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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请君为我歌一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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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着润玉在不远处的凉亭中坐下,打开了尘封了二十余载的女儿红,醇厚的酒香顿时溢满了整个庭院,与满园的花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独特的动人心脾的芬芳。
“来,小哑巴,就让我们今夜借着月色喝酒赏花,不醉不归!”我举着坛子喝了一口,转而递给对面的润玉。记忆中,润玉几乎十八般武艺样样都比我强,唯独这酒量逊色于我,他总是喜欢端着杯盏小口地啜着,文雅有余,豪气不足。我今日此般,确有试探之意,想在他喝醉时套些话出来,更有为难之举,故意不给他备下杯子,非要撕掉他那翩翩公子温润如玉的壳子来不可。
谁知,我的目的并未得逞。并不是他未接下我递过去的酒,而是,他接过来得太过自然了,半点迟疑也没有。反而让我觉得自己故意试探为难的行为很无聊,无甚意思,我甚至,还瞧见他在接酒坛子时的一个小动作——他将那沾满了泥土的手在自己的白衣上擦了擦。
???
他这依旧是在演戏?也着实自然了些,我这个看惯了园子里姑娘们平日待客时“变脸”绝活的人都不得不叹服于他的演技。
可如若不是演的呢?他为何会在数载后与我印象之中那人的行为秉性大相径庭?
我极为认真地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试图把他的举动皆分割成一个一个画面来观察分析,从而从中瞧出些端倪。
眼中甚至还幻化出了慢动作,就这样,看着他举起酒坛递到嘴边、微微仰头欲一饮而下,就在我即将要相信了他真的转了性子的一瞬间,一个高大的黑影在我眼前一闪而过,转眼便挡在了我与他之间,“公子,这酒你不能喝!”
黑大个?嘿,我嘞这个暴脾气!你小子居然在关键时刻出来坏本姑娘好事!
我冷声道:“你不信我?”这话,却是说给润玉听的。
“我没有... ...”
“那我之前是否说过,不许让他跟来?”
这回,不待润玉回答,黑大个却抢先开口道:“你这市井女子怎么跟我家公子说话呢!?主子是没让我跟过来,可保护主子是我的职责。见他被你唤去久久不归,我方前来查探,这不,一来了便撞见你这女人居心叵测,灌主子酒喝!”
“市井女子?”我有些玩味地重复了一句,“那我便告诉你,你主子呢是来找我这个市井女子报恩的,不惜结草衔环的那种,我让他往东,他便往东,我让他向西,他就向西。陪我喝点酒又算得了什么了?话说回来,主子的恩公应该叫什么呢?我也不为难你,乖,来,叫声主公听听!”
“你,你,你... ...”黑大个指着我的鼻子“你”了个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显然,他虽然武功颇高,但与人争辩的本事却十足是与小熊那丫头在一个水平线上的。再者,作为太子殿下的贴身侍卫,他应该是见惯了那些温温柔柔地对他主子献媚讨巧的大家小姐了的,面对着我这个嚣张跋扈、挟恩图报的市井间园子里的老板娘,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乎,黑大个将求助的目光转向润玉,试图他这主子能站出来帮他说上两句话,以挽回些那输一干二净的皇家护卫尊严。这一看之下不要紧,他和他不存在的侍卫小伙伴都惊呆了。
哦,我忘了说,之前我就着泥土在润玉脸上乱七八糟画的那一通,其实,整体上远远望去有点... ...像个猪头。
猪头...咳,润玉在收到黑大个求助的目光后,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朝我粲然一笑,带着丝讨好的意味,“她所言不假。”
再于是乎,黑大个便恍恍惚惚地看见——主子脸上的猪头...笑了???
还是很开心的那种、又有一点点谄媚的笑。
诡异、违和、但真的很好笑。
黑大个一阵手忙脚乱,我猜他纠结了一阵应该先捂眼睛不去看还是先捂嘴以防笑出声,索性,他最后把剑往腋下一夹,左右手并用将眼睛和嘴都捂上了。
“墨影,你在做什么?”润玉剑眉微微一皱,不解道。
“没,没什么主子。”黑大个闷闷地答道,似是在极力忍住笑意。
“噗哈哈哈... ...”黑大个这家伙可真是个人才,我好像有些理解润玉为什么会选他这么个家伙在身边随侍了,简直和我家小熊那丫头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鬼丫头,不许笑!你,你怎么可以... ...”黑大个气急败坏。
“我怎么了?你倒是说呀!”我笃定他不敢说出“主子脸上有个猪头”这种有损润玉颜面的话来,愈发问得嚣张。
润玉瞧我和黑大个二人一来一往,心中回过味来,料到问题定然出在他身上,伸手摸了摸脸颊,表情中透着丝了然。
身子前倾,隔着石桌弯腰伸手在我鼻子上一点,不无宠溺地叹了口气:“你呀!”
气也出了,闹也闹够了,我对黑大个道:“那个谁,墨影是吧,叫主公就算了,我怕折寿。这样吧,你去厨房找小熊打盆水来,拿两方帕子,再端几个下酒菜过来,我便不同你计较了。”
“我凭什么听你的?”
“你可以不听,若是你想你家公子一直顶着张猪... ...”
“别说了!我去还不行!”他抬脚欲施展轻功飞走,却又回过头,担心道:“可是主子,太...大夫说了,你不可以喝酒!”
“无妨,你听她的便是。”
墨影走后,忆起他一副捶胸顿足我好气但主子有令我又不得不听的憋屈模样,我又捧腹大笑了好一阵。好像只要这样笑着笑着,就可以暂时让自己忘记同君家的仇恨。
洗脸水被端过来后,润玉又把脸伸上前来,鼓着嘴巴撒娇道:“我看不见自己的脸哪里脏,你帮我擦好不好?”
在见识过他好几次异于常理的发挥后,我逐渐生出了一种免疫能力,索性将他的这种表现归结为这厮近年来为了拐带姑娘回家而学来的新本领。
在我欲将手绢浸入水中的瞬间,我突然在倒影中瞧见自己鼻子上的一个黑点,和脸颊边的三条斜飞的□□子,再联想到他突然倾身上前点我鼻尖的画面。
润!玉!!!
我就知道,这个阴险狡诈的家伙根本从未转过性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大猪蹄子永远是大猪蹄子!
我带着明媚的笑意拿着未拧干的湿漉漉的帕子向他走过去,还不待我出手,他就像已经料到我下一步的动作一样,抢先避开了。
“恩人,恩人!我错了!我错了!是在下的不是!在下错就错在不该被你画了之后,再画了回去!下回!下回我保证!你画完左脸,我就把右脸伸过去,你看好不好?”看似在道歉,实则句句在狡辩。
“不好!”他没了武功,哪里还是我的对手,片刻便被我追上,糊了一脸水。
看着他在寒风之下瑟瑟发抖地打着喷嚏,我才想起来将酒挖出明面上的目的就是给他驱寒来着。现在貌似适得其反了。于是,连忙借机给他灌了好几口酒。
后来,我再回想起今夜之事,细细思量间,发现其实自己犯的一个最大的错误就是算错了他的酒量。原来,岁月是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包括酒量的深浅。
只可惜,现在的我还没想明白这个道理,仍企图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地哄着他喝醉。
显而易见,最后喝大发了而一发不可收拾的那个人——是我。
我揽着润玉坐在屋顶,一边掫了一口酒,一边指着挂在天际的繁星道:“你看,好多星星啊!我好想上去摘一颗!”
他拦住我欲乘风而上的架势:“你小心点。”
我却不管不顾,笑着在空中胡乱点了点:“你可是怕了?问,问君何不乘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我轻功好着呢!”
“我知道!”
“那你呢?你怎么不会飞了?你那扶摇直上的志向也不要了?”我醉意正浓,完全忘了自己应该装作不知道他以往功夫如何、又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呵。”他轻轻瞥了我一眼,眸中的神色竟称得上复杂,“你醉了。”
“我...没有!哦,我知道了,你故意说我醉了,是因为... ...”我个了个酒嗝,笑着顿了顿。
他似有些紧张,“因为...什么?”
“因为你怕我让你报恩替我去天上摘星星啊!”
“什、什么?”
“你答应了帮我做任何事,可惜这件你做不到,做不到岂不是食言了?食言了岂不很丢面子?你们这些所谓的正人君子,最怕的难道不是这个?哈哈哈... ...你为什么不说话?被我...说中了吧?”
我并未顾及在我的抢白中一直沉默的他,接着说:“其实呀,没关系的!你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学着他的语气,缓缓吐出那句一直压在我心底的话:“年少无知时许下的承诺,做不得真... ...”
他拥着我的双臂,随着我这句话的吐露,一点一点地逐渐变得僵硬,垂落。
我却晕晕乎乎地傻笑了一下,身体失去了他的臂弯支撑,脚下越来越不稳地向他迈近,“嘿嘿,我学得像不像?”
身下一沉,忽地一个踩空。
“啊——”
事发突然,我甚至忘了该如何使出轻功。
就在我以为要跌个不死也残之际,腰间却再次传来那个人手臂的坚实有力的托力。
诶?他功夫还在?
我有些迷茫地望向他,却见他一手揽着我,另一只手则抓着一根细长的金属丝,金属丝另一端的铁爪扣在了屋顶的脊兽上,我们正借着力摇荡着缓缓坠落。
天空中忽然一声轰响,我随即看见大簇大簇的烟花在茫茫夜空中争相绽放,色彩斑斓,炫目璀璨,在最热烈的瞬间,将天空与大地都照耀成绚丽夺目的金色。
酒醒之后,我却不会记得自己也曾拥着年少时最爱的人看过京城最繁华动人的烟火。
“今天是什么日子?”
“定都十载,大赦...天下。”
“哦,”我点了点头,随即问了个看似与此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要天上的星星吗?”
“为什么?”他揽着我躺在草地上,望着星辉与烟火交相辉映的夜空,语气极尽温柔,认真的态度仿佛在与我探讨着一个很为严肃的话题。
“因为呀,我曾听老人说,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代表着一个我们逝去的亲人,我常常想,我的亲人们是不是也在天上看着我。我想把它们摘下来,让阿爹阿娘离我近点儿... ...”
大赦天下... ...
呵,又有谁能够赦免我死去的亲人的无妄之灾?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
我此刻的意识已经非常模糊,只听见有人在我耳边不停地说着这三个字,一遍遍哽咽地重复着。
“我好累、也好困,只是这里闷闷地疼,睡不着,玉...玉哥哥,你唱首歌哄我入睡好不好?”
“好。”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
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
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
青草气夹着幽昙香,歌声伴着虫鸣。
晚风暗拂。梦境还是现实,我已然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