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冢》十月维秋

3、旧同窗

　　叶叶红一听便要起身下楼，但来人已自己打将进来。这不过是几个家丁模样的小后生，一身短打，没头没脑地往里闯，进来见了这一台桌子，自己就先发起了愣。
　　冰茹心知这一来是一个机会，马上侧身对陶妈说：“陶妈，这算什么？我到汪老板这边来，你也没告诉秦老爷一声？”
　　陶妈识趣，在一旁答道：“我原想这是这里先出的票子，四姐生意忙，秦老爷也是知道的。再说秦老爷是再通情达理也没有的一个人，我一时忙，也就没和他们说下。”
　　“我问这一句，却引出你十句来！说给谁听？到底是你们心里不愿动，明仗着秦老爷体贴！”说罢对那群家丁一笑：“好兄弟，虽说是我们不对，却也是一场误会，求你们回去告诉秦老爷，我不敢怠慢，完了这一局立刻就到的。”又叫陶妈给他们包点碎银：“我面子浅，各位就看在在座诸位老爷的面子上吧。”在座众人皆被一语惊醒，纷纷附和，大姐老婆们也在一旁又劝又拉，那几个家丁便稀里糊涂被拉了下去。
　　“原来还有他的局子。你早去为好，这不是好惹的。”事情平息后，汪老板显得心有余悸。
　　“局子？我哪里知道有什么局子？别让我猜对了，肯定是醉醺醺地到了李妈妈那里找不到我，疯狗似地追上来了。”
　　陈子壮哈哈大笑：“这也算是冤家。秦老爷也好到六十了，可说起精力，我辈真是自愧不如啊。”
　　“虽然荒唐，但吃这口饭多少也要应酬应酬。我劝四姐还是回去，这边余下不过喝酒碰和，你那头把秦老爷哄好了，也就两家便宜。”叶叶红还在帮着王老爷劝。
　　冰茹也明知不可久留，刚要道别，却听得那个弹琵琶的官人柔声说：“怕他什么。刚才是当面说清楚了，量他不敢再闹。若他自己还要闹上来，丢的也是自家面子。”
　　冰茹略有些吃惊，看了过去，却是个细眉细眼的女子，一身月牙白，一支并蒂莲翡翠簪子干干净净地插在头发上。这倒像个半路落簿的人家人。冰茹心里这样想，一时也不便细究，说了几句场面话就离开了。
　　冰茹走后，众人摆开台子碰和，陈子壮推说不会，一会在一旁观战，一会和叶叶青调笑，一会又起身去玩桌上的自鸣钟。叶叶红见状，半开玩笑地说：“我们这些二流官人怕是委屈了陈老爷。你看四姐一走，他便急得抓耳挠腮的——我问你，我们叶叶青怎么就比不过她李冰茹了？”叶叶青不过是个十四岁的清官人，听阿姐这样一问，窘得满脸通红，抬身便要走。陈子壮连忙留住，嘴里说：“不是为这个。为的今晚约了旧同窗，心里放不下。”
　　“你又不打牌，蛮可以先走。”叶叶青嗔道。
　　“你妹妹倒会巴结，自家要赶客人呢。”一直不作声的陆双文忍不住打趣道。
　　“莫要胡说！”叶叶青只说得这么一句，憋得耳根子都红了。
　　子壮见状，打了个圆场，顺势告辞。
　　出了门，子壮又掏出怀表，已经过十点了。但这一带都是些灯红酒绿之处，各家到现在才开始传来笑声，并不让人觉得晚。拐角处在轰轰隆隆地打桩，据说要盖西式舞厅。他皱了皱眉，叫了辆人力车，径直往行云客栈去找同窗了。
　　此时正是民国建立伊始，百废待新，对内整顿，对外建交。陈子壮的旧同学叫乔阳的，早年留过洋，此时被任命为外交使节，正要前往海外。乔阳是广州人，本可以在当地直接过海的，但顾念同窗旧谊，又想着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又能相见，便专程绕道上海，一叙旧情。
　　“陈哥让我好等！”一见子壮，乔阳仍用了旧日的称呼，一径迎上来。陈子壮在寒暄间却瞧见屋里坐了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后生，穿着黑色暗格短袖衬衫，配白色吊带西装裤，正对着自己站起来。
　　“我的同乡，这次是来上海报馆做事的，叫彭立孟。”乔阳介绍道。立孟立刻落落大方地上前与子壮握手问好，又问道：“听说子壮兄是开古董店的？”
　　“正是。”陈子壮呵呵一笑：“自从皇帝被拉下了龙椅，八旗子弟和清朝大官死的死逃的逃，说不得有多少古玩字画流落到民间来了。”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平常百姓家。’这些事都是有的。”乔阳笑着把两人带到桌前。桌上已经放了一坛酒和几碟冷盘，三人便坐下畅谈，不觉酒过三巡，话题便渐渐展开了。
　　“自从开了这家古董店，算是见了不少世面。又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又是‘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沧海桑田，不可言说。”
　　“这不过又是一次王朝轮回罢了：旧贵族破落，新贵族掌权。天下兴亡，受苦的还是百姓。”彭立孟朗朗应到。
　　“这也不能操之过急。共和国是建立了，但人们的思想还是封建的。如果大家没准备好，贸然把新思想强压下去，只怕适得其反。”
　　“此话差矣。要是等大家都觉醒才可实行改革，只怕今天你我还处于茹毛饮血的野蛮阶段。”
　　“但事实不是这样。民主共和已经来了，是赶不走的。”
　　“民主共和真的来了？不过皇帝换成了总统，官老爷换成了军阀。新瓶装旧酒，是不济事的。”
　　乔阳见两人有吵起来的意思，就在一边插话：“二位都是雄才大略，某自愧不如。但我是难得来一趟上海，不能老谈这些家国大事。我是贪玩的，还请陈哥带我见见世面去。”
　　子壮摇摇头：“说是大上海，白相地方多哩。其实五个指头数过来，不过是西洋剧院，逛花园，吃吃花酒罢了。”
　　“上海婊子不是全国闻名的吗？陈哥是见惯了，我却乐得看个新鲜。”又一指彭立孟，“他在广东风气得很，各家求亲帖子把地板都盖住了，就是一个不要。陈哥也给他找个相好，虽做不得正堂妻，也聊当个下堂妾。”
　　彭立孟连连摆手：“你们去吧，那种地方吵吵嚷嚷，我不懂应酬。”
　　“好笑，你自己去上海滩逛一圈，哪里是不吵的？”
　　“也对。”陈子壮说，“来了上海，去看看也不错。况且立孟兄将来要长留这里，要到外面跑跑的，在酒桌上认识几个人，办起事情来容易些。”低头一想，笑道：“正好明天是陆双文出师，周掌柜必定要摆上两台，我们明天先各处转转，晚上就到那搭吃饭。”
　　当下三人商定，一夜无话。

作者有话说

　　说明一下，妓女脱离老鸨，自己出来单做就叫“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