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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胤祥篇 · 玉雀 ...

  •   太后寿宴过后,胤祥就跪到了康熙面前,决心不再浑浑噩噩,苟延残喘。稀奇的是康熙真的给了他机会,竟说六部、内务府、督查院、内阁……随便他选。

      还记得当年他和兆佳氏成婚没多久,他的老丈人马尔汉就从兵部尚书迁到了吏部尚书。虽是平调,但吏部是六部之首,康熙是明摆着抬举,一荣俱荣。他去年遭难时,一损俱损,马尔汉顺势致仕,但依常人的思维,他也该去吏部才是。

      最终,他没有去吏部,也没有去兵部,而是去了一国之命脉——户部。这些年来,他在宦海浮沉中敛锷韬光,汲汲营营,练就了一身的城府手腕儿,机心械肠。

      吉布楚贺说,于情于理,他都值得她用那个护身符帮他。他不想追究”于情“是为何,只能一步一步走下去,探寻她说的“理”是不是真的,求证他是否还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这些年来,兄弟们碍着废太子前后的腥风血雨再也不敢造次,全都学起了粉饰太平,表面上装得兄友弟恭。他们不明争了,太子又无用了。康熙五十二年时,胤礽终于被彻底幽禁。他们这些不孝子终于齐心合力赢了康熙一次。

      “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胤祥走在圆明园中,忽地听见一阵歌声。他猛地驻足,四下望去只见一片牡丹花海。远处湖光连天,风越过水面吹来,或朱红或淡紫的牡丹簌簌相依,可不就是姹紫嫣红都开遍,天边的云都染成了粉色,一片晴光,摇漾春如线①。

      这日康熙自畅春园来,赏了胤禛的光至圆明园游玩,大多兄弟都跟着来了,他自是不例外。

      这些年他与胤禛愈走愈近,不能不说他认了命,听从了康熙的安排,也吃了这安排的好处。胤禛信任他,因为信了他四十七年废太子时将索额图逆反案的证据认了下来。康熙安排了这一切,算作了“补偿”的一部分,也就是“好处”。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歌声愈加清晰,胤祥目光从脚下的□□挪开,藏在了距水边不远的山石之后。

      胤禛这片园子种了上百株牡丹,到了花期盛放时便成了名副其实的牡丹园。临水边还建了一个仿苏州园林的六角攒尖观景亭,仿若置于画中。圆明园才修整了没多久,胤禛还未给这些景致定下名字,倒是宫人们见这处牡丹国色非凡,都管这观景亭叫牡丹亭②。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吉布楚贺穿着一件水色的旗袍,祥云纹的袖边,手上拿着一把长柄宫扇,立在亭中唱着牡丹亭。不知她是何时学会的这昆曲唱腔,竟唱得有模有样,时有燕子蜻蜓低飞而过,又为这良辰美景多添了一份画意。

      不过,她唱完了皂罗袍就收了音,摇了摇扇子,说什么:“哎呀,不唱了不唱了,再唱下去就有伤大雅了。”

      下一段就该是杜丽娘和柳梦梅在牡丹亭梦中云雨的戏了,胤祥弯起了嘴角,暗道:这个小迷糊,竟才反应过来。

      岂料这时亭中传出一阵朗朗笑声,胤祥回神一看,才见是胤祯侧对着他斜倚在美人靠上,一脸坏笑着伸出手,牵着吉布楚贺坐下。

      他一个粗人,也会如此小心体贴。

      “哟,怎么不唱了?”

      又是一道声音传来,胤祥再一窥,才发现亭中还坐着德妃和几个贵人,那问话的正是德妃。

      其实许多人本不看好胤祯和吉布楚贺——尤其是胤祯单方面胡闹似的婚姻。况且他们成婚数年,吉布楚贺都未传出喜讯,贵族阶层里又有了蒙古女人不会生孩子的流言。而吉布楚贺呢,她一直带着宝盈留下的两个阿哥,视若己出,丝毫不受影响。

      久而久之,就连当初百般挑剔的德妃也没了话说,常常将她带在身边,百般照顾。

      她那么好,凡是与她接触过的人,又有几个不喜欢她的?

      就像此刻,吉布楚贺见园中春.色明媚,被胤祯诓了唱什么牡丹亭给德妃彩衣娱亲。德妃哪里看过这个,一听吉布楚贺不唱了,还不知怎么回事儿。经吉布楚贺一解释,她倒是明白了,立马反帮吉布楚贺埋汰起胤祯来:

      “吉布楚贺辛辛苦苦给你这小子怀着孩儿,你还欺负她!”

      德妃似怪非怪的嗔斥传来,如一道惊雷劈在胤祥耳边。

      原来他们终于开花结果了,怪不得十四如此体贴。

      他转身沿着原路返回,将亭中一片如画景致抛之身后。□□边落了一地朱砂色的花瓣,他浑然不觉地踩上去,早就不是那惜花之人了。

      这些年来,他都离得她远远的,这也是他仅能为她做的,不过是让她心里好受些,也让他好受些——不然当年那些退让和忍耐都是为了什么?

      况且十四对她很好,比他对兆佳氏要好,好很多。可是他反而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他说不上来。

      一直到后来,吉布楚贺平安生下一个女儿;一直到后来,十四被封为大将军王,远征准噶尔,给了她一个女人可以拥有的无限荣光。但很多人都在等着看好戏,因为如今的蒙古女人都当不得皇后了,十四阿哥再风光也会渐渐与她没了关系。

      再后来,前线传来大将军王为取得一女子欢心大行荒唐之举的消息,胤祥才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在不甘什么。他在不甘,他在害怕,怕十四才是她真正的良人,她的柳梦梅。每当这样的消息传来时,他心中的不甘和害怕就会减轻一点儿。

      可是他又失望了。

      六十年底,胤祯暂且从西北回来时,好像一切都未改变,他们夫妻还是如表面上那样恩爱,那个传说中差点给大将军王扣上淫.乱军前帽子的女人也不见踪影,仿佛是杜撰出来的。

      他怎么就见不得他们好呢?

      他和其他好事者垫着脚看戏,却不知吉布楚贺早就想开了一切。

      历史步入康熙六十一年之际,整个皇室都聚在畅春园看元夕夜的烟花。

      吉布楚贺仰头看着满天的繁华看累了,趁着穹幕中央又绽开一朵金红璀璨的寿字花,她扯了扯胤祯的斗篷,贴在他耳边轻声说:

      “如果你以后坐上那个位子,必不用顾及我。”

      将后位许给一个满洲亲贵满意的女子吧。

      胤祯像是没听到,仍扬着笑仰头欣赏着绚丽的烟花。他没有回应,只是攥着吉布楚贺的手紧了一下。

      吉布楚贺也像没有察觉似的,依旧若无其事地看着天上景色。

      如果不是胤祯,她一定会因为掌握着“未来”,继续自以为是地随波逐流,“听天由命”的。他把她从那个惑人的梦中拽出来,一步一步告诉她,什么叫“事在人为”。

      如果“未来”真的遵从事在人为的道理,那他也未必是输家吧?

      “嘭!”
      “嘭!”
      “嘭!”
      ……

      烟火绽开,蹦出一声一声巨响,在这个时代末尾喘息着的人们的心跳也是如此,砰、砰、砰,强烈到震耳欲聋。

      胤祥瞥见吉布楚贺在十四耳边低声呢喃,只有别番压抑,偏偏他的心脏每跳一下,也像这空中花火爆破似的,震耳欲聋,几欲炸裂。

      不过,这样的压抑很快就结束了。

      吉布楚贺所知的“未来”波荡数次,却始终未能波及最后的结局。

      历史之河如长江东逝,奔腾入海,是自然规律,不得更改。那年她对着胤禛随手写的“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最终还是成了谶语,韬光养晦、历尽浮沉的皇四子胤禛如愿登上了九五之位。

      次年,是为雍正元年。

      缀着东珠与红宝石的熏貂冠,五爪金龙袍,海龙缘紫貂披领,镂金朝带,金绦朝珠……

      国丧结束之日,胤祥脱下孝服,穿戴上亲王的朝冠补服,每一件都按照森严的等级设计出相应的制式。一件一件,堆砌的不仅是荣光,还是责任,是枷锁,是重重的权力。

      同时,白云苍狗成王败寇,昔日还威风傲气的大将军王在灵前大闹,如今已经被囚在寿皇殿了。

      政局上的洗牌可以悄无声息,也可以惊天动地。沧海桑田,均在一瞬之间。他们兄弟都早就知晓这一点。

      但他委实没有时间伤春悲秋、抚今悼昔。

      总理事务大臣、总理户部、内务府、会考府、造办处……胤禛为了表达对他的赏识和回馈他的追随与信任,对着天下人展示着他们如何伯歌季舞,跗萼连晖。他慷慨地分给他愈来愈多的权力,愈来愈多的重担,这些头衔就像亲王的冠服一样,一件一件地套在他身上。

      自此,世人提及圣祖第十三子只会想到负衡据鼎、兼朱重紫的和硕怡亲王。连他怡王爷自己都认为当年随侍圣祖左右的光荣已不值一提了。倒是十七岁那年,他代皇父祭祀泰山,岱岳顶峰上的“一览众山小”颇像此时的心境。

      他也几乎忘了吉布楚贺,忘了他的玉雀儿,彻底忘了。他只在给大行皇帝守丧时见过她一面,远远地,脸都没看清,之后连她去了哪里都没想过。

      一次也没有。

      ……

      “十三哥。”

      胤祥从公文中抬起头来,眯了眯眼,只见一身郡王补服的胤礼在他面前打了个千儿:“小十七给您请安了。”

      这个十七弟这两年与他走得很近,年纪轻轻颇有才能,只是十七的岳家是胤禛最为痛恨的“八爷党”阿灵阿,十七也跟着不受待见,一直没机会显露自己的本事。他赏识十七,为他说了不少好话。十七这个郡王帽子也算他给说来的,所以一直丹心赤忱地跟着他。

      “怎么不起?”胤祥勾完一个折子,“啪”地放下,一抬头却见十七还在地上跪着呢。

      “允礼自知犯了错事,不妄求十三哥宽恕,却不敢不向您请罪!”胤礼小了胤祥十余岁,但也是个二十多的汉子了,然而他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头皮一直发麻。

      果然,他听见胤祥一声冷哼,吓得人战战兢兢,汗不敢出。臣工们时有传言,怡王发威时比御前奏对还令人胆战心惊,他很少领教,却不敢不心存敬畏。如今切身体会,倒也信了传言不假。

      “早跟你说了趁早下了他们父子俩那艘破船!你看看阿尔松阿欠了多少户部多少银子?!立即跟他们断了!否则别指望我捞你一下!”

      随着胤祥一声怒斥,零零散散几篇公文砸了下来,胤礼忙不迭捡起来看,被上头的数字吓了个胆寒。

      自胤祥接管户部起就负责追查国库的亏空,其中大多是康熙朝的烂账。官员们屡屡向户部赊欠,少则数百两,多则数十万两,前前后后加起来有数百万两的债条!尤其西北未平,前线正是吃紧的时候,充盈军资迫在眉睫。奈何追债实在是个辛苦差事,胤祥也不跟那些王公亲贵股肱旧臣磨嘴皮子,该查抄就差抄,绝不留情。

      阿灵阿早在多年前就病死了,父债子偿,阿尔松阿也欠了不少,落个抄家的下场都是好的!想走门路求个通融的多得是,也就他们家多了十七阿哥这么一条迂回的路子。

      所以昨日,胤祥从衙门回了交辉园,路过书房时看见还空置着的厢房多了个人影儿,房内点着红烛,绢窗上映着一片温柔的粉杏色。

      他以为是新来的宫人不懂事,皱着眉走进去一看,却见伊人侧坐在窗下的宽椅上,手臂搭着扶手,螓首枕在小臂上,趴着看一只掐丝珐琅圆缸,里面养着一对金鱼。两扇窗户大敞着,园子里的桂花花枝几乎伸了进来,清香甜蜜。

      她穿着绣着彩蝶的衣裙,乌黑的发间也插着两只栩栩如生的胡蝶钗,绸缎似的发丝铺满了少女的肩膀,唯独露出耳边的一颗珍珠坠子,莹润的光泽贴在如玉似的肌肤上,竟是那般惹人爱怜。

      少女原是半垂着眼,但她听见声响,像聪敏的猫儿一样抬了头,露出一对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像,太像了。

      朦朦胧胧的烛光下,伊人一颦一笑,顾盼生辉——但也仅仅只像了她五分。然而仅仅是这五分,就足以令胤祥移不开目光。

      多少年了,他都没有正大光明地再看她一眼。

      曾经,吉布楚贺还是他求而不得的兼葭秋水,是万般绮丽的梦,可自她嫁给十四之后,他就连魂牵梦系都不能了。

      再回神时,他的手已经抚上了少女的面颊,若即若离,小心翼翼。

      他没有忘记他的玉雀儿,又怎会忘呢?她一直乖乖地待在他心底,哪儿也飞不去。

      少女主动拿头蹭了蹭他的掌心,自始至终都未开口。

      胤祥这才发觉,即便他以为自己现在早就没了精力享受男欢女爱,可他心里还生着对她的欲望,可耻的欲望!

      他心里藏着这样卑劣无耻的想法,他竟一点儿也不奇怪——他哪里是什么大贤什么圣人,面对挚爱,他只是个心存强烈渴望的凡夫俗子。

      但他最终没有碰这个女子,那只会亵渎了吉布楚贺,是对她的侮辱。

      他命少女洗了脸,重新换了衣服梳妆,再也不拿正眼看她,听她一五一十交待了个清楚。果然,她的声音柔柔弱弱,官话说得也不好,哪里及得上吉布楚贺那上天赐予的嗓音。

      今日十七来之前,他就去了圆明园,请过安之后自然也对胤禛坦白了这件事。

      胤禛早在他来之前就知晓了一切,现在听他复述,也不过是为了观察他的心思。

      “这样的腌臜事,也就只有老九干得出来!”

      提起这件事的幕后主使胤禟,胤禛脸上的愠色才多些真实。

      胤祥垂目看着地面不语。

      阿尔松阿也是八爷党人,与老九走得近无可厚非。而对吉布楚贺如此熟悉、又知道他们当年情愫的人,也确实非老九莫属了。老九“好心”给他送人,不过是为了恶心他。

      “你若是喜欢年遐龄那个小女儿,朕就把她指给你!”胤禛何尝不知前因后果。

      年前建福宫家宴上,年贵妃的亲妹子献了一支惊鸿舞,不知是否因为她那顾盼间的灵慧像极了吉布楚贺,惹得胤祥频频留意,多看了好几眼。而这位年家的小姐却心仪胤禛最恨的老九,胤禛早就窝了半天的火了,正愁没有机会恶心回去。

      胤祥无奈地跪地辞谢,忽略他这好四哥半真半假的无聊试探,他也不再想寻个与她相似的女子慰藉相思了。

      他只想要那只属于他的玉雀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胤祥篇 · 玉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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