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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铃铛 ...

  •   作为一串铃铛,我觉得我的现任主人对我缺少基本的尊重。

      只不过因为某些原因,我并不因此而厌恶他,反倒是觉得十分的怜悯。

      是的,怜悯,看他追逐一个早已经不存在的影子。

      我不承认他现在追逐的妖怪是我曾经的主人,是大江山的鬼王,是那个用妖力将我从金红的火海之中锻造出来的酒吞童子。

      这是我和他最大的分歧,在这点分歧之下,他将我戴在脚上的事情倒也算不了什么。

      我的前任主人为丹波大江山的鬼王,而现任主人则为鬼王身后的大将。

      大将之名名为茨木,实乃一个愚蠢至极却又可敬至极的妖怪。

      *

      我诞生于滚烫的死亡与火海里,一睁眼就是艳丽的悲景。

      化鬼的神子踏入了长夜,染血的袈裟在夜色中燃烧。

      这本应是悲哀至极的场景,却又艳丽得动人心魂。

      吸食了鬼血和妖力,我在火海之中诞生,在滚烫的长夜里见证神子堕落为恶鬼。

      火光摇曳,少年的脸上仍端着悲悯,但瞳中的笑意却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我的诞生是个意外。我的本体垂挂于檐角,日夜聆听佛法禅音,若非在寺庙坍塌时沾染了鬼血,我早已成为了受奉香火的佛器。

      然而这世间唯有因果,并无如果。在被酒吞带走之后,我成功成为了腰间的挂件,而后看着堕落的神子走出废墟,踩着夜色成为百鬼之王。

      独自饮酒似乎是有些寂寥,每次酒吞坐在树下喝酒,成为消遣的总归是我。

      对于我这个吸食他鬼血和妖力诞生的铃铛,酒吞虽不嫌弃,但多半也不太待见,不然在酒吞喝醉的时候,怎么总是会试着把我给捏碎。

      只不过经历了最初的茫然和担忧之后,我成功明了了鬼王的恶趣,大概猜出酒吞纯粹是手痒,而非厌恶。

      岁月摧残之下,我已经可以一边同鬼葫芦胡乱瞎扯一边接受酒吞的破坏。

      认命吧,酒吞,你是捏不碎我的。

      每次被砸得弹起来,我都不得不感慨酒吞实在是无聊。

      我与他一同化鬼,生而变将追随酒吞童子,他的鬼气不断,我便永恒不碎。

      不过虽然动不动就想捏碎我,但酒吞童子显然还是个合格的鬼王。

      不提隔壁树墩后面一直想过来送酒的狸猫,连那只跑得飞快的小兔子都对摸一把酒吞的头发蠢蠢欲动。

      而在每日处理完大江山的杂事后,酒吞也时不时混进京都城,化作俊秀的少年四处买酒,回去时会顺手捎上些小妖怪的礼物。

      对于我和鬼葫芦聊天时提及的小妖怪的爱好,酒吞似乎是放在了心上,看着酒吞被一干小妖怪欢呼着迎接的场景,我不得不在内心感慨,为什么捏我的时候就不见酒吞这么温和,这是歧视我一个铃铛既不会酿酒又不会撒娇吗?

      而我的现任主人茨木童子,则是在一片暮色里出现。

      那时酒吞正倚树饮酒,对着我和鬼葫芦随意点评世间之事。

      酒吞谈论的事情林林散散,像极了喝醉后的酒鬼理不清头绪,从化鬼的风神说到吹笛子的大天狗,若不是感受得到捏我的力气没有变化,我多半也要以为喝了一整天神酒的酒吞已然喝醉。

      而茨木就是在这时出现。

      白发的大鬼沐着夕阳出现,金瞳中的光泽却比夕阳还要耀眼。

      我看着大鬼身后热烈的暮色,意外地想起了酒吞化鬼时的那一片火海。

      而酒吞也像是被暮色所烫到,手中的神酒荡漾开层层的涟漪。

      不过不管酒吞对于暮色和茨木是何种想法,突然出现的茨木态度却很是坚定。

      听闻鬼王威名而来此挑战的茨木面容上没有一丝惧色,浑身充斥满澎湃的战意与期待。

      面对茨木的挑战,酒吞遥遥举了举手中的酒盏,鬼葫芦立马激动地跳起来呸呸呸。

      等到酒吞将神酒一饮而尽后,大半个山头已经被狂暴的战意所摧毁。

      我许久没有见过如此耀眼且畅快的酒吞,连带着对侧的茨木童子神情似乎也满是兴奋。

      两只大妖的鬼气和妖力疯狂宣泄,等到夜色吞噬万物之时,整片山林全都被拆毁。

      我叮铃叮铃地看着山林外瑟瑟发抖的小妖,不由得怜爱地注视着妖怪们的身影。

      小妖怪们蹲在安全处紧张地关注一切,似乎随时要冲上前给茨木来一棍子。

      而等酒吞当真将茨木压倒在地,四处的小妖怪全都发出兴奋的欢呼声。

      久违听见酒吞的轻笑声,我晃了晃铃音,觉得酒吞似乎有哪里不太对。这种轻笑声像极了当初我同他进入京都的时候,略带醉意的酒吞笑着对桥上少女做出的回应。

      那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鬼葫芦呸完了挑衅的妖怪后,酒吞再次化作俊秀的少年进入了京都。

      途径罗生门,有秀丽的少女徘徊在桥上。

      少女像是因为心爱的坠饰落入了河中而担忧着,但又因着身份的特殊,只能有些不安地接受着他人的打量,期待而又惊恐,不知所措。

      彼时夜色临城,灯火初起,百鬼借着阴影在京都城中前行,单纯来买酒的酒吞错开了百鬼,顺带远远望了眼桥上的少女。

      而少女对上了酒吞的视线后,目光既是惊喜亦是不安,几度想要张口说些什么,犹豫许久才度步上前,似乎是要开口请托。

      只不过作为一个只想买酒的鬼王,酒吞没有丝毫的怜爱之心,轻声笑着对少女摇了摇头,而后潇洒地转身离去。

      压上酒吞一个月的神酒,我对鬼葫芦断言到,酒吞多半对没有认出自己妖怪身份的少女产生了兴趣。只不过虽然产生了兴趣,但酒吞却再没有主动靠近罗生门。

      再次听见这意味不明的轻笑声,我不由得认真地打量起了对侧的茨木。

      被打败的茨木童子神情间毫无痛苦,金色的瞳眸反倒愈发的明亮。

      在酒吞松开茨木之后,疯狂崇拜鬼王的大江山又一次热闹起来。

      自此大江山经常会出现某个大妖怪,大妖每次都带着高昂的战意到来,最后醉倒在冰凉的树下。

      每每看着被揍了一顿还要继续拼酒的茨木,我都不得不感慨一句大妖怪的心思真是复杂。

      只不过在茨木出现之后,酒吞的心情显然要好上许多。

      酒吞再不会无聊地将我捏碎,谈天说地的对象也变成了一同饮着神酒的茨木。

      我和鬼葫芦凑成一团,看着两只大妖怪的相处不由得发出嘲讽。

      你想和他处朋友,他却只想和你动手,大江山的鬼王想来是第一次遭遇这种情况。

      接下来的岁月莫约是大江山最为悠闲的时光,狸猫终于鼓起勇气给交谈中的鬼王送了清酒,山兔也心满意足地摸到了头发,连带着樱花妖和桃花妖也坐在花枝间,满带笑意地打量了大妖怪许久。

      喜获酒友的鬼王,显然要比寻常还要温和一些。

      然而某一天,我突然发现了自己可能误会了什么。

      大妖在受伤之后,自身的鬼气能够轻松地凝结伤口,所以对待伤势向来无所谓。

      然而在某一天茨木不小心被鬼葫芦怼上后,传闻中嗜酒如命的鬼王却倒出了神酒替茨木疗伤。

      嗜酒如命虽只是个谣言,但是酒吞对待神酒的确实是十分珍惜,毕竟酿造神酒的是鬼葫芦,而鬼葫芦的前身是一个小葫芦,是寺庙中最为严肃却又最为慈悲的老和尚赠与神子的小葫芦。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酒吞既同他人共享自己的神酒,又用神酒为他人治愈伤口。

      看着酿着酒的鬼葫芦一脸的错愕,我看着酒吞倾倒神酒时温和的侧脸,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而后时光飞逝不知几载,冬雪消融,繁花重绽。

      又一次寻战落败的茨木再次被忽悠着坐下,端着酒盏,漫不经心地观赏纷飞的花叶。

      「挚友之间的切磋,应点到为止。」

      酒吞的声音仍是一贯的随意,但又沾染着浓郁的笑意。

      我在一旁听着,麻木地问酒葫芦要不要试着酿个桃花酒。

      只不过出乎意料,茨木端着酒盏,却一口拒绝了酒吞的话语。

      白发的大妖端正地坐着,不知以各种情绪说出了拒绝的话语。

      「吾并没有说过你是吾的挚友。」

      茨木的拒绝十分的坚定,或许是担心变化的关系将无法再酣战,亦或许是觉得挚友的承诺太过沉重。

      我看天看花看鬼葫芦,注视着无数的花瓣在春风中飞舞,最后却还是忍不住发出嘲笑声。

      啧啧啧,我的吞吞哦,你想当挚友人家也不想理你哦,想不到你这个鬼王也有这一天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

      只不过或许是我的嘲笑实在是过分,对我的报应很快就来临。

      被不轻不重地推开了挚友的称呼,酒吞稍稍愣神,而后又浮现颇为无奈的笑意,举起手中杯盏将神酒一饮而尽。

      「也罢,若你什么时候想再战了,便摇响这铃铛来寻我。」

      或许是神酒喝得有些多了,最懒得动手的酒吞竟然许了茨木随应随战的许诺。

      而我,一个同酒吞童子一同化鬼的铃铛,就这么被送了出去。

      听着酒葫芦同意酿桃花酒的回答,我感受着茨木手心的温度,不由得发出感慨。

      春天,还真是一个让大妖怪冲动的季节。

      2.

      我就这么失去了鬼王宫,失去了小妖怪,甚至失去了在酒吞腰间的位置与自己的声音。

      毕竟按着酒吞的话语,我现在的作用就是替茨木将他呼唤。作为一个身负特殊使命的铃铛,茨木没有表态,我便不能轻易发出声音。

      这真是对一个铃铛最大的折磨。

      茨木带着我离开了大江山,但在走到山脚下后又停下了步伐。

      我对上茨木金色的眸子,看着他对我产生了极其严重的误解,在确定我不会发声后,他似乎把我当做了坏掉的铃铛。

      这真是对一个铃铛最大的污辱。

      我看着茨木有些茫然的表情,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愤怒。而在茨木尝试着将我这个坏铃铛摇响之后,我鼓足了声音,用我这辈子最大的声音去喊道。

      “酒————吞吞吞吞吞吞吞吞吞吞吞吞吞吞——”

      作为一个再也不能轻易发声的铃铛,我的愤怒和我的声音一般嘹亮。

      似乎是没有见过这么疯狂摇晃的铃铛,茨木诧异地用指尖把我捏着,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而因着没有彻底离开大江山的范围,在我停下呼喊之前,背着鬼葫芦的鬼王便再一次出现。

      鬼王看着被捏着的我和突然变得兴奋的茨木,面容上满是不解:「怎么这么快就摇响了铃铛?」

      像是没想到酒吞真的会出现,茨木出现了一瞬的诧异,而后神情愈发的明亮:「无事,吾只是不小心摇响了铃铛。」

      我看着兴奋的茨木与摇了摇头的酒吞,哼了哼便收起了铃音。

      茨木是无事,但我很有事,想我一个由佛化鬼的铃铛竟然被说送就送,连个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但作为一个铃铛,我又什么都做不了,像个套圈一样套在酒吞的鬼角上表达愤怒已经是我能做的极限,总不能真让我天天对着酒吞念佛经,折磨对方。

      而且作为曾经的神子,酒吞知道的佛经指不定比我这个佛器还多。

      在那以后,我被带离了大江山,同茨木一起逛遍了大江山之外的景色,见到了无数只在酒吞话语里见到的妖怪。

      不能否认,茨木是一个好妖怪,也是一个好主人。

      他不会像酒吞一样捏着我玩,反倒会替我清理身上的尘埃,知道我无聊,他还经常前往大江山向酒吞发出挑战。

      每当茨木和酒吞交手,我都尽情地宣泄自己的铃音,疯狂地喊着酒吞酒吞酒吞让他知道我有多么的愤怒。

      「物似主人形吧,」真的跑去酿了桃花酒给酒吞的鬼葫芦感慨道,「你在参战的时候看起来和茨木一样兴奋。」

      我看着懒洋洋的鬼葫芦,哼了一声就扑回茨木的鬼角上。

      作为一个铃铛,我虽不能自在的发出声音,但我能挂在大妖怪的角上,这是鬼葫芦永远都做不到的事情。

      而看看我现任主人那张俊脸,看看我现任主人澎湃的妖力,看看我现任主人冷艳高贵的姿态。

      呸,随意把我送人的辣鸡酒吞,你就永远追着我的现任主人喊挚友吧。

      假装不知道茨木是为了更好的和酒吞交手而将我小心打理,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茨木的照料。

      因着酒吞照顾好茨木的愿望,我陪着茨木涉过无数的山川河流,认真注视别于大江山的景色,更兴奋地替打败了其他妖怪的茨木欢呼庆贺。

      一路上茨木挑战的妖怪有许多,但是每一个妖怪都溃败于茨木的妖力之下。

      我看着茨木坐在树下替我擦拭去血迹,舒服地转了转身体。

      回想着这一路挑战的旅途,我不由得猜想在茨木的心思,或许在这漫长的岁月里,酒吞仍旧是最强且最值得尊敬的对手。

      那是生而强大的鬼王,无情却又温和,庇佑着大江山的草木与妖怪。

      我心满意足地在被擦干净后被茨木收起,打了个哈欠升起困意,认真地思考茨木什么时候会再回大江山。

      无家可归,无畏生死,强大而慕强,哪怕明了各种勾心斗角的阴谋诡计,却还是纯粹而磊落。

      我在心底默默地总结在旅途中看见的茨木特性,忽而想起茨木似乎不能说是无家可归。

      最起码不能说是无处可去。

      这个强大而四处挑战的大妖怪,已经凭着对酒吞的挑战和大江山连接了羁绊。

      就好比一直想要送酒的狸猫,每次看到茨木,都会兴奋地打上好几个酒嗝,激动地推出自己酿造的果酒。

      强大且从容的鬼王将永远伫立在大江山之上,沿着命运守护一切,在春樱下饮尽神酒,笑着等候茨木的挑战。

      我带着对桃花酒的思念落入梦中,等待着茨木再次回到大江山的时候。

      耀眼且畅快的酒吞在酒梦里让人有些怀念,茨木眼底的光辉也明亮得让人难以忘怀。

      挚友吗?

      我在梦里迷迷糊糊地想。

      无论是否是挚友,这两个大妖怪应该也不会抛下彼此的羁绊。

      然而梦终会有清醒的时刻。

      在和茨木回到大江山后,所有泛着酒香与春樱的梦境全都破碎得一干二净。

      满山的荒芜,妖怪的血液染红了山林。

      无数的妖怪躲在草丛间哭泣着,腐烂的血腥味混入寒风卷来阴霾。

      看见了茨木的存在,离得最近的山兔哭泣着凑了上前,抽泣描述大江山遭遇了怎样的绝望。

      所有勉强存活下来的小妖怪陆陆续续都走了出来,连樱花妖与桃花妖也是脸色苍白,浑身染血地守护着受伤的小妖。

      我无比恐惧地发出了铃音,握着我的茨木手心也是一阵用力。

      然而无论我如何呼唤,红发的鬼也始终没出现。

      我看着茨木不顾一切地向妖怪们指引的方向赶去,在疯狂的铃音里寻觅着鬼王的踪迹。

      然而到了最后,等在惨烈的夕阳里找到鬼王之时,满是不安的大妖怪却猛地停下了步伐,所有愤怒而不安的呼唤都被强行咽下。

      鬼血腐蚀了山林的生机,数日不散的血气与怨力在四处徘徊,放眼望去,四处都是尸骸与废墟。

      而大江山的鬼王就在那里,在血泊之中,和无数追随着自己堕入死亡的妖怪呆在一起。

      鬼葫芦躺在血泊里,无助地靠在鬼王的身旁,像是呜咽着在哭泣,又像是在颤抖地呼唤。

      然而骄傲的鬼王再也不可能拍一拍葫芦,笑着接过神酒,而后夸上一句无上的醉香。

      他死了,失去了自己的头颅,死在了人类的刀剑之下。

      大江山已被退治。

      我看着脸色苍白的茨木,他似乎仍是不肯相信眼前的一切,颤抖地扶起了鬼王身躯,白色的长发染满了血迹。

      妖怪金色的鬼瞳凝结着痛苦,像是不愿接受眼前的事实,又像是疯狂地想要逃离这一切,抱着鬼王的动作无比的僵硬。

      他动了动嘴角,却说不出话语,到最后也只能痛苦而不甘地发出怒吼,澎湃的妖力在暴怒之中卷起重叠的血浪。

      掉落在血泊里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茨木还没有做出回应。

      没有做出挚友的回应。

      没有应许酒吞的回应。

      3.

      酒吞死了,死在了人类冰冷的刀剑之中。

      这大概是最难以让人接受的事实,恍惚里,我仿佛又置身于神子化鬼的长夜,在刺鼻的血腥味中痛苦而彷徨。

      不该这样的。

      就像是神子不该堕落为恶鬼,就像是鬼王不该被人类退治,这天地间的一切都不该是这样的。

      生而天赋异禀的酒吞童子,绝不该如此冰冷地倒在了无尽的血泊里。

      我不知晓时间的飞逝,亦不知晓茨木的神情。迟来的初雪终于降临于狼狈不堪的大江山,却又在刚靠近时便被狂暴的鬼气所驱散。

      等到冰冷的雪絮终于与血泊融为一体,愤怒的大妖变得冷静,却又不断低声重复着某个誓言,更用铃音呼唤着旧友的存在。

      铃铛应该是感觉不得到温度的,但我却莫名地感受到了漫天白雪的冰冷。

      洁白的雪絮似乎要将整个世界给埋葬,我抬头看向自己仅剩的主人,不知道对方是否也会为冰冷而颤抖。

      酒吞已死,铃音再也不会有回应。

      我看着茨木行走在风雪里,带着寒意穿过了无数的山林,更穿过了无数的呼唤,身影模样愈发的纤细,最后变成了神情漠然的少女。

      看着大妖所化作的少女的模样,我一阵错愕,终于明白酒吞在途径罗生门之时唇侧的笑意是为何,初见白发的妖怪时眼中的温和又是为何。

      然而无论我知晓了多少,茨木也注定无法知道大江山的鬼王曾多少次对其投去赞赏的目光。

      区区一个铃铛,总是有许多事情是做不到的。

      而不知晓茨木得到了什么消息,我一边声嘶力竭地呼唤着酒吞,一边看着他沿着风雪追逐着人类的踪迹。

      而后看着他与失忆的鬼相遇。

      混乱的风雪之中,满天都是澎湃的妖力与刺激的血味。

      茨木夺回了酒吞的头颅,却失去了自己的右臂,而不等处理好狰狞的伤势,大妖便又带着满身的血迹逆着风雪匆匆离去。

      一边呼喊一边陪伴着争斗,被茨木的鲜血所染红,我的视野朦胧一片。

      恍惚里,我不由得想起大江山的过往。

      我是认得失忆的鬼的。

      在感知清楚大江山上残余的鬼气时,我便隐隐猜出了和人类站在一起的是怎样的存在。

      失忆的鬼也曾做过酒吞的酒友,在狸猫献上果酒之时,在茨木向酒吞挑战之后,未失忆的鬼懒散地在树下烤着猎物,在大妖怪们停手后举起酒盏,笑着感受着春意的盎然。

      大江山鬼王,大江山之鬼,我看着茨木跌跌撞撞地抱着酒吞的头颅回到大江山,浑身冰冷得连声音都有些干涩。

      我看着茨木,失去了右手的大妖怪只是随意用妖力封住了伤口,而后再也不顾更多的伤痕匆忙地准备着复杂的阵法。

      身为一个流浪许久的妖怪,独自长大的茨木同样知晓着许多的禁术。

      我看着茨木,看着长大的鬼子试图用禁术复活曾经的神子,内心既是痛苦亦是凄凉。

      不知何等漫长的时间过去,新生的鬼王终于站在用妖力和鲜血创造的法阵里。

      天地昏暗,鬼王的红发依旧如鲜血般鲜艳,气息冷漠而又高傲,背后的酒葫芦呲着牙往外扩散出无比浓郁的妖力。

      “你是谁?”

      鬼王平静地开口,没有一丝因为周围陌生的一切而形成的恐惧。

      终于实现了愿望,茨木稍有些怔愣,但很快又回过神来,像是在笑着,目光明亮地看着复活的鬼王。

      “吾是茨木童子,”他说道,稍稍迟疑后,握紧的左手又松开,“是你的挚友。”

      而后再无回应。

      我看着茨木,又看着酒吞,我想起茨木拾起我之时,他曾说过,他绝对不会允许酒吞如此死去。

      他实现了自己的许诺。

      但是对于我来讲,我的主人已经死去。

      命令我将其呼唤的酒吞童子,没有同生命一起归来。

      我看着妖力减弱连带着神情都有些陌生的鬼王,我看着完全不认识眼前茨木的鬼王,忍不住又发出了呼唤的铃音。

      然而毫无回应。

      我的主人只剩下茨木童子。

      和我有了分歧的茨木童子。

      鬼王已死,鬼王重生,这是我与茨木之间永无法化解的沟壑。我随着茨木的步伐而呼唤,试图唤回曾经骄傲的鬼王。

      我觉得我会永远地呼唤酒吞的名字,直到喉咙嘶哑,直到铃铛碎裂。

      我的主人埋藏在心底无法喊出的呼唤,全部都由我来声嘶力竭地呐喊。

      在新酒吞诞生之后,我的日子忙碌了许多,亦是无趣了许多。

      茨木如同挑战酒吞一般频繁挑战些新的酒吞,然而新生的鬼王对于茨木的热情却感到了厌烦。

      我看着新生的酒吞一次次因为挚友的称呼而皱起了眉头,我看着新生的酒吞对着红枫中的鬼女面露惊艳。

      曾经在罗生门之侧,买酒途径的鬼王便曾如此对少女浮现赞赏的眸光。

      我看着全新的鬼王努力地躲避茨木的靠近,仿佛能凭此将酒吞童子辉煌而沉重的过往远远地甩在身后。

      茨木所说的是鬼王酒吞的过往,而非新生酒吞拥有的曾经。

      罗生门上的少女,春樱之下的神酒,满山的期待,挚友的约定,全部属于过去,而非是他。

      这是最甜蜜的沉重,也是最沉重的甜蜜。

      他不愿意去接受。

      在不知道看着茨木第几次找到逃避的新酒吞后,我也问了问酒葫芦,你也认为他是酒吞吗?

      酒葫芦呸呸呸地喷了我几口,全然不顾曾经一起在鬼王手下共事的情分,蹦跶着就跳回了新酒吞的身上,结果被一把挂在了枝头。

      我看着它这架势,终于明白了自己孤家寡人的属性。

      只有我在认为酒吞未曾归来。

      只有我,独自被留在了过去。

      我听从着前任主人的话,每当现在的主人将我摇响,我便呼喊一句酒吞,将他引来现任主人的身边。

      然而给我下达如此命令的主人却再没有归来。

      他不仅将我这串有了新主的铃铛遗忘,更将茨木童子抛弃在了过往。

      没有过去的记忆,没有过去的妖力,没有过去的感情。

      大江山的鬼王已经死去,现在的酒吞并不是酒吞,

      在那之后,花开花落,春去秋来,大江山外又发生了诸多的事情。

      我陪着现在的主人,看着他追逐着全新的酒吞,追逐一个不存在的影子。而在追逐之中,京都城的阴阳师分裂了灵魂,红枫林中的鬼女选择了堕落,越来越多出乎意料的事情不断在发生。

      就连曾经与酒吞有诸多往来的大妖怪都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爱宕山上的天狗追逐着大义,高天原的神祗离开了神座。

      我看着世间诸多的纷纷扰扰,一边不断呼唤着酒吞,一边思考着要是酒吞见到眼前的变化,脸上的神情又会是如何。

      是嗤之以鼻后出手援助,还是端着神酒与世隔绝。

      我始终陪伴着茨木,看他与新酒吞间的距离终于有了缩短。

      我为现任主人感到喜悦,我为前任主人感到痛惜。

      每一个妖怪,每一个铃铛,都是要向前看的,我告诉自己,茨木还要活很久,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有新酒吞的陪伴,他至少不会太寂寥。

      长久地自我洗脑下,我已经可以麻木地看着茨木在经历过无数的事情后同新酒吞一起坐在树下,一起同过往一般饮酒。

      真好,旧的酒吞有我铭记,新的酒吞有茨木陪伴,至少酒吞童子这个名字始终不会被人遗忘。

      可我始终好奇着,茨木所看见的酒吞,所追逐的酒吞,是否是茨木所认可的酒吞童子。

      他是在怀念,还是在创造全新的记忆。

      我只是一个铃铛,注定猜不透茨木的心思,猜不透不断念叨着过去,却又不断陪伴着新酒吞的茨木。

      然而,在美好的幻想被打破之后,剩下的只有丑陋的噩梦,可是当噩梦也醒来,剩下的便只剩下空荡的真实。

      当大江山的风雪不知吹去了多少的时间,诸多大妖与高天原的神灵都回到了原有的位置。

      某一日,茨木将我拎在手中摇晃,而后又亲自准备了无数的神酒,甚至和大江山上的小妖怪们一一打了招呼。

      前去寻找新酒吞,茨木的步伐并不急促,反倒细细打量着周围的景色。

      我虽心有不安,却只能怪自己多疑。

      然而等到白发的大妖在与自己的挚友共饮下神酒之后,大江山久违的安宁又一次被打碎。

      古老的阵法始终是要付出祭品。

      令鬼王重获新生的阵法,吞食的自然不止有妖力。

      我本以为茨木日日喊着享用我的□□与妖力不过是一句笑闹,却不想茨木这是无时无刻都在守望着酒吞的归来。

      我因为混乱的场景而被遗落在地,惊慌不安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醉酒的鬼王在回应了大妖的邀战之后通红了双眼,却丝毫没有发现任何的不对。

      两只大妖终是缠斗到了曾经鬼王的身死之地与重生之所,意外失控的鬼王低吼着归于阵法的控制,最后挣扎着进食了祭品

      下雪了,一片洁白,继而又化作了一片猩红。

      我疯狂地想要喊出茨木劝阻一切,但出口的却只剩下酒吞。

      作为酒吞的遗物,作为茨木的遗物,作为约定的寄托,我只能撕心裂肺地喊着酒吞,期盼着眼前的一切能够中止。

      新生的鬼王,新生的酒吞,被我和过去的鬼王区别对待的酒吞,在血海中挣扎着想要清醒的酒吞身影竟是意外地与过往重叠。

      仿佛又置身于神子化鬼的长夜,整座大江山满是狂暴的妖力与炽热的血浪。

      当年的神子扔下了斩杀无数同伴的兵刃,在叩拜了神佛后大笑着离去,将一切过往都埋葬在了火海之中。

      佛像一如曾经注视着寺庙中的污秽一般慈悲,在血夜中看着神子离去,溅在佛像上的血迹宛若撕破夜色的长泪。

      当年的神子痛苦地杀尽了所有的僧侣,最后大笑着化做了恶鬼。

      现在的鬼王痛苦地吞食了相伴的挚友,最后大笑着想起了一切。

      此时的酒吞与过去无比相似,却再也没有后退的道路。

      当年的神子尚可以化身恶鬼栖身于黑暗之中,日日夜夜与神酒为伴,而现在,栖身于黑暗的鬼王再无处可寻退路。

      是啊,他一直是酒吞。

      错的是我,坚持着的是茨木。

      那是一个古老的秘术,使冥河震荡,使亡者归来,唯一要付出的代价是亡者的记忆,和记忆的献祭。

      复活的鬼王会忘记自己最为重要的记忆,而想要鬼王彻底地留在人世,便必须再进行更深的献祭。

      守护了记忆与力量残缺的鬼王许久,失去右臂的大妖终于确定了祭品是什么,而后踩着法阵最后的界限献上了自我,以鬼血染红阵法,将妖力赠与鬼王。

      我不想要知道这一切真相。

      一点也不。

      就像我一点也不想知道,在我作为约定的信物被赠与茨木之时,身上携带的古老铭文。

      化身鬼王之后,曾经的神子并未忘记曾被教导的一切。

      老和尚让他慈悲为怀,让他用神子之身将万物救赎。

      然而老和尚死在了化鬼之夜,神子便也失去了救赎的动力,在成为恶鬼之后,神子在闲来无事之时替我刻下了佛经,全是对救赎的回应。

      作为一把曾经的佛器,我体内还是能勉强刻下佛经的内容。

      彼时看着频频挑战自己的白发大妖,仿佛已经看遍了无数岁月和命运的鬼王饮尽了酒盏里的神酒,无视佛经的炽热,随意将反身咒附着在我体内的佛经。

      「我能够由佛堕鬼,指不定又会由鬼成佛,也不知道这把锁有无用到的机会。」

      当初的鬼王清楚地知晓着自己的强大,故而为自己创造出了一把制约的枷锁。

      当新主人受到创伤之时,鬼王自身亦将承受同等的伤痕。

      只不过当初的鬼王只思考着自己重新被诱拐回佛门从而失控的情况,现在的现实却是鬼王忘记了自己诸多的约定,受法阵的控制吞食着妖力与血肉。

      我想茨木说的是对的,大江山的鬼王永远是大江山的鬼王。

      毕竟身陷血海与痛苦的新鬼王正承受着过去对自己施下的惩罚。

      可是茨木永远也听不见我的道歉。

      他死了,被大江山的鬼王吞食了。

      我有两个主人,一个是大江山的鬼王,一个是大江山鬼王身后的大将。

      我有两个主人,他们都在我的眼前倒在血泊,化作了白骨,只留下我独自声嘶力竭的呐喊。

      只不过呐喊的日子应该很快就能结束,没有妖力的守护,铃铛很快就会碎裂。

      我由大江山鬼王亲手从佛音血海中拾起,赠与了其挚友茨木童子。兜兜转转,最后我又回到了大江山鬼王的手中,然后看着他化作了白骨。

      我摔在了地上。

      雪地是冰冷的,就像是罗生门漫天飞舞的大雪。

      溅在身上的温度无比炽热,在撕咬声里和当初的鬼手被砍断时的气息十分相似。

      我的前任主人吃光了现任主人的妖力,而我却只能呐喊。

      我想要悲泣,却只能欣喜。

      因为我说过,我将会替茨木喊出心中所有无法明了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诉说的话语。

      他追逐的影子回来了,他的心情定是无比的喜悦。

      然而啊,追逐着的他离开了,被追逐的影子在归来之后也将消散。

      我抬头看向漫天的大雪,雪花落在眼里模糊了视线。

      铃铛是不会哭的,所以哭的……到底是谁呢。

      若非有沾染了酒吞的妖气与鬼血,我定是一个受人香火的崇高佛器。

      酒吞已死,气血干涸。我想在我破碎之前,或许我还能做些什么。

      我想起了在寺庙聆听佛音之时,高洁的神子身处崇敬与嫉妒的漩涡,面容上始终端着慈悲的笑意。

      而视线朦胧间,那笑意化作了神酒的醉意和自由的痕迹。神子离开了高台,途径了罗生门,停留于大江山。

      他停下了步伐,等待着身后追逐的百鬼,等待着身后执着的大妖。

      我努力在佛音中回忆着什么,最后却只能模模糊糊地想起某个执念。

      我所追逐的大妖怪,他们还没有在树下共饮神酒,互称挚友。

      酒葫芦那个白痴,它还傻乎乎地在酿着桃花酒,和狸猫一般等待着献酒的时刻。

      如此,甚好。

      也幸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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