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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魂断咸福 ...

  •   乾隆三年,十月十二日巳时,二阿哥永琏卒,年仅九岁。帝后痛失爱子,伤心欲绝,追封为皇太子,谥曰端慧。

      追封的旨意晓谕六宫之时,如懿正在储秀宫的暖阁里,换好了素色衣衫并银质首饰,与海兰一起慢慢地叠着金银元宝和冥纸,那金闪闪与银亮亮的颜色,落在人的眼里却是悲哀而凉薄的,胜过窗外不化的冰雪。

      她微微翘着银镶碎玉护甲,熟练地折出元宝的形状,口中闲闲道:“你没看到,昨儿皇上伤心得几乎晕厥,我在旁边瞧着都动容。如今二阿哥追封了皇太子,不知道玫嫔和仪嫔的孩儿泉下有知,会不会称一句‘太子殿下’?”

      海兰褪了碍事的绞丝银镯子,慢条斯理道:“姐姐说笑了。封的劳什子太子,那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更是给皇后一个安慰。皇上或许是真心疼,可他是心疼二阿哥还是心疼没了嫡子,就不得而知了。”

      如懿在唇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笑道:“咱们就看破不说破,全了皇上这点儿父子之情吧。”

      正说着话,暖阁的门豁然被推开,一身素青的纯嫔如同鬼影儿一般迅疾地闪了进来,她一向平和的面孔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惶惑,六神无主似的。

      如懿抬了抬脸,示意少简将纯嫔的宫女可心带出去,殿门关上,她才轻嗤一声:“二阿哥刚刚过世,你就带着一脸的害怕惊惶到储秀宫,若是在外头被旁人看见,你有几条命让人家怀疑?”

      纯嫔混忘了行礼,在她面前坐下,自己倒了盏茶急急喝下,方按着心口道:“贵妃娘娘还说这样的话!你知不知道二阿哥是怎么死的?他是在半夜时分呼吸滞住,活活闷死的,而他闷死的原因,是在他鼻中发现了一些芦花和棉絮……”

      如懿摇了摇头,怜悯地叹息道:“伺候二阿哥的宫人真是太不小心了。二阿哥的肺热本来就容易缓不过气,这个季节又易起芦花,阿哥所靠近御花园那儿,哪阵风吹来了水塘边的芦苇花絮也不知道。还有那些棉絮,进进出出的宫人太医那么多,入了冬,谁的衣裳上没棉絮取暖?这些伺候的宫人们那么不小心,真该全打发了出宫去。”

      纯嫔抚着心口,慢慢沉静下来,直勾勾盯着如懿道:“贵妃娘娘和愉嫔同气连枝,应该再清楚不过,离二阿哥口唇鼻息最近的芦花和棉絮出自哪里。”

      如懿嗤地一笑,只听见海兰盈盈插言:“还能出自哪里?当然是纯嫔姐姐亲手偷天换日的那床福寿枕被啊。”

      纯嫔一怔,重重搁下手里的茶碗,气吼吼道:“你们现在便撇得一干二净了!那床枕被分明是愉嫔你做的,看针脚就可以分辨出来,你还敢把罪责全都推到我的身上!”

      如懿摆了摆手示意她定神,而后清凉凉地开口道:“纯嫔这会子是替皇后娘娘来兴师问罪的么?可怜你心疼二阿哥,就没人心疼三阿哥了。”

      纯嫔狐疑地看着她:“贵妃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如懿顿了顿,脸上露出讥讽之色,慢悠悠道:“二阿哥出事儿的那晚,皇上宿在翊坤宫。你知道李玉急急忙忙地过来禀告阿哥所出事之时,皇上最先问了什么?”

      纯嫔一愣:“问了什么?”

      “皇上问,是三阿哥出了什么事?是三阿哥对不对?”

      如懿一字一句,语气稳妥,眼见着纯嫔的脸色颓败下去。

      纯嫔愣愣地点头,怔忡之余,泪水肆意夺眶而出:“皇上他……永璋再不懂事,毕竟也是他的儿子,他竟然……”

      如懿更趁势而上:“皇上在意的是什么,你不是不知道。你难道还要心疼二阿哥么?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告诉皇上,阿哥所的嬷嬷和宫人们照顾不周,致使二阿哥早夭,所以请求将三阿哥留在自己身边抚养。要是有人先回过神来打起了三阿哥的主意,你可是防不胜防了。”

      纯嫔闷闷地“嗯”了一声,闭一闭眼,将眼泪压回去,红着眼道:“我明白了,我还要告诉皇上和皇后,要严惩那些伺候不周的奴才,希望让皇上不要留意到我。”

      “皇上当然不会留意到纯嫔姐姐了。今日午时焚烧二阿哥的遗物,那套枕被是二阿哥日夜盖着的,也是皇后娘娘亲手缝制的心意,到时候随烈火化去,不是什么都清清静静了?”海兰笃定地安慰着她,“而纯嫔姐姐有三阿哥在身边亲自抚养,三阿哥来日出人头地,一定会感激娘娘今日为他所付出的一切苦心的。”

      为求稳妥,如懿又指点纯嫔几句往后的行事,方起身与海兰一起送她出门。

      已是夜来时分,乌云蔽住明月清辉,连昏暗的星光亦不可见。因着端慧太子崩逝,宫中一律悬挂白色宫灯,连数量也比平日少了一半。紫禁城中除了昏沉的暗色便是凄风苦雨般的啼哭,连平日的金碧辉煌亦成了锈气沉沉的钝色。

      “老天也知人事。”如懿站在宫门口,看着暮色苍茫悠悠道。

      纯嫔四下望了一望,忽然疑惑地抬手指着右前方的一个拐角,向旁边的可心问道:“你去看看是谁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如懿与海兰闻之望去,果然宫墙一角儿有个白色身影飞快地闪过,三宝脚程也快,带着两个储秀宫的小太监紧赶慢赶跟了上去,不多时便带着一个素服的小宫女回来,那小宫女手里还捧着个炭盆儿,里面黑漆漆的,似乎是些纸片儿。

      “你是哪里的宫人?”如懿凛声问道,可那小宫女只是哆哆嗦嗦地求饶,并不回答。

      “咦,这好像是慧贵人宫里的彩珠姑娘。”可心仔细打量了一番她的模样,半是犹豫道,“可这炭盆里是什么东西?”

      海兰早命人掌过灯笼来,借着羊角灯笼的光火一看,却是一个烧了一半的纸制人偶,画着五颜六色的花样,还有一个未燃尽的布偶,上半截儿已经灰黑一片辨认不清,倒是下头依稀可以看出一个“琏”的字样儿。

      纯嫔就着海兰的手看了一眼,心下一阵疑惑,知道这东西是烧给地底下的人用的,便问跪着的彩珠:“是不是慧贵人安排了你在这儿烧冥纸冥器?你直说就罢了,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奈何彩珠仍是支支吾吾:“是……是慧小主……不是……奴婢……奴婢……”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你们小主为二阿哥烧冥纸冥器也要偷偷摸摸的吗?”如懿高昂的语调里含着不怒自威的严肃,“连句话也回不明白,三宝,发落了她去慎刑司!”

      “贵妃娘娘饶命!奴婢……奴婢……”彩珠一听要去慎刑司,脸颊滚下泪来,哭求不住。

      “怪了,不过是烧些冥器,怎么这彩珠吓成这个样子?”纯嫔不解道。

      “若是烧些普通冥器,自然不必如此。”海兰抬起头来,用绢子托着将手中的布偶递给纯嫔,“纯嫔姐姐细看这布偶背面。”

      纯嫔接过来,见那布偶背面写着一列小字,她反复念了几次,忽然大惊失色,失声道:“这……这是……这是……”

      如懿亦仔细瞧了瞧,凝眉冷道:“这是……端慧太子的生辰八字。”

      端慧太子夭亡,皇后心痛如绞,早已哭昏了好几次,万事不能料理,幸而有太后一力主持,事无巨细亲自过问,无一不周到,无一不体面。如此一来,倒是让太后在后宫中的威望更高了许多。

      可话说回来,太后毕竟年迈,只能白日里主持丧仪,夜间都是如懿这个唯一的贵妃领着嫔妃们轮流在殿中守丧——这也是如懿在先帝丧期时就做熟了的事,不算什么。

      因着一切混乱,三阿哥也不好独自留在阿哥所了,纯嫔便趁机向皇帝请求接回三阿哥。皇帝感念纯嫔怜惜幼子,也唯恐再出什么意外,特准许三阿哥以后养在生母身边。

      这一日过了五七,众妃嫔都去往长春宫给皇后请安,皇帝亦因着皇后凤体违和,在长春宫陪伴。六宫之内唯有慧贵人一直称病,并未前来。

      纯嫔趁着天赐良机,便将那晚在储秀宫门前的事情始末一一说个清楚,又有彩珠的证词和写着永琏生辰八字的布偶作证。皇帝再不迷信,一个诅咒嫡子的罪名仍是跑不了的。皇帝与皇后本就是为嫡子之亡伤心不已,这个时候出了这样的事,无疑是给了帝后一个发泄的借口。

      其时,皇后人还在病中,不过穿着一身素色纹暗银线的绡缎宫装,头上的宝华髻上缀了几点暗纹珠花,脸色苍白中却带了铁青,颤抖着嘴唇道:“慧贵人……她……她为什么要诅咒永琏?”

      纯嫔当即跪下,依依道:“皇后娘娘是知道的,嫔妾最是胆小怕事。这事情就出在端慧太子崩逝后的几天,嫔妾念着皇后娘娘为端慧太子之事伤心,不敢贸然禀报,今日皇上和姐妹们都在此,嫔妾才敢说出来,彩珠已经招认,这些脏东西都是慧贵人命她去烧的!”

      玫嫔深恨慧妃,亦在一旁帮腔:“慧贵人有罪降位后,嫔妾也听见她背后里说皇后娘娘不曾为她求情,心中有怨。怪不得从她称病不出之后,端慧太子的病就忽好忽坏的,总没个全好的时候,这诅咒怕不是一日两日了。”

      皇后新丧爱子,听见这些话,简直如椎心泣血一般,如何能听得有人这般诅咒爱子。她细想起来,虽然慧贵人降位之前她的儿子便不大好,可的确是在这之后孩子的病情就一直反复,以致突然暴毙,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几乎断了一生的指望。如今想起来,有了这个缘故在里头,几乎是恨得眼睛里要沁出血来,一双手死死攥着锦被,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要吞了人一般。

      “即刻命慎刑司严审咸福宫宫人,与此事有关的,就地杖杀。”皇帝虽说得慢,但一字一字狠狠咬着磨出声来,“慧贵人高氏,诅咒嫡子,一经查明,即刻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皇帝秉雷霆之怒而下,还有什么查不出来的?不过三天三夜的功夫,慎刑司的精奇嬷嬷就问出来不少事,除了诅咒嫡子,还有此前谋害玫嫔、仪嫔皇嗣并陷害如懿等罪名。

      高氏人在咸福宫,尽管不断求见皇帝,皇帝却再不愿见她。而太后因为端淑长公主和亲之事,在她治疗寒症的药材里掺合了气血两虚的药,故而她称病这些日子,实则是真的缠绵病榻,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次年正月十四,嘉嫔顺利诞下了皇五子永珹。因为嫡子永琏刚刚故去,这个孩子不可避免地弥补了皇帝那痛失爱子的巨大痛苦和空落。可还没等春风得意的嘉嫔得到期盼已久的盛宠皇恩,翊坤宫就又传出了喜事——如懿已经有孕两月,胎气稳固。

      有两个阿哥养在身边的娴贵妃又身怀有孕,无疑是轻而易举地勾起了所有人的羡慕与嫉妒。启祥宫还没来得及因为五阿哥的出生而额手相庆,便开始为如懿肚子里的龙胎而悬心不已。皇帝则是喜不自胜,恩赏翊坤宫上下,刚刚出生的五阿哥反而渐渐沉寂下去,少有人提起。

      不过嘉嫔毕竟是朝鲜贡女,五阿哥出生,李朝还是不远千里派来特使,向朝廷贡贺人参与特产,并且送来了嘉嫔素来爱吃的家乡小食,聊慰她思乡之情。

      想起嘉嫔与李朝世子的关系,如懿不用看都知道嘉嫔会有多高兴。

      此次有孕的时机太巧,如懿知道嘉嫔必定深恨不已,故而每日里的饮食、汤药都是请江与彬仔仔细细查看过,由通晓些医理的少简亲自煎药,熬药的物件儿也是精心收着的,海兰日日都要亲自检查一番,不叫旁人有机会做手脚。

      翊坤宫好孕连连,启祥宫的嘉嫔也总算是有了皇子傍身,纯嫔和三阿哥母子团圆,就连玫嫔和海兰,也都算是春恩不断。人人都有各自的欢喜事,唯有长春宫的皇后沉浸在失却亲子的痛苦与打击之中,日复一日地病重下去。

      到了三月里的时候,天气渐渐和暖,如懿的身孕也四五个月了。好似一夜里春风化雨,柳色青青,桃红灼灼,饱蘸了雨露润泽,洇开了花重宫苑的春天。

      可惜,高氏便没有这样好的心情,来看一看繁花似锦的春日盛景。

      从咸福宫搬到冷宫后,高氏的病愈加严重,连起床的力气也没有了。如懿想着她多半是活不了几日了,索性给她一个明白,于是吩咐少简:“找个机会去一趟冷宫,把莲花镯的事儿告诉高氏。多的不用管,若是她有什么话想说给皇上,咱们帮个忙就是。”

      她如今有着身孕,是不便亲自去了,左右她也不想看见高氏的面孔。

      少简听命去了,回来后说,高氏写了一封血书辗转送去了养心殿,里面无非是说了些关于哲妃的旧事,再就是给玫嫔和仪嫔下朱砂的事,高氏说是皇后指使。

      皇帝信与不信,如懿不知道,但此后的日子里,皇帝确实冷落了皇后。那三个月里,除了必需的典庆,他从未踏足长春宫一步,连皇后亲去西苑太液池北端的先蚕坛行亲蚕礼这样的大事,也只草草过问便罢了。

      原本后宫之中除了海兰,便是嘉嫔与玫嫔最为得宠,可皇帝往钟粹宫亦渐渐去得多了。不久,生育抚养三阿哥的纯嫔便被晋位为纯妃,一时间由默默无闻而至举足轻重,风头颇健。皇帝又称已故的哲妃生育皇长子,追晋为哲悯皇贵妃。

      这一连番的旨意下来,众嫔妃都有些看不懂皇帝的心思了。

      乾隆四年六月二十五日,冷宫里的庶人高氏寒疾发作,寂静殁去。皇帝到底给了她死后的颜面,赏了一个慧嫔之位,与仪嫔同葬裕陵妃园寝——只不知九泉之下的仪嫔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魂断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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