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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胤祥篇 · 谜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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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九年。
人们不曾沉溺于丧事太久,只因正月是太后的七旬大寿,所有人都得喜气洋洋的。
太后长寿固然是喜事,只是老人家上了年纪就难免思忖些身后事,譬如吉布楚贺的归宿。吉布楚贺今年虚岁也有二十四了,像她这样未嫁的老姑娘不论在哪都罕见得不得了,太后几乎以为她打定主意做大清第二个苏麻喇姑。然而就在寿宴前夕,求婚的人找上门来了。
自八公主寿仪过世后,翁牛特部郡王仓津一直未向清廷提出继娶的请求。理论上,抚蒙而去的公主逝世后,清朝皇室会再选一名公主或宗室的郡主嫁到草原去,而这样的例子也并不少。
在皇家还未选定人选时,仓津奏请康熙,将吉布楚贺嫁于他们翁牛特部札萨克多罗贝勒,查干巴日。
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但皇家近亲都略有耳闻。这位查干巴日贝勒是仓津的母家表弟,也属札萨克,参与管理翁牛特部政事。皇室与仓津心照不宣,若吉布楚贺嫁去,他们就无需再牺牲一位爱新觉罗家的女孩儿了。
更难得的是,吉布楚贺一个“老姑娘”,有如此归宿已是意料之外了。
康熙自然询问了太后的意见,太后也操心得多些。她得知原来是吉布楚贺陪寿仪住在草原上的那几个月里,这个查干巴日贝勒与吉布楚贺有了眼缘,稍稍有些放心。但她又得知查干巴日也是草原上的风流种,有不少姻缘,一时也很头疼。
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儿,仅是差强人意是不够的。
吉布楚贺自己倒是没什么看法,她早就对胤禛说过,如必须得嫁人,她会嫁的。况且,拿一个无依无靠的吉布楚贺换回一个大清公主,康熙又怎会有理由拒绝。
不过,吉布楚贺自己看得开,可她周围没有一个人赞同。
胤禟说她自讨苦吃,胤祯更是把那个查干巴日贝勒调查了个底朝天,说他年纪轻轻妻妾成群,又不是个知根知底的,根本不值得托付!
吉布楚贺审视着他,也不知道他们这些个爷怎好意思说别人年纪轻轻妻妾成群。
“我告诉你!你别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你这种不懂得珍惜的人迟早会后悔!”胤祯指着她的鼻子叫喊。
自打宝盈去世后,他的性子暴躁了不少,但这也与他的境遇少不了关系。康熙愈发看重他的十四儿子,且渐渐有了让他取代十三的势头。所以,康熙待他也如先前待十三一样,委派了他不少差事,这会儿他就是刚从绿营回来。
“我不珍惜?”吉布楚贺一心一意地抄着佛经,没有直视胤祯的暴躁。
熟料,胤祯竟一把抢过她的笔,“啪”地一下轻易将笔管掰成两截儿,一个甩手将它们扔没了影儿。
“信佛、信佛!什么求个安稳!就是说得好听!你这是逃避你知道吗?!你只会求平安!不会争取!不会珍惜!
“当初你和老十三明明有段好姻缘!结果现在呢?!你非嫁给那个查干巴日你就满意了?!”
“九哥说得对!你就是自讨苦吃!”
胤祯是真的怒了,尤其他现在长得高大威猛,与胤祥相似的一双剑眉冷冷竖着,怒不可遏的模样骇人无比。
“都是过去的事了。”吉布楚贺也不再写了,她转向胤祯,双手放在身前。
如今她虽是未嫁身,却也不再是少女打扮,只穿着素色的旗袍,梳着简简单单的小两把头,发髻上插着鎏金的蝴蝶簪子。
俱往矣。
胤祯一屁股坐在她对面,汹汹气势瞬间消散。他眼里依然有恨,嘴边却是苦笑:“上天何其不公,偏偏让我这个明白何为珍惜的人来承受失去的痛苦。而你们这些不懂珍惜的人,却一个个无动于衷。”
原来他在发泄自己的不幸。
是啊,懂得珍惜的人却体会了“失去”,比失去了才懂得珍惜的人可怜万万倍。
吉布楚贺垂下眼睑,她至今也不懂为什么“未来”出现了偏差,为什么宝盈会死。难道命运就是为了“惩罚”而存在?
谜底似乎近在眼前。
胤祯抹了一把脸,重新坐直身子,英俊刚毅的脸已经恢复了平静。
“罢了,我也不该把怨气撒到你们头上,况且你们又不是没机会了。你去求皇阿玛,求祖母把你嫁给十三哥,也比回草原强!”他皱着眉问:“你的护身符呢?这个时候不用,还想留到什么时候?!”
“已经用了。”
“用了?!”
那可是太皇太后的恩赐,甚至比康熙的金口玉言还可贵!她竟然已经用了?!
胤祯横眉竖目,裂眦嚼齿,怎么也想不到她已经用了,一时间更想不到她用在什么地方了!
他的惊愕与不解持续了片刻,自鸣钟“滴答”响了几个来回,吉布楚贺为两人斟了茶,清澈的茶水注入光润的骨瓷杯,一阵潺潺水声响起,梅花点茶香溢满室。
这时,胤祯才想到了什么。
“你拿去救他了?”虽是质问,但却是胤祯今日语气最冷静的一句话。
前年胤祥从宗人府出来之后没有任何事发生,但他总是无故消失了几月,再次出现时也没了之前意气风发的样子,遑论后来还伤了腿,天上地下,一落千丈。他和几个哥哥也不是没钻研过胤祥到底犯了什么事儿,但考虑到老爷子对此讳莫如深,他们不得不猜测胤祥是替胤禛顶了罪。
胤禛辅佐太子多年,而康熙痛斥太子的诸多罪行,胤禛非但不可能一概不知,还留了不少后路。那些罪行中往小处说就是太子通过内务府受贿,贪了民脂民膏;往大处说,就能牵扯到四十二年的索额图逆反案了。而巧的是,胤祥亦是那件事的受益者,占走不少原属于储君的好事,比如代皇帝祭泰山。
但他们也仅仅是猜测,因为当时康熙几乎整治了所有人,只有胤禛摘了个干干净净。
总之,胤祥这桩迷案的始末不甚明朗,也就更不会有人想到吉布楚贺用了她的护身符救他出来。即使有人想到了,也会觉得不是自己疯了,就是吉布楚贺疯了。
至少胤祯觉得她疯了。
吉布楚贺“嗯”了一声承认,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胤祯指着她说不出话来,手指上上下下点了半天,终是感觉不论自己怎么发力,都是一拳捶到了棉花上。
明明是别人的事,可他看着心里就是憋气。
于是,胤祯出了宁寿宫后也没往自己的住所走,而是立马出了宫奔着胤祥的府上去。他不请自来,一路沉着脸进了胤祥独居的主院,单刀直入地提了吉布楚贺的婚事。
屋子里的银丝炭烧得很足,胤祯憋着一肚子火进来甚至额头冒汗。可胤祥身上还盖着厚厚的毯子,穿着厚重的棉褂,他仰躺在铺着羊毛的摇椅上,看着十分虚弱。
他一言不发地听完胤祯的话,面如死水,没有产生一点儿波澜:“她对我根本无意。”
“放屁!”胤祯跟他可不比跟吉布楚贺似的客气,炮仗似的“噌”地一下跳起来,火冒三丈:“她把太皇太后给的护身符都用在你身上了!你跟我说她对你无意?!”
放你妈的狗屁!
“……什么?”
胤祯没好气儿地怼了回去:“用你的脑子好好儿想想!”
若是以往,胤祥听了语气这般不善的话定会带着成倍的火.药味儿讽回去,但他现在充耳未闻,只坐直了身子,脸上一片木然,嘴唇抖动几下,抿成一线,又抖动几下。
他是何等的聪明,只从来没往那个方面想,也做梦都想不到。
原来这就是谜底。
他不敢相信,可是却愿意相信。
吉布楚贺心里有他。
她心里也有他……!
正在气头上的胤祯没发现,这时胤祥的眼底铺满了恨意,如火怒烧,正如他没有留意这间屋子里虽然烧着烤人的炭却依然的冷清,珍宝古玩只剩下零星几件,瓷玉器具也都是多年前的款式了,只有家具还算新。但若他仔细看一看,就能认出那些家具也是还在阿哥所就见过的老面孔。
“行了,知恩图报这种事儿也不用我教你!你就当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跳火坑,赶紧跟皇阿玛请旨去!”
在胤祯眼里看来,吉布楚贺用解救自己的机会换了胤祥一条生路,既然她顾彼忌此的,就该胤祥对她的余生负责!何况这事儿本也该男人主动!
谁知胤祥却道:“她嫁给我就不是跳火坑了么?”
查干巴日至少是参与掌管蒙古一旗事务的多罗贝勒,他是什么?他是个废人。
在遭遇意外之前,他不是没想过卷土重来。他收敛身上的傲气,尽忠尽孝,大小差事不分巨细全都办得妥妥当当,不曾夹杂半点儿私心,可是康熙不会相信他了。
没有爵位,他可以等可以熬。可是腿废了,他就像五阿哥、七阿哥一样,是有了瑕疵的人了,没有资格争储了。起初,他还起了破釜沉舟之念,以为他这样的处境能让康熙放下对他的偏见——毕竟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可是康熙没有,只摆明了他是一块硬骨头,食之无味,弃了也就弃了。
于是他现在又没了差事,只在家休养,画地为牢,哪儿也不去。腿看上去是好了,能立能走,可痛病发作起来时狼狈不堪,与废人无异。
——还?怎么还?他能拿什么去还?他甚至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他愿意拿他的一生去还,可是她肯要吗?
他都嫌这样的一生太过廉价!
胤祯正是人生得意、斗志昂扬的时候,他尝不到这种苦楚,所以他居高临下地破口大骂:“你可真行!同样是爷们儿,你看那个仓津!他抢走了你亲妹子,现在又来抢你心上人!你还涨他人志气?!天底下到底还有没有像你这么窝囊的男人!”
“好!你骂得好!现在的我有什么脸面娶她?!”
胤祥终于“唰”地一下从躺椅上站起来,膝盖蓦地一阵针扎似的酸痛,他强忍着,没有趔趄,但他却赫然发觉——他已许久没有同十四交锋,如今的他竟已经比这个弟弟矮上一截了,两人面对面地站着,他竟需要仰视他了。
事事都矮了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