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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如意篇 · 单相许 ...

  •   这些年来,每走一个兄弟,胤祯就会多摆一个酒杯,坐在矮桌边喝一壶。

      先是前太子,然后是老九,再然后是老八,等他摆上第五个杯子,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么快就把老十三给送走了。

      雍正八年五月,怡王薨逝的消息传来,最后悔的是胤祯,最伤心的是如意,最寻常的是吉布楚贺。

      最近两年,胤祥不曾在他们面前露面,只有如意偶尔去给他请安。现在想来,应该是病得厉害了。圈禁的日子如流水似的,哗哗地淌过,景山变成了与世隔绝的桃花源,所以胤祯不知道胤祥怎么说没就没了。

      他不解吉布楚贺如何能做到无动于衷,却不知她早在几十年前就为这天做好了准备,早就难过了许多年。到了现在,已经不会难过了。

      又过了一段日子,大概是胤祥已经下葬了,所有仪式都结束了,又突然来了个怡王府的侍卫,说是奉福晋之命,交给胤祯一个檀木做的小盒子。

      他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串红珊瑚佛珠,一张笺。佛珠曾是吉布楚贺天天戴的,笺上一共两句毫不相干的唐诗,却都是写悔与恨的,每句各是胤祥和吉布楚贺的字迹,他看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自从胤祥把他的笛子给了如意,他身边也只剩下这两样东西与吉布楚贺有关,却不知怎么,没有让它们随葬。胤祯想,或许是胤祥自己忘了,他的家人也不愿意他带着悔恨入土;或许他放下了,所以物归原主。

      任是此恨绵绵无绝期,但人死如灯灭,爱恨终休止。

      胤祯也不管兆佳氏的真实用意,只将纸条烧了,又看了那佛珠半晌,最后将它放进了胤祥给如意准备的嫁妆里。

      这事过去后不久,天气渐渐炎热。一个闷热的午后,蝉鸣不断,胤祯穿着一件薄衫躺在床上午睡,门窗和床帐都大敞着,可他还是出了一头的汗。

      倏地,他猛然坐起,吓了吉布楚贺一跳。

      “怎么了?”吉布楚贺搁笔下炕,见胤祯呆坐着,两眼直愣愣的,没有一点儿焦距,遂拿起帕子,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汗。

      胤祯被她一碰,冷不丁颤了一下,他仰头看向吉布楚贺,双目涣散迷离,悠悠说道:

      “我做梦了,我梦见我们那时候都很年轻……”

      “嗯?”

      胤祯依然仰着头看她,迷迷糊糊地说:“我梦见,十三哥拼了命也要娶你。”

      私下里,胤祯已十几年不曾喊过胤祥一个“十三哥”了。

      吉布楚贺微微睁大了眼,一阵哑然。

      胤祯抬手将她拉近了,脸埋进她怀里,闷声道:“我心里有愧,你知道的。”

      也许是寡淡的圈禁生活洗去了胤祯的刚烈,也许是数年间接连不断的丧迅唤起了逝去的回忆,也许是岁月使他渐渐沉淀,这些日子里,胤祯时常反躬自责。那张属于胤祥和吉布楚贺的笺上,一笔一划都是悔恨,他实在无法不放在心上。

      之前他冲胤祥耀武扬威,引他愤恨,哪曾想过有朝一日人走茶凉,自己会这样后悔。

      吉布楚贺体谅他,抱着他的头轻声道:“我可从来没怪过你。相反,我很感谢你这些年来一直照顾我。”

      即使没有胤祯,她也不会和胤祥有结局,因为她轻信了所谓的命运,她向上天低了头,从未有过破茧而出的勇气。

      怯懦的人没有能力得到有始有终的爱情。

      胤祯也的确对她很好,两人从没吵过架。他府上没有那么多女人,也就没有许多麻烦事,她过得很舒心。即使他很宠爱伊尔根觉罗氏,也从不做宠妾灭妻之事,更不要说他疼极了如意。

      到底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如果她不曾爱过人,可能会毫不迟疑地认定这就是爱情吧。

      而胤祯安静地靠在她怀里,没有说话。

      吉布楚贺知道他还是放不下,遂道:“别想了,你不欠他的,我也没有。”

      每一步都是他们自己走出来的,认清这一点,比怨天尤人更令人好受。

      “真的吗?”胤祯抬头问道。

      “你说呢?”吉布楚贺拍了一下他光洁的脑门儿,道:“咱们的女儿都要出嫁了,你还以为自个儿十几岁,有时间天天风花雪月啊?天天做梦,梦里的事儿能当真吗?你以为你是杜丽娘呀!”

      胤祯摸着额头回着神儿,吉布楚贺不再管他,回到炕上继续看着如意的嫁妆单子,勾勾画画。

      他们府上除了如意,都是庶出的格格,出嫁时仅封了县主。轮到如意,宫里下旨封了她做郡主,明年二月下嫁二等侍卫齐布琛。

      开始,胤祯不许吉布楚贺插手找女婿的事,她也就真的没管。等到亲家来下定了,她才知道,未来的女婿是胤祥所辖正蓝旗下的俊才,这个齐布琛就是他哥儿俩一块儿包办的。

      为了找这个女婿,胤祥费了很多心思。想着如意的夫家不必是高门大户,太过显赫是非太多,束缚也太多;也不可太低,一定得配得上如意。最后相中的这个齐布琛,祖上是跟着豫亲王入关的老兵,现在家中式微,母亲早逝,父亲原先是三等侍卫,如今赋闲在家。家中还有一弟一妹,皆年幼。

      齐布琛颇得胤祥赏识,却也傲气,不愿攀附皇家,因此惹毛了如意。不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父辈的眼光到底毒辣,一对小儿女终于还是走到了一起,心心相印,令吉布楚贺无话可说。

      她真的不欠胤祥吗?
      至少在如意这些事上是欠了的。

      次年,如意风光出嫁。不久之后,齐布琛也升了职,在御前行走。

      如意每回回家省亲时,都要夸胤祯给她起的名字好,她现在幸福美满,过门才三月就有了身孕,真应了事事如意。

      这时,正好又到了胤祥的忌月,她与齐布琛也不忌讳什么吉利不吉利的,一起禀了胤禛,特地去涞水的陵寝祭拜了胤祥一番。胤禛也不管谁才是他们的高堂,直夸两人孝顺,又赏赐许多。胤祯得知后,一个劲吹胡子瞪眼睛。

      “臭丫头别跟爷显摆!真那么如意就分给你老子一点儿如意!”

      如意捧着凸显的肚子溜远,过了没两年,胤祯也终于“如意”了。

      雍正龙驭宾天,皇四子弘历继位,改元乾隆,广施恩泽。新帝顺便将他的十四叔放了出来,让胤祯恢复了自由。

      胤祯又搬回了原西直门处的贝子府。

      康熙朝的荣耀已经同这宅院一起黯淡了下去,刚回家时,入目的满是灰败苍凉。不过院子还可以收拾,那无人能及的风光却一去不回了。

      胤祯又抑郁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当起了名副其实的闲散王公。

      昔日的大将军王成了小小一辅国公,没有差事,也没有什么俸禄和赏赐。弘历看似宽仁,却也防着这些叔叔。莫说他了,怡王府的地位都一落千丈了。

      “可怜的弘晓啊。”胤祯没有差事,也就没有事做。以前守陵的时候还能跟老爷子说说话,现在甚至闲得关心起别人的家事来。

      胤祥去时,让八岁的小儿子弘晓承袭了他的王位。他精明,弘历也精明,知道这位叔叔怕新帝忌惮怡王府势大,特地选了幼子袭爵。所以,不论是谁当了新怡王,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出头的机会。唯独可怜弘晓年纪还小,却不得不为了满门的平安,碌碌无为一生。

      胤祯长吁短叹了一阵子,终于又有了事做,那就是迷上了看戏。

      想他幼时从天不亮就开始读书,一直读到天黑;稍微长大一点就开始办差事,跟着康熙东奔西走;成年之后就住到了军营,天天操/练兵蛋子;等他封王封爵了,又过了几年戎马,哪里有时间享受。

      只是他们这光景,俸禄只有一点,就算逢年过节也没有什么孝敬,所以他的国公府里养不起像样的戏班子,索性流连于市井。

      他还说,也就市井里的故事才没有诸多忌讳,皇家戏台上故事的都变了味儿了。

      吉布楚贺心想,人到了五十知天命,果然与少时不同。她如此,胤祯也如此。

      人常说少不读水浒老不看三国,可胤祯偏要看三国,说那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谁赢了吗?谁也没有。

      胤祯说得头头是道。

      “赢的人未必赢了,输的人也未必输了!”

      像老四和十三,他们汲汲营营,险中得胜,却先后活活累死,也不知图个什么;像老八和老九,虽也死得早,却恣意了一生,早就风光够了,不必经受圈禁的煎熬和清苦;像老十和他,虽然熬了十几年的不甘心和苦日子,却得了个长寿,如今还有好些日子可以享受,比那些死了的强!

      吉布楚贺还能听他唠叨几句,如意就不爱听这些了。她过得太顺遂,许多事是想象不出的。

      齐布琛如今又迁至兵部侍郎,若不出差错,再过几年就可去地方巡抚。他的官职越做越大,却依然对如意如珠如宝,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人。夫妻两个儿女双全,自然和和美美。即使如意常常往娘家跑,齐布琛也没有二话。

      如意这天回家,正赶上胤祯要出门。她灵机一动,索性拉着吉布楚贺一起,跟着去正阳楼外看戏。

      不过,一家三口最终还是在大栅栏两栋戏楼子跟前分道扬镳,胤祯去看《白门楼》,吉布楚贺和如意娘儿俩原本要看《牡丹亭》,但如意非说她日子过得太如意了,不想看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想看点儿悲剧,于是央着吉布楚贺去看《梁祝》。

      如意也是好几个孩子的额娘了,一举一动却仍很少女做派,母女二人手挽手,像姐妹似的。

      吉布楚贺忍俊不禁:“梁祝就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吗?”

      如意皱眉:“那俩人儿都死了,殉情也叫终成眷属?”

      如今的吉布楚贺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看了梁祝会偷偷抹泪的小姑娘了,她哈哈笑道:“傻女儿,你可不知有多少人佩服他们的勇气呢。不论是梁山伯祝英台,还是杜丽娘柳梦梅,他们之所以能在一块儿、落个圆满,凭的不就是那份儿挣脱束缚的勇气么?”

      如意秀美蹙起,一阵沉思。

      这时,吉布楚贺又道:“我可跟你阿玛说好了,他要是先走一步,我就跟他同日去。”

      “什么?!”如意目瞪口呆。

      “他现在怕孤独了。”吉布楚贺狡黠一笑:“而且我呢,是走到人生的尽头了,才有胆量做一些年轻时不敢的事情。”

      如意本想说,您和阿玛都老夫老妻,圆满了一辈子了,哪里像年轻时要死要活闹殉情的人呢?怎么老了反而嫌生活不刺激了,想胡闹呢?倒是更想显摆您们感情好罢!

      这个时候,如意不曾想到她已故去多年的十三伯伯,但她心思一动,想到一个问题,也问到了点子上:“那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一次,额娘敢吗?”

      吉布楚贺闻言,笑了笑,好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人生怎么会重来呢?又不是唱戏。”

      戏台上的《牡丹亭》在唱呢:“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都是没有爱到了极致。

      杜丽娘和祝英台寻的是死吗?讲故事的人不过是借一死感慨她们的勇气与真心罢了。死而复生,长相厮守的结局是给她们的补偿,是鼓励人们去求啊。

      从前她不懂,不敢求,是因为没有爱到了极致;现在她懂了也不盼来生,也是因为没有爱到了极致。

      “就当是可以重来嘛!随便想想罢了!”如意还在她耳畔撒娇,求一个答案。

      吉布楚贺的目光落在街市两旁的书画摊子上,一幅工笔牡丹国色天香,层层花瓣染着细细的胭脂色,似少女心事,小心翼翼又饱含热情。

      那个时候,他们好像也是从这边的戏楼子出来,她红着眼睛跟在他身后,他还频频回头,瞪了她一路。

      她不懂他在气什么,现在也不懂,就像他不懂她的小女儿心思。她只记得自己不想看感人的化蝶,只记得她一心想着梁山伯为什么不能早早地识破祝英台的女儿身,只记得他说,总会有别的可能阻止梁山伯和祝英台终成眷属的。

      她想了一路会有什么别的可能,却想不到到头来,自己会承认那化蝶是最美满的结局。

      如意的问题就好像那天看过的梁祝,早就让她思来想去,反复琢磨过千遍万遍。

      “重来?”吉布楚贺答得不假思索:“此生不敢想的事,重生也未必敢做吧。”

      (全文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如意篇 · 单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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