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年景时》鲸屿Freya

1、初年景时

　　（一）

　　这是我失业的第四十一天，星期六。

　　明天就是交房租的日子了，我用最后的钱下了顿馆子，在喝了六瓶啤酒后被老板抱拳作揖地送了出来。可能是我哭得太难听吧。

　　头昏脑涨地走过熟悉的街角，我迷茫地望着眼前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已经醉成这样了吗？

　　话虽这么说，腿却不由自主地向里面走去。

　　这里飞檐画壁，花草丛生，半空中悬浮着无数橙黄的灯笼，远远近近，像满天的星星。

　　真好看，但都是假象，有可能酒醒后发现我其实站在公厕门口。

　　我转身想走，冷不防撞上一个人，不由“啊”地大叫出声。

　　对面也好像吃了一惊，“你看得见我？”

　　我退后几步，警觉地盯着他。

　　白衣胜雪，墨发披肩，长得倒是世间少有的好看，只是打扮怎么看都不像现代人。原来我喝醉后的幻觉里还带美男的吗，真是太让人不好意思了。

　　我摇摇晃晃地向他走过去。

　　“姑娘，你……”

　　你什么你，我看看自己幻觉里的美男还犯法了。

　　无奈酒量不争气，脚下一绊，就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落进一个结实而温暖的怀抱。他的怀抱似乎有种魔力，眼皮立刻忍不住地合拢。

　　本来没想耍流氓的，罪过罪过。

　　（二）

　　“昨晚，那个，不好意思啊。”

　　我搓着裤腿，老脸羞红。

　　还以为最惨不过醉卧街头，没想到一觉醒来，还在这个奇怪的地方，眼前还是这个好看的古装小哥哥。

　　他看了看我，微微一笑，“无妨，不过姑娘家以后别喝醉了，会遇到歹人。”

　　嗯，讲话也不像现代人。

　　我挠挠头皮，“我工作也没了，住处也快没了，歹人就歹人吧，无所谓。”

　　他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沉默片刻，“那在我这里工作，你可愿意？”

　　“诶……诶？”

　　“包吃包住，全年无休，工资奖金不多，五险一金没有，可以吗？”

　　我咬咬牙，再咬咬牙。没看出来这翩翩公子是个黄世仁。不过转念一想，我都快流落街头了，不管这大腿是粗是细，先抱上再说。

　　“得嘞，老板您贵姓？”

　　看着一秒狗腿的我，他好像有点哭笑不得。

　　“你可以称呼我……景老板。”

　　“那我们公司叫？”

　　“百鬼斋。”

　　（三）

　　我总觉得，我在打一份朝零晚十二的黑工。

　　公司主营的业务是帮灵魂实现未尽的心愿。是的，这里的客户都不是人。

　　百鬼斋里有数不清的门，通向过去，未来，甚至其他世界。上门的客户会说出自己的愿望，然后提供他所能付出的代价，如果景老板认为价码合适，就会让我把客户带去属于他的门。

　　他们付的价码千奇百怪，难怪老板没钱给我发工资。

　　我见过最奇怪的客户，是一个帅气风流的男人，他用孤独终老三世，换回到当年给心上的女孩送二两生煎包。

　　但我没资格嘲笑别人。

　　来到百鬼斋一个月后，我仍旧经常拐带着客户迷路，最后总要由老板来救场。我坚持认为这不怪我，这里的路实在太难认了。

　　景老板总说，现在他比从前还要忙，真不明白雇我干什么。不过他一直没有解雇我。

　　空闲的时候，他喜欢画画，他无论画什么，都会变成真的。我曾经问他能不能画点钱，被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而他有一幅画，翻过来挂在墙上，任我好奇心泛滥成灾也不肯给我看。

　　我听一些老客户称他为，公子景。

　　（四）

　　这里的工作并不忙。

　　没客户的时候，我喜欢四处乱逛，随便挑一扇门，到门后的世界去玩。就像旅游一样，还不用买机票。

　　偶尔也会遇到危险，比如被一种满头脓包的叫做幽畜的怪物追杀。这时候火锅就会去喊老板来救命。

　　火锅是一条红色的大鱼，它能自由来去于各个世界，老板总说要吃了它。

　　景老板几乎不管我，但他说塔楼顶层的那扇门不能进，我问他后面有什么，他三缄其口。

　　（五）

　　好奇心害死猫。

　　我还是进了那扇门，门后面是另一座塔楼。

　　里面奇香缭绕，满眼都是西域风格的挂毯和金器，桌上供满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在我研究它们的时候，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这里？”

　　我转过头，看见一个半大孩子，站在这满室华丽中，眉清目秀，白衣胜雪。

　　他说他叫神子月，因为出生时恰逢倾盆大雨，结束了持续数月的大旱，被人们当作神供奉在高塔中，此生不能踏出半步。

　　他从没有见过外人，而塔中守卫也从不理会他。谁会搭理一座神像呢。

　　我想过带他走，但百鬼斋的门只供员工和客户通行，想从门后的世界里带出一粒沙都办不到。

　　那天我陪了他很久，临走时我答应，以后有机会就来看他。

　　我从门后回来时，被火锅逮住了，它一反常态，无比严肃地警告我，再让它发现一次它就向老板告发，把我开除。

　　我问它门后究竟是哪里，它说：

　　是楼兰。

　　（六）

　　我安分了好些日子，我不想被赶出去露宿街头。

　　但每一天，我都在想那个目光清澈的孩子。

　　最终我横下心，在深夜再一次偷偷溜进了那扇门。

　　塔里没有人，塔外狂风呼啸，夹杂着哭喊和咆哮。在我上次遇见神子月的地方，挂着一幅画，是人像。

　　我迟疑着走出高塔，看见了令我永生难忘的景象。

　　楼兰城漫天黄沙，黑云蔽日，奇形怪状的妖魔疯狂地吞噬着百姓，此情此景，不啻于人间地狱。

　　我忍住夺路而逃的冲动，举目大喊：“神子月！”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我回过头，看见老板站在我面前，冲我绽开一个平日没有见过的欣喜笑容，“你回来了？”

　　我也顾不上被他抓现行，喜出望外，“景老板！求你帮我找一个人。”

　　眼前人却露出疑惑的神情，“你在说什么？不过我的本名的确叫做景，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望着那张熟悉的脸，目瞪口呆。

　　“就是这个罪人！为了见一个什么人，竟然打开了冥界之门！”

　　“吾等诅咒你，永不为世人所见！”

　　四周尖厉的叫骂不绝于耳，那是惨死的怨灵和无辜卷入的妖怪的声音。

　　在这刺耳的声音里，身旁的人却笑得如三月春风，“我终于又见到你了，真好。”

　　妖怪的血盆大口已到眼前，我正要绝望地闭上眼，手臂却被人重重一扯，我回头，惊呆在当场。哪里又冒出来一个老板？

　　“走！”他低喝一声。

　　不容我挣扎，我与他一同坠入天旋地转。

　　（七）

　　我和老板相对而坐，桌上放着上好的龙景茶，却没有人喝。

　　隔了很久很久，他才开口。

　　“你违反了公司规定。”

　　我垂着头，一声不吭。

　　“如你所见，”他笑了一声，“我是打开冥界之门的罪人，是永世受诅咒之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嗯”了一声。

　　“你是自己辞职，还是我开除你？”

　　我抬起头，注视着那双眼尾微垂的眼睛，“我不想走。”

　　他终于现出几分意外的神色，“做什么这样想不开？你就算去隔壁街的古董店仓库当管理员，难道不比和我这样的人待在一起好？”

　　“您说吴老板那个仓库？看管那堆邪气冲天的东西，老板您是嫌我命长吧？”我伸了个懒腰，“我觉得这里挺好，虽然您是抠门点，但包吃包住活不累，我这人没追求。”

　　“……随你。”

　　我眯眼笑了笑，又想起在楼兰高塔里看见的那幅画。

　　画中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