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命天下》雪瑶月

9、第八章秋菊盛开满园艳

　　自那日蓝氏帮我说亲没成后，我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现在的处境。
　　不是没想过可能会遭遇当日的情景，毕竟我也已十九岁，早过了出嫁的年龄。可是我没料到，一切居然会来得这样快。
　　想到当日蓝氏那一副咄咄逼人的嘴脸，心头就会不自觉地涌起一股暴戾，嗜血的暴戾。债，终有一日会偿还的，不是吗？
　　无声地冷笑，我忽然想起父亲那日倏然转变的态度。
　　因为是晏家的女儿所以才不用远嫁吗？
　　笑容里平添了几分讥诮。不过是个理由罢了。我可没忘记蓝氏那半截未尽的话语，当然亦不会天真地认为父亲是真的在为我考虑。一切，也只是父亲所布之局的一部分罢了。
　　虽然我还不太能理解，一向被漠视的我为何会在一夕之间受到了父亲的重视。但是有一点还是非常明确的，那就是：我绝不会放任自己成为晏家的棋子！

　　笔尖在吸足了墨汁后便挥毫开来，墨迹在白腻的生宣上一点一点地晕染。墨香四溢，斑斑驳驳，却也酣畅淋漓，便是之前的烦闷也似乎在这尽情挥洒中得以尽释。
　　写罢，将狼豪笔放在黑釉洒金碎梅纹的笔搁上，我拿起铺陈在案上的纸，轻轻吹干，一边笑问：“寒枝，你觉得《梦游天姥吟留别》这首诗如何？”
　　“回小姐，奴婢依稀记得这是首记梦诗和游仙诗。”寒枝立在身旁回道。
　　“非也！非也！”
　　闻言，我摇了摇头：“李青莲的诗我可是独爱这首，尤其是最后一句，”说到这儿，满意地笑看着纸上的字，“‘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此句真是深得我心。”
　　想我幼时虽也曾随识字先生读过《女诫》、《女训》这一类的书，可内心深处却是不信的。大概是母亲在世时那懦弱的形象太过鲜明，在我看来，所谓的妇德不过是这个社会给女子上的一把锁，让女子学会顺从而不抗争的一把锁。可惜，我身上的这把锁早已在十几年前就坏了，坏得彻彻底底，再无修复的可能。
　　想到这里，笑得不禁有几分讥诮。我放下纸，淡淡地问：“刚刚送来的帖子呢？”
　　“小姐～”寒枝垂首将帖子奉上。
　　我接过帖子，匆匆扫过，眉亦不禁随之一挑。秦府送来的赏花宴请帖？
　　我冷笑着放下请帖，问寒枝：“还有谁收到了请帖？”
　　“回小姐，据说府里的小姐太太们都收到了，”寒枝顿了顿，“奴婢还听说，发起这次赏花宴的不是别人，正是秦大夫人。”
　　那个传闻中潜心礼佛的秦大夫人？
　　我一愣，随即了然地笑了笑。看来这一趟，是无论如何都得去了。
　　所谓大岳的四大世家，其中晏家和穆家在这场权力争夺中的立场自是不必多提。而原先保持中立的徐家，如今也有投靠晋王一派的趋势。只有这秦家，依旧暧昧不清的态度，怕是已成为太子和晋王两党共同争取的对象。
　　能让一直潜心于佛事的秦大夫人忽然转变性子举办赏花宴，其中的原因当然不会如请贴上所说“秋菊盛开满园艳”那么简单。只怕，这就是秦府向晏家向晋王的一个示好，借两府女眷走动所表明的态度。
　　所以为了不驳秦府的面子，父亲是绝不会允许有人借故不去的。更何况如今父亲正盯梢着我，我实不能再多做出些引人注意的事儿来。

　　※※※
　　上套月白云纹锦排穗褂，下系杨妃色绣花长裙，寒枝在将鎏金银钗簪入梳好的偏髾髻后，便垂手侍立一旁道：“小姐，好了。”
　　我满意地看了看镜中自己的装束。贵而不丽，端而不沉。既不因过分的华丽而引人注目，也不因过分的素净而突兀，很符合我一贯的风格。
　　听着院外的丫头们因为出行在即而发出的各种喧闹声，我淡然一笑：“寒枝，咱们走吧。”
　　“是。”
　　寒枝安静地跟在我身后，向院门外走去。

　　走到府门前，我正要上轿，忽然就听一个声音喊道：“我要见你们老爷！”话音刚落，便见斜刺里猛地冲出了一个粗布褐衣的男子。
　　我一惊，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待稳下心神，定睛再看过去，那男子已被府门前的家丁给拦了下来。
　　“喊什么喊？不是跟你说了嘛，就凭你，还不配见我们老爷！”那家丁一边说着，一边推搡着那个男子，“去去去！你给我打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别跟这儿捣乱！”
　　我心里一动，向身边的一个婆子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接着开口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哎呦二小姐，您可不知道！”那婆子嚷嚷道，“也不知打哪儿来的野小子，这几日天天跟咱府门前晃荡，说是要见老爷。跟他说了，咱老爷不见他这种身份的人。他倒好，居然开始说瞎话，说自己是咱老爷的儿子……”
　　话音未落，就听那个男子叫道：“我真的是你们老爷的儿子！你们快让我见他，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说！”
　　“您瞧，可不又来了！”那婆子嗤笑了声，一脸不屑地看向那男子。
　　“哟，你要是咱老爷的儿子，那我岂不就是玉皇大帝了？！”正与男子拉扯的家丁讥笑着说，一边又把他往后推了推。
　　“你……”那男子气得浑身发颤，却又无可奈何。
　　我这厢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忽听身边的丫鬟提醒道：“二小姐，时辰已经不早了，您请快点上轿吧。”
　　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我掀帘坐进轿中。刚要放下轿帘，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扬声喊道：“寒枝！”
　　“奴婢在。”寒枝走到轿前，垂首静待我的吩咐。
　　“替我查一查刚刚的那个男人。”
　　轻声在寒枝耳边吩咐完，我放下了轿帘，坐回轿中。
　　“起轿～”
　　伴随着这一声，轿身被抬起，开始摇颤着向前，而那轿中悬挂的璎珞亦随之摆动，一荡一荡的，如同我此刻的心。
　　父亲的儿子吗？我不禁轻笑，果然有点意思。
　　听着轿外人来人往的喧哗，我缓缓闭上了眼。直到轿子慢慢停下，方才重又把眼睁开。
　　想来，秦府已经到了。

　　下了轿，我正看着秦府正门上题有“敕造安远侯府”五字的大匾，就听耳边响起一个恭敬的声音：“晏二小姐，晏夫人她们已经到霁华堂了，容奴婢现在带您过去。”
　　我转首打量了番眼前这个似乎全身上下都透着股机灵劲儿的小丫鬟，随即微笑着颔首：“那就有劳了。”
　　“奴婢不敢。”那丫头俯身施了一礼，便带着我向府中行去。

　　穿过前庭，再沿着曲折的回廊走了片刻，便见一条大甬道。甬道的尽头乃是三进大正房，而中间那进堂屋上悬有洒金乌木大匾，上书“霁华堂”三个大字。
　　缓缓向中间的堂屋走去，还未进屋便听屋里传来阵阵银铃也似的笑声。待得进到屋内，笑声暂歇，我环首四顾，满座珠围翠绕，衣香鬓影，忙施了一礼道：“朝夕见过秦大夫人，大娘，二娘，三娘，和四娘。”
　　“嗯，快起来吧。”
　　说话的是一个陌生的女声，听上去倒也颇为和蔼。想来，这便是秦大夫人了。
　　“是。”
　　我刚直起身，便听那秦大夫人笑道：“晏二小姐不必拘谨，快过来坐吧。”
　　我抬头看了眼蓝氏，却又在触到她眸中的厉色后，迅速低下头去。接着口中低应一声，向着秦大夫人身旁的空座走去。
　　“啧啧，倒也是个乖巧的孩子，”甫一落座，秦大夫人便亲热地拉过了我的手，“只可惜咱秦府的少爷们都已成亲，没有那个福气。不然啊，我还非得让你作我的儿媳不可。”
　　“夫人……”我应景地垂下头，一边状似羞怯地讷讷道。
　　“好啦好啦，我就不逗你了，瞧把你给臊的，”秦大夫人一边呵呵笑着，一边转向了一旁的蓝氏，“妹妹好福气啊，可真是羡煞姐姐我了。”
　　“姐姐谬赞了，”蓝氏说着放下了手中的茶碗，向我淡淡道，“朝夕，你的那些姐妹现正在园子里游赏，你这就去找她们吧。”
　　“是了，”蓝氏话音刚落，便听秦大夫人笑着应道：“我一见晏二小姐，就欢喜得把什么都给忘了。倒是教晏二小姐白白地在这儿，陪了我们这些老婆子半天。”
　　“朝夕不敢。”我忙回道。
　　“呵呵，晏二小姐太过拘谨啦，”秦大夫人笑着拍拍我的手，一边扬声向外喊，“沁兰！”
　　“奴婢在。”不消片刻，便走进来一个模样清秀的侍女。
　　“送晏二小姐去园子。”秦大夫人一边吩咐着，一边放开了我的手。
　　“是。”
　　那侍女走到我身前，向我福了福身道：“晏二小姐，请！”
　　我亦站起身，又向首座上的两人施了一礼，便随着那侍女向屋外走去。

　　顺着蜿蜒的石子路往园中走，一路秋菊簇簇，万紫千红，争奇斗艳。便是那空气中似也沾染上一股清雅的菊香，萦绕鼻端，挥之不去。
　　远处隐隐传来少女的嬉笑打闹声，在向右一个转弯后，那声音便愈加明显。
　　我感到有些头痛。说实话，我并不习惯与这些刁蛮的千金大小姐打交道。倒不是惧怕于她们颐指气使的脾性，只不过是对于她们的骄纵狂妄和高高在上感到可笑与不屑罢了。须知任何人都不能也不应该被小视的，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小视的后果，往往是谁都无法预料的。便如我。那些今日小视我的人，来日同样会付出代价。
　　虽然心中并不情愿，但我还是以一惯的怯懦姿态，缓缓走进园中众人欢聚的更漏亭。
　　我刚一走进亭中，原先的欢声笑语就立刻停了下来，一时间亭内安静得针落可闻。
　　见状，我忙抚胸向后退了一步，怯怯地环顾了一圈，最后求救似地看向坐于亭中左侧的晏贞华，小声地道：“三妹，大娘，大娘叫我来这儿找你们。”
　　今日的晏贞华，披着一袭银鼠坎肩，上套酡颜窄袖短襦衫，下系鹅黄莲花彩锦长裙。端得是娇俏明媚，煞是动人。
　　见我看着她，她便抿嘴一笑，悠悠道：“既如此，二姐就随意找个位子坐吧。我们姐妹正这儿闲聊呢，倒也无需拘那些个礼法。”
　　我咬唇点点头，又环顾了一圈，正要往那角落里的位子走，忽听耳边响起一个娇柔的声音：“这就是朝夕姐姐了吧。”话音刚落，右臂便被人亲热地挽起。
　　转首望去，挽住我右臂的却是一个柔美的少女。只见她绿云堆发，白雪凝肤。眼横秋水之波，眉扫春山之黛。花容袅娜，玉质娉婷。而那一袭藕色罗裙，则愈发衬得细柳生姿，举止如烟。
　　少女对我微微一笑：“我叫秦玉烟，朝夕姐姐唤我玉烟即可。”说着便挽着我，来到晏贞华旁边的位子坐下，一边又道，“我对朝夕姐姐可是久仰了呢。”
　　“秦二小姐太客气了。”我也忙笑着回道。
　　“不，我可不是客气哦！”秦玉烟说着冲我调皮地眨眨眼，“早就听贞姐姐说了，朝夕姐姐是个温良有礼，德才兼备的人。据说，就连当今圣上都曾夸赞姐姐为我大岳的才女呢。”
　　一瞬间，我顿悟，了解到为何晏贞华近来会屡屡找我的碴。想来，就是为了那可笑的贵族小姐式的骄傲了吧。
　　还有周围的这些大小姐。我抬眸缓缓扫视了一圈，将众人脸色的轻蔑与不屑看在眼里，方低下了头，嗫嗫道：“那是圣上谬赞了，朝夕愧不敢当。”
　　“二姐怎么会不敢当？”一旁的晏贞华也笑了起来，“二姐你饱读诗书，妹妹我可是早就想要向你请教了。”
　　“我……”与其在这儿做口舌之争，倒不如看看谁才会是最后的赢家！
　　如是想着，借着低头的动作，我掩去了眸中的阴鸷。
　　或许是我一直怯懦不言的态度让人无趣，很快这些大小姐们就放弃了对我的“特别关注”。一时间，亭中又恢复了原先的嬉笑。
　　而我在枯坐了片刻后，便借口头痛，匆匆离开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