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夏泠然

1、梦

　　“你还记得这张照片吗？”他从她手中接过照片，几乎一眼便想起来了，这是战争开爆发前他们四人唯一的一张合照。

　　最左边咧嘴的傻笑的是他亲大哥，之后战争爆发时应征入伍，没多久便战死了，大哥边上一脸冷漠的是他，随着战况愈演愈烈也从了军。右边是两个双胞胎，靠近他的叫周涛，一副愣头青的模样，虎不拉几的瞪着一双大眼睛。最右边的叫周景，却是留着长发的姑娘模样，怯生生的半躲在周涛身后。

　　那是他大哥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他笑了笑将照片递还给她，“怎么会不记得”。

　　她将照片推回到他手上“当时战况急，没来得及洗，这是你的一份。”

　　他又细细的凝视了一会，将照片塞进口袋：“涛子他们呢？现在还好吧？”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涛子挺好的，在地里干活呢”说着她大喊了两声“涛子，涛子”接着又道：“景子他……有些时日没见了，，如今外头那么乱，不要遭了不幸才好。”

　　正说着，田地里的作物沙沙的响了起来，没过一会儿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从里面钻了出来，低头在裤腿上蹭了蹭手道：

　　“又怎么了？”说着一抬头，看见是他，顿时露出一排雪白的牙来，之前的不耐烦也早就烟消云散了。

　　“哥，你怎么来了？”说着又自顾自的解释道：“最近世道不是挺乱的嘛，自从景子不见了以后我妈隔三差五的就来巡我的岗，我以为又是她没事找我来了呢。”

　　说着又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推了推他道：“走，哥，咱们回屋聊。”接着转头道“妈，你去整几个菜，给我哥做点好的。”

　　她笑着骂了一句“小崽子学会使唤娘了”说着便把围裙一脱递给周涛，转身沿着田埂往远处走去。

　　周涛见他娘走远了忙挽住他往屋里带，一边走还一边说个不停，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哥，你这衣服真漂亮，这得是军官才有资格穿的吧？我之前看大哥回来可没有那么好看的衣服……”

　　他苦笑了一下，若非千万人的死去，这件衣服怎么轮得到他。

　　周涛似乎没有发现他的不对，接着说道“当年村里招兵，几乎每家都出了一个劳动力，只有你回来了，哥，你可真了不起。”

　　他的眼前又浮现了当时战场上的情景，战友们一个又一个的倒下，除了杀人，他什么都干不了。他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些想法驱逐出去，却发现无济于事，只好问道：

　　“小景呢？”

　　周涛的表情有些僵硬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道：

　　“哥，你是知道的吧。”

　　他当然知道，他的心跟明镜似的他怎么会不知道，甚至那是促使他背井离乡过着九死一生的生活的原因之一，但他必须装作不知道，所以他问道：

　　“怎么了？”

　　周涛这汉子红了脸，支支吾吾的答道：

　　“没……没什么”

　　说着他在一个柜子中找了找翻出一张小纸片来，看着像报纸上减下来的图，他将图递给他：

　　“哥，自从你走后景子也不见了……这上面的人好像是他。”

　　他接过来一看，一个小兵有着跟周涛几乎一样的脸，即使是黑白照也看得出来他比周涛要白净的多，背景是一片战场，烟雾缭绕，这应该是从战况报道的报纸上剪下来的。这个照片上的场景他有些熟悉，当时他好像也在那待过，他忙道

　　“涛子，把原文拿过来我看看。”

　　一阵翻找之后被告知

　　“没有了，估计是我妈发煤球炉的时候给烧掉了”

　　他点了点头，两人低头又是一阵沉默，周涛突然出声似乎想挽回气氛：

　　“景子终于把他的长发给剪掉了，我记得小时候我偷偷剪了他一把头发他还跟我大打了一架呢，我至今头上还有个疤呢。”说着自顾自的哈哈笑了两声，他如鲠在喉一点也笑不出来，涛子笑着笑着便也笑不出来了，“那混小子，同学都因为他长头发笑他呢，他们都欺负他，你不知道，他从小就身子弱，就那么被人欺负，我……”

　　他是知道吧，他是知道的。

　　屋里的空气几乎让人窒息，他猛的站起来，吓了周涛一跳，他解释道：

　　“屋里太闷了，我出去走走。”

　　涛子抹了抹眼角也站起来：

　　“走，我陪你。”

　　他伸手将涛子按回椅子：

　　“不了，我一会就回来。”

　　涛子点点头：

　　“行，晚饭我叫你。”

　　他沿着田埂一路走，村子尽头便是他的家，推门进去家里积了一堆灰，窗台上他跟哥哥的合照却不知被谁擦的干干净净。他沿着另一条路走，前面是一个小山包，如果他没记错，山顶的陡坡有个断层，边上是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山洞，他跳下去拨开杂草一看，果然他们的秘密基地被掩盖的好好的。

　　记得那是一年冬末春初，他们四个被家里人派来挖野菜，涛子和景子不知怎么就打起来了，开始他们都没在意，大哥还说不用管他们，结果两个人越大越厉害，最后景子推了涛子一把，涛子便从陡坡上掉下去了。

　　当时大家都吓得够呛，涛子还不到十岁，从这么高的山上滚下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大哥当场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景子在一旁放声大哭，他眼睁睁的看着大哥跳下去几乎都吓傻了。结果不一会儿大哥爬上来了，还背着涛子，涛子额头破了流了不少血几乎失去了知觉。

　　后来大哥才告诉他们他跑到陡坡边上，发现下面有断层，涛子正摔在上面，被石头磕破了脑袋。

　　三人回家免不了一场处罚，而且救人的大哥受到的处罚最重几乎被打断了一条腿。

　　从那以后大哥走路总有些跛脚。

　　他走入山洞，地上扔了杂七杂八的木头玩具，木头枪什么的，都是当时家里人做的。山洞中央有个摇椅，他记得他们当时为了把这摇椅运到这里来花了不少力气，当时约好了谁做老大谁便有资格坐这摇椅，结果摇椅被大哥霸占了好多年，直到他初中毕业当了兵。

　　他拍了拍灰尘坐了上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们都不再踏足这个洞穴了。

　　摇椅咯吱咯吱的道出了回忆……

　　大哥当了兵以后他便升了初中，涛子跟景子的差别也越来越大，涛子越来越皮，景子却越来越文静，头发也越留越长，被家长和老师逼着剪了几次后以死相逼，好在村里的学校要求也没那么严格，大家也就随他去了。

　　之后春去秋来又三年，大哥当兵回来了，他也顺利考上省城的高中，为了庆祝他们一起拍了合照。

　　他从口袋里掏出照片，大哥笑的多开心啊。

　　后来他们却慢慢的疏远了，不是因为自己去省城上了学，而是因为发现了景子的小秘密。

　　他顺利升上高中的那年冬天，婶子让他给弟弟补课，晚上睡觉时无意间发现景子老盯着自己看，他还笑着拍了拍他的头让他早点睡。第二天早上叠被子时发现景子的枕头底下有几张自己的照片，还有自己给他们的游戏卡和自己的笔记，他并没有多想，只觉的景子估计是将他当做英雄来崇拜了，毕竟他是村里唯一考上省城的高中生。

　　之后他每次去接弟弟放学，总会有同学窃窃私语或是起哄，他只当小孩在开玩笑。直到有一天他在等两兄弟补课时，一个小姑娘跑来问他：“你是子松哥哥吗？”

　　他点了点头“怎么了？”

　　小姑娘抿嘴笑了笑“周景说他喜欢你。”

　　他只当是玩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是吗？”

　　小姑娘小脸涨的通红大声道：

　　“你别不信，周景他自己说的，长大以后要嫁给你当媳妇。”

　　喊完便飞快的逃走了。

　　当时的他对这种感情也就一知半解，联想起景子的所作所为只觉的震惊和尴尬，之后他便找借口不去婶子家，也不再去所谓的秘密基地了。

　　如此一晃便是四五年，在这期间大哥应征作战并很快传来他战死沙场的消息，战争蔓延到城里，高中也被迫停了学，为了给大哥报仇，也为了不在家带着，他也参了军。

　　如今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家里也只剩婶子和涛子了。

　　他恍惚间看到洞口处站着一个人，定睛看去是一位绿色纱裙的古装少女，他一下子便清醒了：“你是谁？”

　　少女转过脸来，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妾本浮萍，无处飘零，他日见君，尤为倾心，平生所愿，与君白首，奈何命贱，无可为求，今闻君赴战蛮夷，妾只望同行，知生不能同衾，死亦不能同穴，不敢有他盼，只求为君死。”

　　他低头，自己身上不知何时穿上了一身戎装，腰上还有被包扎的痕迹，莫非自己在做梦？他连忙站起来，却被绊了一下，扭头一看自己根本没坐在摇椅上，而是坐在一堆草垛上，同时他也想起来了，自己是一国大将，战功赫赫，此番前来便是奉命对战蛮夷。记得自己似乎是在战场上拼杀，蛮夷擅长骑射，自己一不小心中了他们的道，之后失足落马，被刀砍伤，不知怎么的竟被移到了这里。

　　再仔细一回想，这丫头似乎是那日战胜后班师回朝，路过青、楼时看到老、鸨在大骂一个丫头，自己心情一好给买下来的。之后留她在府做下人，具体的自己也没在意，她又怎么会在这里？

　　此时的他心里却突然升起了另一种困惑，先前的回忆，和如今的回忆都如此的清晰，以往的经历历历在目，腹部的疼痛真实地反映了伤口的存在，似乎自己此时并不在做梦，但先前的战争同样如此的清晰，他扶着墙站了起来

　　“我是谁？”

　　绿衣女子不明所以道：

　　“您是将军，开国功臣。”

　　他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是问这个，但他却一时搞不懂自己想问的是什么，其实这样也不错，反正那边也没有家人了，战死在哪于他而言都一样。

　　他慢慢朝他记忆中战场的方向走去，绿衣女子几次出手扶他却被他推开，只好在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他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要死去别的地方死，别碍我的眼。”

　　又走了几步发现她果然没有再跟来，一时间觉的自己说话有些重，但又觉的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

　　入眼是漫山遍野的尸体，他捡了把刀麻木的砍着，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唯一的快感就是杀人，唯一的解脱便是死。

　　远处的人提着刀纵马而来，他看到家人在向他招手，终于要来了，他闭上了眼。衣服破裂的声音，疼痛却没有随之而来，他睁开眼，便见绿衣女子倒入他怀中，嘴角微动吐出三个字是

　　“谢……成全”

　　很快他背上一痛便也倒在血泊中。

　　涛子找遍了村子也没找到他，这才想起他们小时候玩耍的秘密基地，进了山洞，他在躺椅上睡着了，手上还拿着他们四人的合影。

　　“哥，吃饭了。”他笑着叫道，见他没反应还道他睡的香，走上前摇着他的肩：“子松哥，快醒醒，吃饭了。”

　　这一摇之下，他手中的照片飘到地上，涛子吓的退了一大步，正好踩在上面。

　　他已然死去多时，连尸体都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