛中的动静。她循声望去，吓得险些心都要跳出来。

　　月光下的草丛中，一只狼正眈眈地盯着她。

　　云初头皮发麻，看向前方骑马的苏峻，想立刻呼救，又不敢大声喊，只好压低了嗓子：“苏峻……苏峻……”

　　他明明听得到，却没有理会。

　　云初一只手紧张地攥住胸前的衣襟，一面紧盯着那只狼，一面小步跑向苏峻。

　　骏马慢慢悠悠的，云初几步就赶了上去，她害怕得攀住辔头，马儿不耐烦地甩甩头。

　　苏峻提醒她：“这马脾气不好，你别招它。”

　　云初没注意到他在说什么，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草丛，半晌才抬起头，小声地对他道：“有狼。”

　　西北的狼群苏峻都不知道见过多少，这原上的几匹狼他怎会放在眼里，先前之所以当作没看见，当然是起了恶劣的心思，想看看这一贯高傲的小公主，被这畜生吓得失了颜色的模样。

　　目的达成，苏峻也不再捉弄她，身子斜斜一倾便将云初掠上马背。

　　“啊——”云初低呼一声，身子不稳地靠在苏峻的怀里，转头看见那只狼拨开草丛，似乎要往他们这个方向来，连忙催促苏峻，“快走。”

　　苏峻轻笑一声，催动身下的骏马，似是漫不经心的对云初道：“看来某也没有那么可怕。”

　　微微戏谑的语调，很快令云初反应过来，她立即坐正了身子，双手抓住身前鞍鞯上的铁环，脸上还有些不太自然。

　　那只狼没有追过来，云初松了一口气，向苏峻说起周敏儿等人，请他帮忙寻找。

　　“她们已经回去了。”苏峻道。

　　云初愣了一下。

　　原是那几位女郎赛马完毕，本要回去找云初的，结果不小心迷了方向，恰好遇上进南原来寻她们的护卫。

　　于是护卫一面继续寻找云初，一面有人回去禀报苏太后。

　　苏太后虽恼几位女郎没有照顾好云初，却也顾不上罚她们，连忙命人加派人手，又对一旁的苏峻道：“你也去，务必要将公主安全地带回来。”

　　云初听完其中原委，想到方才两人碰头时，明明是太后让他来找她，他却说不是，显然是在捉弄她，为着她午后赏花的时候拒绝了他的提议。

　　还有他方才的装模作样，她就不信一个斥候出身、在战场上滚爬了十年的军人，会发现不了那只狼。

　　到底是十几岁的小女郎，被人这么一再捉弄，一时也压不住火气，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鼻子里轻轻“哼”一声。

　　云初挺直了脊背，尽力保持着与身后之人的距离，然而苏峻双手勒着缰绳，那属于男子的强壮臂膀环在她身侧，随着马儿的跑动，两人的身体难以避免地触碰到。

　　他又比她高出不少，无论怎么看，此刻的云初都像是整个儿地被他环抱着。

　　月光如水，骏马不疾不徐地在原野上驰走，平稳的马蹄声像是鼓点，一下一下地敲在云初的心上。

　　她耐不住，开口催促苏峻：“能不能快点儿？”

　　苏峻微微低头，看见云初身姿僵硬，小脸紧绷着，仿佛和他单独相处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他突然一甩马鞭，马儿猛地加速，云初猝不及防，身子向后倾去，倒在苏峻的怀里。

　　“你——”云初在心里暗骂一声，再次调整好姿势。

　　急速奔驰中，猎猎的风扑面而来，吹得云初有些睁不开眼睛，只好微微低头。

　　她的长发被风吹得扬起，有一些拂到苏峻的面颊上，带着淡淡的馨香。

　　苏峻又低下头去，看了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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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赏花会后，苏太后临时起意，要在行宫外露营，所以苏峻直接带着云初向营地行去。

　　还没走到，远远就看见一片亮着灯火的帐篷，一簇簇的火把，将营地映照得如同白昼。

　　渐渐近了，火把的亮光中，云初忽然看见了苏殷，他穿着右卫军都头的服侍，正在带着自己的属下巡查。

　　“他怎么也在这里？”苏殷现在的品级不算高，先前云初没看见他，还以为此人不在随行之列。

　　等到苏殷一行人走过去，云初注意到有一个小校也跟了过去，似乎是在盯他们的梢。

　　看着那人的模样，云初总感觉有些眼熟，片刻后想起来，似乎曾在拓跋烈的身边见过。

　　那人也看到了云初，一双眼睛望过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看到她身后的苏峻，忙将脸转了过去，若无其事地走开。

　　云初正要下马，苏峻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却揽住她的腰身，将她禁锢在自己的怀里，低头在她耳边道：“公主是要去见拓跋烈的人？”

　　云初微微转头，对上他的视线：“关你什么事？”

　　苏峻淡淡道：“我劝公主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

　　云初忍不住挣扎，双手用力去掰那环在自己腰间的强硬臂膀，面上已带了几分恼怒：“说了跟你没有关系，放开！”

　　见无法撼动他，云初睁大了眼睛：“这里是行宫，太后就在营帐里，你要做什么？”

　　苏峻语气不疾不徐：“某也说了，这大晋的儿郎不止拓跋烈一个，请公主考虑。”

　　云初怒意更甚，眸中燃起了火光，眼神轻蔑地看着苏峻：“你怎么能和他比？”

　　苏峻笑了一下，声音低沉：“起码我敢抱着你回来，你的心上人呢？他敢违抗太后的懿旨，敢娶你吗？说不定他现在正担惊受怕，唯恐哪里冒出来一支暗箭要了他的命。死心吧公主。”

　　云初怔了一下，她不得不承认，苏峻的话像一面重鼓，沉沉地击在她的心上，令她心里那自以为坚固的支撑，狠狠地摇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