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传之柔芳懿懿》末烬

28、立威立德

　　乾隆十五年八月初二，皇帝正式下诏，命傅恒为正使，大学士史贻直为副使，持节赍册宝，册立皇贵妃乌拉那拉·如懿为皇后。

　　“朕惟乾始必赖乎坤成，健顺之功以备。外治恒资于内职，家邦之化斯隆。惟中阃之久虚，宜鸿仪之肇举。爰稽茂典，用协彝章。咨尔摄六宫事皇贵妃乌拉那拉氏，秀毓名门，祥钟世德。早从潜邸，含章而懋著芳型。晋锡荣封，受祉而克娴内则。噙躬淑慎，洵堪继美于兰帏。秉德温恭，信可嗣音于椒殿。往者统六宫而摄职，从宜一准前规，今兹阅三载而届期成礼，式遵慈谕，恭奉崇庆慈宣康惠皇太后命，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尔其祇承懿训，表正掖庭，虔修温凊之仪，洽观心于长乐，勉效苹蘩之职，端礼法于深宫。逮螽斯樛木之仁恩，永绥后福。覃茧馆鞠衣之德教，敬绍前徽。显命有光，鸿庥滋至。钦哉。”（注：引自乾隆册那拉皇后文）

　　册文如此冗长而辞藻富丽，仿佛是将世间所有美妙的词汇全都加诸在了如懿的身上，如懿将圣旨捧于额前时，确实出离的平静。

　　秋高气爽，鸿雁高飞，被赋予了各种各样的祥瑞的寓意。皇帝欣然执着她的手，含笑道：“朕选在八月初二，那是你当年嫁入潜邸的日子。八月，也和朕的万寿节，又和中秋团圆同一个月。朕希望与你朝朝暮暮相见，年年岁岁团圆。”

　　皇帝近来似乎很喜欢“忆往昔”。

　　如懿暗暗腹诽：如果你知道那个时候我想的都是怎么从你身上得到一个孩子，然后搞死你，你还会想回到潜邸那日么？

　　她发誓想了很多悲伤的故事，忍得很辛苦，才没有笑出来。

　　依礼，在立后大典之前，如懿着皇后朝服，端正衣冠，前往慈宁宫拜见太后。彼时太后亦已换好朝服，佩戴金冠，见她来，只是默然受礼。

　　如懿伏首三拜，见左右只有福珈与少简，别无外人，遂沉吟道：“见皇额娘之前，儿臣本想问一问皇额娘：儿臣能有今日，未知是否为皇额娘所愿？而今，儿臣却并不想问了。因为是与不是，终究是儿臣走到了皇额娘面前，皇额娘所中意的，终究也不是任何一个妃嫔，而是最后走到了您面前的那个人。”

　　太后抚着衣襟上金龙妆花，目色在一瞬的惊讶过后，归于平淡宁和：“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直是景仁宫故去那夜哀家所见过的模样。皇帝喜欢你，你也喜欢皇帝，可哀家知道，你们都不曾付出全部的心意去喜欢彼此。有时候哀家也想过，若是当年哀家如你一般，结果会否有所不同。”

　　如懿恭顺低首，低眉浅笑：“时移世易，逝者如斯，如何还能去求一个如果。”

　　“……你身上流着乌拉那拉氏的血脉，骨子里透着的血性，果然是谁也及不上的。”太后轻嘘一口气，“可你又走着后宫里独一无二的一条路，跟你姑母不一样，跟哀家也不一样。哀家便要看看你这条路的结尾，是否能得一个‘如意’。”

　　如懿再度叩首，起身缓步离开。走出慈宁宫的一刻，她转头回望，日色如金下，慈宁宫的匾额恍如灿灿的金粉挥扬。

　　吉时已到。

　　喜悦吉祥的礼乐声响起，如懿再一次与主宰天下的男子共同成为辽阔天日下并肩而立的身影，俯瞰万人匍匐而跪。

　　册立皇后的典仪繁琐而无趣。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上一世，想起大周赤金色的凤袍，尊贵典雅，衣袂飘飘，比清朝繁琐的宫装似乎还漂亮轻软一些。

　　当时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发式也没有金钱鼠尾这样愚蠢得让人发笑。

　　阳光太过明丽眩烈，如懿在微眯的视线中看见正副册使承命而来，内监依次手捧节、册、宝由中门入宫，将节陈放于中案，册文和金宝陈放于东案，再由引礼女官引如懿在拜位北面立，以册文奉送，如懿行六肃三跪三拜礼。

　　至此，册立皇后礼成。

　　自这一刻起，她所生育的皇子公主，都将成为皇帝最尊贵的嫡子嫡女，就连出宫开府的大阿哥永璜，也因为是她养育成人，有了半个嫡子的身份，超出其他诸位阿哥。

　　在端庄肃穆的人群之中，永璜年轻俊朗的面容上闪烁着雀跃的野心光彩，令人生寒。

　　次日，皇帝在王公和文武大臣的陪同之下，到皇太后宫行礼。礼毕，皇帝御太和殿，亲贵王公、文武百官各上表行庆贺礼。宫中两位贵妃——海兰与纯贵妃苏氏，亦需携众妃嫔及公主、福晋与内外命妇至翊坤宫内行礼。

　　就在那一日，如懿见到了归宁观礼的和敬公主。

　　一别数年，和敬公主已经出落成一个明艳照人的贵妇，蒙古的水草丰美让她显得丰韵而娇艳，风沙的吹拂让她更添了一丝坚毅凛冽的风姿。

　　和敬公主扬起美眸望着如懿，无所顾忌地扫视着她周身上下，沉沉道：“我没有想到，居然是你成了皇后。直到皇阿玛下旨命我回来观礼之时，我都不能相信，总觉得是纯贵妃也好，嘉贵妃……嘉嫔也好，总轮不到你的。”她的笑意有些古怪，更有些鄙夷，“凭什么呢？你配么？”

　　如懿对着她的视线静静回望，从容一笑，嫣然无方：“公主觉得，本宫凭什么不能走到这个位置呢？”看见和敬的容色稍稍迟疑，如懿又道：“如果本宫是公主，可断断不会凭本心好恶，就问出这样愚蠢的话。公主不希望任何人坐上这个位置，无非是为着孝贤皇后与本宫不和。即便如此，公主就真得愿意让出身低微的纯贵妃坐上皇后宝座？抑或是流着李朝血脉的一介贡女？其实公主是明白的，除了本宫，任何人都是辱没了中宫之位，也是辱没了孝贤皇后。”

　　和敬骄傲地仰起头：“我皇额娘是嫡后，我是嫡长公主，你不过是继后而已。民间继室入门，见嫡妻牌位要执妾礼，所以，无论如何，你都是不能与我皇额娘比肩的。你坐在这个位置，同样也是辱没了我皇额娘。”

　　如懿笑意蔼蔼，不动声色地将气得脸色发青的容珮掩到身后：“本宫是继后，理当尊崇孝贤皇后。但继后亦是皇后，是名正言顺的一国之母，无论是依照民间规矩还是祖宗律法，都是公主的继母，还请公主谨言慎行。”

　　她望着和敬年轻的面庞，仔细看着，真是肖似当年的孝贤皇后，尤其是在愤怒却不能发作之时。

　　“公主如今是蒙古王妃，一言一行，当为了科尔沁部的安宁与富察氏的荣耀。那公主就应该明白，这两样东西不能只靠皇上的疼惜而获取。公主还是把目光放得长远些吧。”

　　如懿才说罢，便有执礼女官催促她往皇帝身边去，只余下和敬呆立当地，怔怔不言。

　　当夜，皇帝在养心殿设了洞房花烛，等候着她的到来。李玉一一给如懿介绍着皇帝的恩典，大红双喜，撒帐，子孙饽饽，一桩一件，都勾起了她久远前的回忆。

　　可这些东西，前世已有另一个男子珍而重之地给了她。后来者，总是会显得更加廉价。

　　浸淫在往事的唏嘘中，皇帝不知何时已悄然入内，温然含笑，眉目澹澹，似乎有着熟悉的眉眼。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周玄凌”，话到嘴边，自己也觉得好笑，匆忙下拜，称“皇上万安”。

　　这一切，终究都是她自己所求。

　　大婚之夜，在八月凛凛的秋风中过去。次日，便是立后之后嫔妃第一次合宫拜见，故而如懿换了一身正红色龙凤勾莲暗花纱氅衣，发髻上多以纯金为饰，夹杂红宝，喜庆中不失华贵雍容。

　　彼时愉贵妃海兰与纯贵妃苏氏分列左右首座，海兰下首为舒妃意欢、炩嫔魏嬿婉、婉嫔陈婉茵、庆贵人陆缨络、秀常在徐氏，纯贵妃之下为嘉嫔金玉妍、玫嫔白蕊姬、晋贵人富察·闵琇、平常在钱氏、揆常在金氏及几个末位的答应。

　　因是新后的好日子，嫔妃们也个个穿得明艳秀丽来讨喜，海兰却仍是一身宝蓝色绣兰草花样儿的时新宫装，绣色娇艳却并不算如何华贵。纯贵妃也不过是一身桔色七宝绣芍药玉堂春色氅衣，配着翠绿银丝嵌宝石福寿绵长钿子，有陪同着喜悦的得体，也是谦逊的退让。

　　嫔妃之中，唯有嘉嫔一身胭脂红缀绣八团簇牡丹氅衣，青云华髻上缀着点翠镶珊瑚金菱花并一对祥云镶金串珠石榴石凤尾簪，明艳华贵，直逼如懿。

　　如懿并不看她，只淡淡一瞥魏嬿婉，一身罗翠宫装清丽可人，和颜悦色道：“今日妹妹们穿得倒都矜持了些，好在都是娇俏的模样，其实人年轻，便也不在乎是否大红大紫地穿了一身。”

　　话音刚落，众人已经悄悄笑开了。如懿鲜少说话这样辛辣，不光是暗指嘉嫔的僭越，亦是嘲笑她人老珠黄不得恩宠。

　　魏嬿婉立刻会意，温婉陪笑：“皇后娘娘正宫中位之喜，嫔妾等再怎么打扮，也只是博皇后娘娘一笑罢了。倒是嘉嫔姐姐……以您如今的位份，莫说红色，似乎连紫色都只能用绛紫、黛紫呢，也实在僭越得没边儿了。”

　　嘉嫔看她一眼，笑容冷艳幽异：“炩嫔与本宫不过是一般的人，有什么脸面来嘲讽本宫？要说僭越，本宫倒不敢苟同，本宫只不过惦记着皇上说过，喜欢本宫穿红色而已。”

　　魏嬿婉并不退却，轻轻笑道：“嘉嫔姐姐也知道如今与妹妹是一般的人？那姐姐就该明白，皇上原来喜欢的，未必现在还喜欢。姐姐原来是嘉贵妃的时候，能穿红色，皇上才喜欢您穿红色；如今您只能穿偏紫，皇上就是喜欢，也只能喜欢您穿偏紫了。”

　　嘉嫔怒气顿生，但见如懿端坐正中似笑非笑，便又转了话锋，低头慢慢合着青花洞石花卉茶盅的盖子，徐徐道：“炩嫔伶牙俐齿，倒懂得投效新主子。可皇后虽是新后，翊坤宫却是旧殿。嫔妾记得当时皇上把翊坤宫赐给还是娴贵妃的皇后娘娘居住，便是取翊为辅佐之意，请娘娘辅佐坤宁，原是副使的意思。怎么如今成了中宫之主，娘娘住的还是辅佐之殿呢？”

　　这话问得极犀利，在场诸人无不色变。如懿却抿起唇角轻笑，带着一丝讥诮的眸光潋滟，“尊卑本在人心，不在外物。本宫是贵妃时，自然是辅佐坤宁；本宫是皇后时，便要辅佐皇上母仪天下。嘉嫔这么喜欢咬文嚼字，为何住在启祥宫里，却没给嘉嫔带来祥瑞，反而屡屡降位禁足呢？”

　　海兰这才缓和了容色，随声笑道：“皇后娘娘忘了，为着您的好日子，万国来朝，皇上已叫解了嘉嫔的禁足。否则今日，皇后娘娘哪里见得到嘉嫔呢？”

　　魏嬿婉亦是浅浅一笑，柔柔道：“不拘住在哪里，皇后就是皇后，是名正言顺的六宫之主，皇上的正妻，咱们的主子娘娘。”

　　嘉嫔笑意幽微，微微侧首，满头珠翠曳过星灿似的光芒，晃着人的眼：“主子娘娘倒都是主子娘娘，但正妻嘛……”她的身体微微前倾，问纯贵妃：“纯贵妃出身汉军旗，自然知道民间有这么个说法吧？是叫续弦？还是填房、继妻？”她甩起手里打银红络子的杏色手绢，妖娆笑道：“到底是续娶的妻子，是和嫡妻不一样的吧？”

　　纯贵妃笨嘴拙舌，大是窘迫，话说到这份儿上，已经无人敢接了。

　　如懿目光低垂看着嘉嫔，不紧不慢地含笑道：“民间嫁娶，自然有民间的规矩。嘉嫔出身番邦，许是不懂大清的规矩：本宫虽是继后，自问不敢与孝贤皇后相较，但无论嫡妻还是续弦，都是名正言顺的正室。嘉嫔一心羡慕民间的规矩，可曾想过以你的位份，在民间连通房都未必算得上？”

　　嘉嫔矍然变色，如秋日阴翳下的湖面：“皇后娘娘这样说，也不怕寒了其他姐妹的心？”她斜了一眼婉嫔，从前在王府时，陈氏便是通房丫头出来的，听了这话不禁面色一白。

　　意欢看在眼中，不由侧目道：“嘉嫔不必在此挑拨生事！咱们都是皇上的妃嫔，只知道守着宫中的规矩，自不会像嘉嫔一样自降身份，甘愿去羡慕民间的通房丫头！”

　　婉嫔这才舒了舒心，想着自己是因如懿进言才抚养了五阿哥，又进了嫔位，心中感念许久，于是助言道：“嘉嫔今日确乎僭越太过，皇后娘娘虽然不计较，嘉嫔也该向皇后娘娘赔礼才是。”

　　嘉嫔原是不以为然，魏嬿婉却脆生生笑道：“咱们说的也就罢了，婉嫔姐姐好歹养着五阿哥，嘉嫔就算不顾念旁人，也该听听婉嫔姐姐的话。”

　　这就是实打实的威胁了。

　　见众人如此紧逼不放，嘉嫔纵然满脸恼怒，到底也不敢发作，只得起身草草行礼道：“嫔妾失仪，请皇后娘娘莫怪。”

　　如懿的笑容和煦如春风：“嘉嫔失仪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本宫若是次次都怪，怎么怪得过来？可为免姐妹们议论，本宫也不得不赏罚分明，小惩大诫，嘉嫔回去便抄写十遍《内训》，以警己身吧。”

　　嘉嫔分明是恨极了，却失了方才那种嚣张凌厉，闷声道：“嫔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如懿微微颔首，笑着看向众人：“容珮，把本宫备下的礼物赏给各宫吧。”

　　如是，嫔妃们又陪着如懿说笑了一会儿，便也散了，唯有海兰留了下来。

　　如懿让少简上了一碗刚凉下的冰糖百合莲子羹，道：“嘉嫔不会心甘情愿地没落下去，明年宫里还要进人。你且告诉秋霜冬雪，将炩嫔的坐胎药暂且换成真的，若是她中用有了身孕，留女不留男。”

　　“姐姐是想让炩嫔有个公主，也好多些底气来对付嘉嫔？”海兰凝神一想，若有所思：“我明白了。这些年她与我同住储秀宫，再始终没有生育，只怕她会疑心。上次皇上还在我这里念叨，要给炩嫔指个新的去处，现在动手还方便些。”

　　“嗯，就……咸福宫吧。虽说是抬举她了，但离储秀宫近，方便你看管着。”如懿沉吟道，“……也不只是为了对付嘉嫔。我是想着，炩嫔再没个孩子，心性儿越发容易偏颇了，难免生事。”

　　魏嬿婉这样的人，本就是心机深沉，越是一无所有，越有可能暗暗积蓄起自己的力量绝地反击。与其让她一生无所出，还不如退一步，让她生不下皇子。

　　如懿封后，母家的兄弟子侄都得到了官位或财物的封赏。讷尔布是皇后之父，依礼被封为一等承恩公，母亲郎佳氏亦成为承恩公夫人，在如懿册封为后的第五日入宫探望。

　　母女团聚的时候此前也不是没有过，算不上什么稀奇，何况如懿对郎佳氏并无过多的情意，只是格外贪恋此刻的舒展畅意。

　　承恩公夫人絮絮叨叨，说得最多的便是可惜——可惜青蘅年初时就出嫁了。若是再等半年，皇后嫁妹，便绝不会是区区大理寺少卿之子了。

　　如懿却肃容相劝，西林觉罗氏门楣不低，青蘅的夫君也很有出息，这般平平顺顺未尝不好。何况乌拉那拉家已经足够惹人注目，若是讷里有出息便罢，若是没有本事，就安安分分地承袭爵位，不要强求富贵滔天。

　　也不知郎佳氏听没听进去。不过她也没有别的子女了，总不至于在儿女婚事上再动什么心思。

　　册后大典的半个月后，皇帝陪着新后展谒祖陵，祭告列祖列宗，西巡嵩洛，又至五台山进香，游历名山大川。而除了如懿之外，所带的亦不过是海兰、意欢、魏嬿婉和几个孩子而已，宫中之事一应留给了纯贵妃料理。

　　那段时日，虽然皇帝在她的再三劝说下也会去宠幸旁人，但每日晨光熹微时，却总是他们二人宁静相对，用早膳，看朝阳。

　　后宫的日子宁和而悠逸，而前朝的风波却自皇帝忽然下旨出继永璜为履亲王允裪嗣孙而始，震荡着整个九月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