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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不请自来 ...

  •   枚简急要赶去朋县,也有自己的考量在。

      便是公羊罄被迫沦为了他的副手,可依其性情,要指望对方与他同步行事却绝非可能,至于其手底下的兵,不至关键时刻,还不如压根当作无此助力。毕竟绿湖卫的纪律自成一派,平日里倒也瞧不出什么厉害,只是想要唤动他们,不过指挥使那一关不成。虽说眼下这情状不得不求用这一批人,可他们于此案中最有用的地方,并非自身有多厉害,却应当在于暂且被拿来做了一方隔挡秦、冯势力干扰的盾。

      公羊罄先不动也好,杨氏一案的详情究竟如何尚且全未知悉,便是那卫队一道去了他也没法即刻调派。早前廉匀批与朋县县令谕令一道,上书应嵘侯大约月半抵达朋县,但他既不必迎合他人行程,早些前去还能暗中探查一番,反正去了那里也无人认得出自己。

      初九那日枚简起得极早,随意着常服一身,洗漱收拾好以后便要出门去。结果一只脚刚踩过门槛,迎面就撞上夏决明刚巧过来。枚简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番,神色自若一如往常,一不像有事二不似抱恙,遂问道:“你当真不与我一块去?”

      少年恳切道:“真没法去。”不知为何,语气里倒隐约显得是他委屈,顿了一顿又询问枚简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枚简打算了片刻:“难说。”他察觉到对方似是欲言又止,忽地反应过来,“对了,这月廿三可不是你生辰么,要十九了吧?”

      夏决明叹了口气,纠正道:“爷啊,不是十九,是二十。”

      “二、二十!这就要及冠了?”他惊了一惊,“实在对不住,我先前死了那十几日,这会又有公事要忙,差点把这事给忘了,怕是到时候万一赶不回来给你预备贺礼——啧,可成人又是大事……”

      少年倒不显在意:“无妨,你不是去朋县么,想法子带点枣回来成不?就当是给我做生辰了。”

      “……带点什么早回来?我怕我是早不回来。”

      “枣,枣,我说的红枣。”对方兴致盎然道,“朋县的果品生意好极,虽说贵是贵了些吧,那里卖的枣可不比上贡王室的品阶差——老大,你好歹也是个二品爵爷,这点银钱我也就讹你一回,活过二十不容易,给个彩头呗。”

      “这不是钱的问题。”枚简皱了皱眉,“你买那红枣做什么?”

      “吃啊,还能做什么。”对方一脸理所当然,“虽说时令到了,王宫里贡枣也赐来得不少,可八成都要被底下的毛孩子囫囵吞了。这种好东西,分明就应该晾干了煨汤里,那才叫一个滋补。”

      枚简盯了他一会:“若我没记错,上头好歹也封了你一个‘廷外郎中’的虚职,你这成日里总琢磨滋阴补阳的,有点出息行不行?”

      “官职封在后,懂行懂在前,这个我也没办法呀。”

      “你懂是你懂,想讨好吃的,怎么自己不跟我去?”

      他不欲干愣在原地闲扯浪费时间,便往府邸门口走去,一面继续嘀咕:“我记下了,眼下别扯有的没的——话说你到底找了个谁随我出公差,这两日竟都忘了问……”

      马车已备在门前。先前枚简特意交代了,备辆带了耳的小轺车即可,轻便且不惹眼,适于出行。车盖上系了大半圈厚厚的绀青色帐幔,直掩至舆前两侧,不至影响操绳驾马,但几乎将整部厢体皆围护其中,遮风挡尘确是好极。清早的风吹得大了些,正将那帷帐都鼓动起来,他瞧见车里已坐了一个人,只是叫那一边吹起的青布遮住了模样,看不真切。

      枚简愣了一愣,转头问夏决明道:“那是谁?”

      少年没言语,揉了揉鼻子,含糊地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自己去瞧。不知怎的,枚简心头陡生出一种古怪预感,遂走上前伸出手来,只待那摇曳不定的幔布撞进他掌心里,猛地往左边一扯,登时,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便映入了他眼中。

      是廉匀。

      眼见此人着一身寻常下属衣装,似是笑得自在。

      枚简整个人安静了一会,却在对方刚要开口时忽地松了手,那幔布旋即又舞成了一面屏障。他转身快步走到夏决明跟前,手往后一指,恶狠狠地说:“怎么的,这就是你与我说的‘靠谱’?”

      少年一脸难色:“不是,这就是我说的‘真没法去’。”

      他不禁语塞,一时间仿佛搞明白了些许困惑,便低声质问道:“是不是你那日跑去问我去向的时候,他给你下的封口令?”

      对方默认的神情已然说明一切,枚简无可奈何道:“早知如此,那日你没去就好了。”

      “没可能。我当时也王他了,说万一我这没来找他,他找谁合玩这出,结果他说你断不会乖乖等人来接,一旦得了通行令,铁定就急急忙忙跑去玩自己的了;且依我的性子,若是寻不见你的人,为图省事必然要跑去问他。”夏决明如实说来,“故一言以蔽之,原就没那个万一。”

      枚简细想一番,竟觉这话确在情理之中,只得悻悻:“这么说来,我心想要早些出发这事,他也猜到了?”

      “……你说呢?”

      他心下长叹一声,片刻以后重又走到马车跟前站住。许是听到了响动,里头的人主动将幔步扯了开去。两相对视半晌,枚简抬起手在自己脸上胡乱抹了两把,语气中已全然不抱希望:“我先送你回宫如何。”

      廉匀认真道:“你若还想早些抵达朋县,我建议现在就出发。”

      “那我让旁人送你回去,决明,或是别人,或是许多人,或是我府上所有人,一定确保毫无闪失——你觉得怎么样?”

      对方稍事沉默:“……我拒绝。”

      事已至此,枚简心下妥协得也快,倒不是他懒得挣扎一下,只是时至今日,许多事情习惯成自然,实在不必言明。既知对方是什么,与其徒费口舌地劝阻,还不如绞尽了脑汁应对。

      眼下他坐在车上,偶或不十分放心地往右边瞥上一眼,目光落于对方操绳御马的手上,终是忍不住开口道:“恕我多嘴一句,你这有多久没驾过车了?”

      “……也没多久。”

      “没多久是多久?”枚简略想了想,“七年?”

      廉匀争辩道:“你是当我登位以后平日里一点也不操练?”

      “你即便操练,那也是战车,与这种粗活到底有所区别。”

      “那你我也算是打小就开始学做这粗活的了,总不可能闲了几年就忘个一干二净。”对方如是说,“再者说,平日里决明一个孩子都做得这粗活,我又有何做不得。”

      枚简听他这一说,刚巧想起些什么:“你可知这小子多点出息,这月下旬就要及冠了,问他要什么生辰礼物,竟说是要朋县的红枣。”

      “不愧是药堂子里出来的人,就是讲究,你家奶奶定能与他合得来。”廉匀笑道,“若非他小时候受了你的恩惠乐意听你的话,我就该带他进宫做个药膳师,也不枉那一身天赋。”

      “只是些许耳濡目染养成的趣味罢了,算不得什么天赋,况且他儿时那些日子也没什么好追念。”他不以为然,“这么大一方天地在,人也要转头看看别的,总不能盯死了一样,小时候是什么,长大了还是,这没什么意思。”

      对方顿了顿:“或许吧。可无论如何,经历过的总是不得变了,好与不好,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就算的。”

      此刻离城门已渐行渐近,也可能是腿上盖了一方毯子御寒,将他捂得有些热了,枚简手心里居然冒了汗。虽说他既悄没声地早早动了身,原已打算伊始起就不报真身,以免打草惊蛇,可万万不曾想出此一趟公差,身边还要跟一具万金贵体,遂紧张不安感愈烈,竟觉此番偷摸不似查案,倒像畏罪逃难。

      廉匀宽慰他,道是城门守卫不应知晓国君相貌,且自己眼下一身下人装束,摆明了就是个普通随从,绝不会有问题。

      枚简打量对方一番,不禁摇了摇头:“相且由心生。久居万人上,你这一身气派压不下去,哪里像是个普通随从。”

      “哪里的话,不过我眼下也是顶替了决明的位置,起码于面相上,也不该毁他少年英名不是。”对方似是还有闲心玩笑,“且放心吧,我自然不会拖你后腿,倒是你,若是在外头叫漏我的名字,可唯你是问。”

      枚简不理会他这一通,只低声道:“守城门的到底是烛麟军的人,对待出入者刻板,现宵禁尚且未过多久,到了门口估计也没什么车马行人作掩,万一有个万一,可要想好对策。”

      廉匀却伸过手来自若地拍了拍他的肩:“过城门关这种事,早应当是轻车熟路了。”

      “你驾车时切莫松手!”

      至城门口,两名守卫见这般清早便有来人,大约又见这马车帐幔质地、身轮漆色皆是考究,神色果然微微有疑,上前几步就欲开口询问。

      恰是此时廉匀手上忽地一抖,马嚼子被狠狠扯了一下,那马匹瞬间前蹄悬空,嘶鸣不止,一时间众人皆吓得不轻。

      守卫只可见那御马的侍者微微垂首,一副做错了事惊慌失措的畏缩模样,结结巴巴地似一心要与自家主人解释。那年轻主人怒目圆睁,往他脑袋上赏了一巴掌,随即斥骂道:“老子是惯了你了,竟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冲撞了大人你担待得起?”

      说罢神情似是强按下不耐,又对眼前二人连连作揖陪笑:“军士老爷辛劳,对不住对不住,下人没出息,惊了二位大人,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对方且回了神,也粗声斥骂了他们两句,又将枚简盘问一番,得到的答复是生意人家,这般磨磨蹭蹭你来我往了好几回合,好在此二人的注意力全没放在那一个没用下人身上。最终这盘问以被盘问者舍下一点银两方才告一段落,至此他们也终得以离开。

      自瓮城穿出以后行了有一段距离,廉匀转过头来,拿胳膊肘碰了碰他道:“方才表现如何?”

      枚简将其一张面孔重掰回去直视前方:“有些过了。”

      “别呀,我可是走的你当年的路数。”

      他反应了一会:“……你说的该不是我头一回被你扯进关那会……?”

      见对方竟称是,他不由地无语,沉默半晌又道:“弄这些有的没的,到头来还不是拿了几两银子解决问题。”

      “非也。”对方却道,“若一开始便拿银两,实属无事献殷勤,更要叫人生疑;如此闹一出,是为给你那银两寻个出手的好由头。”

      “且慢。”枚简有所想,“堂堂一国之君,不至于要坑我的钱吧?”

      “不至于。你方才还打了我一掌,拿几两银子抵一抵,这叫破财消灾,不算坑你。”

      王都到朋县的距离不算太远,但中间还要绕过一两个小县,所幸要走的线路都修了官道,行进十分顺畅。出了埕安以后他二人便轮换驭车,这轺车空间不大,枚简乘得久了腿脚要遭罪,一路上便歇了好几回。

      将马车停在道旁,廉匀拉他下来稍作动弹。左右刚踱了两步,他蓦地想起些事,遂开口道:“对了,以楠前几日出了点事,你可知道了?”

      对方登时露出些许难色:“知道了。”

      “似乎还是在去找你的路上出的差池。”他问道,“会是秦瀚那一边的人做的么?”

      廉匀微微叹了口气:“这我不知道。”

      “伤得可也不轻,所幸无什么大碍。”

      “我心里有数。司寇府的人已请示了要彻查此事,我便由他们去,以楠毕竟是我们的人,不会让他白白遭一罪。”

      此话便暂按不表。枚简沿路边田埂的方向慢慢走了几个来回,忽又发问:“那你自己呢,宫中如何隐瞒,朝堂上又该怎么办?”

      廉匀正在饮水,只嗓子眼里“嗯”了一声,放下水囊后道:“我都交给偲寅了。”

      枚简一顿,转过身来重复了一遍:“董偲寅?”

      两相大眼瞪小眼片刻,对方似觉好笑:“你这一脸似笑非笑,敢问是何意思?”

      他瞧不见自己神色有变,也不清楚心下究竟是何想法,只是一听闻这当今晏相的名姓,心里头莫名就要打个“咯噔”。

      董偲寅其人,也属廉匀即位后加官晋职的才俊之列,严格说来却非国君一派的人。此人于前代篡位者掌权期间已然入仕,因此反倒是与冯世昭等一众老臣相识较早,只是论起岁数,竟比鞠以楠还要年轻一些,坐于那百官之长的位子上,却也坐得极好。但枚简对这董相邦几乎并无了解,抑或说,此人总叫旁人看不太透,心中打算如何,向来无从琢磨。问题在于廉匀似乎每每乐意寄予对方一种不知缘由的信任,他只希望这信任不要是空穴来风。

      于是稍加思忖,仍是直言不讳道:“他果真可靠?你这一出走,朝上起码得空缺七八日,十日往上也不是不可能,你觉得他当真能瞒得过去?”

      然对方只摇了摇头:“这不必他瞒,我自已处理得当。”

      “你尚卧病那会,我已寻思起这事,遂开始在朝上装作患了咳疾,其间陆续也缺了两三次早朝。所以眼下让偲寅对外宣称说我风寒加重了,要好生修养个八九十日,确也无可厚非么。”廉匀轻描淡写地继续说道,“那时候你被我锁宫里了,自然什么都不知道,底下有些风言风语,说我可别是被你传染了什么怪病——这实在对不住,改日替你澄清。”

      枚简一时竟哑口无言,不可置信地瞪了对方许久:“……我怎么觉得,你做一国之君委实屈才,相识多年我竟才发现你有去黑心赌坊坐庄的天赋,若真那般,指不定要比现在风流多少。”

      “……这是何意?”

      “意为老奸巨猾——你个精细骗子,我能有什么毛病,还我清白来!”他不由地怒道,“如此说来,你既这般稳妥,是不是还与决明说了,命他在你回来以前不得在外抛头露面?”

      杨氏一案关乎秦、冯两家利益,对方虽不被允许插手其中,安分守己却绝非可能,最坏的设想便是于朋县安插眼线,枚简早前便已虑及,廉匀则更不可能疏漏这点。至时若当真有监视者,这号角色也多半是等级偏下的刺客之流,不应熟识王侯及其随从相貌,但若是廉匀随意造用一个陌生字号呆在枚简身边,这情状叫盯梢者禀报了回去也容易遭人生疑,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冒用应嵘侯贴身侍卫的身份,算是防患于未然。

      廉匀宽慰他一番,随后又说:“便是往后蹊跷渐露,我们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再者说,朝里还有那相邦大人替我打掩护,因此全不必慌张——毕竟我出宫来此一事,眼下只有你、决明与他三人知晓,而偲寅是独一个不曾企图阻止我的人。”

      枚简不客气道:“正因如此,我看他根本不在乎主上安危,全由自己意趣使然。”

      “你这是动什么气?”

      “先前我不欲接此案,你却执意如此,我就当君令难违,这便接了,可眼下又是哪一出?”他深吸一气,终究打算一吐为快,“廉匀,今不比往昔,现在你既已为君,一人身上便押了一国运数,我不能拿你的性命冒险,你亦不可以此为难我。”

      一时竟无言。四下得半晌安静,良久之后,只听对方重又开口道:“我怀疑此案并不简单,私造货币怕只是个幌子,底下的水恐要更深。虽说凡事总有破绽,此案也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但至那一步之前,暗涌之处风险太大,倘若只有决明一人跟在你左右,我难以放心。”

      “若真是这样,你只需提此一句,我自会留意查明。”枚简道,“现在倒好,决明不在,你也带不得侍卫随从,公羊罄那边还未有动静,这一时全得靠我看顾你,如此这般,难道就叫你放心?”

      廉匀微微叹了一口气,似是无奈:“你还是没明白,不是案子的问题。”

      枚简一愣,却见对方神情严肃,这人私下里与他这般正经倒是少见,戏笑多不嗔怒,此刻那一双眼锋芒明亮,直直望进他瞳仁深处,竟惹得自己也不由正色。

      “我坚持要将此案交由你处理,是为按住冯、秦二人,但如此一来,我也必须一同前来,且原就是做如此打算。”只听廉匀如是说道,“我并不担心此案进展,我担心的是你。”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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