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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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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丝,要是寂寞的话,人偶给你。它来陪伴你,在我不在的时候。
以前母亲是这么说的。
纤细浓密的发丝,洁白光滑如瓷器的皮肤,简直跟真人一样。不,甚至比真人来得更加精致美丽。可是,它没有生命,没有呼吸与心跳。只是人偶而已啊,只是人偶。
但我需要它的陪伴。
母亲经常会离开魔界,然后在下次归来之前都需要很久一段时间。她不会告诉我原因,而我也不会询问。也许曾经问过,至于她是怎么回答,我却不能清晰地去回忆。或许,根本没有回答。
有高高的塔楼,在城堡里面,是那里最高的建筑。在塔楼的顶端,推开生锈的大窗户,我总是在那儿向下望着,有时望见的是成片摇曳在风中的柔软绿草,有时是茫茫雪野。在远处,绵延的山脉接连起伏,镶嵌在地平线上。
殿下,您该回去,所有人都会担心。仆人和女佣有时会试图劝说我离开那儿,那个废置的陈旧塔楼。我不理会他们,抱紧了怀里的人偶,背对他们摇着头。然后,继续眺望着,在高高的窗口眺望着,底下的一片孤寂荒凉。
我在等母亲回来。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企望。我希望就只有自己一个,还有我的人偶,我们了解这个微不足道,不能算作秘密的秘密。
母亲在很久之后终于回来,我却越来越不会跟她撒娇。只是安静地出迎,安静地挂着笑容,唤她作妈妈。她用柔软的手掌抚摸我的头顶,笑得一脸美好。温暖的感觉从头上传来,我不知道怎么回应才好,也不知道她需要我怎么回应。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发地不能明白她。所以,我总是收紧了手臂,将人偶搂在胸前,贴在心口。
它会陪伴我的不是吗,母亲也是这么说的。
然而在离开魔界的时候,我忘记了带上它。当我头也不回地逃离,却没有让它伴在身旁,我的人偶。
我一个人,离开了故土,离开了母亲,来到了幻想乡。
魔法之森那个地方,白蒙蒙的雾气时常悠悠然弥漫在林间。当你走在那里,也许会觉得它们就像一条条纠结而无限伸长的手臂,时不时缠绕着你的臂膀,轻佻地撩开你的发丝,擦着你后颈裸露的皮肤离去。
抚摸一株株树干,树皮仿佛一年四季里时时刻刻受着雨水的浸润。张开五指伸向空中,流动的风也带着湿湿冷冷的触感。阳光很难穿透茂盛繁密的枝叶的阻挡,漏到森林的底部。这里总是阴暗又潮湿,夹杂着冰冷清淡的草汁味道。
人类或者妖怪,我想他们都不会喜欢这里,有谁会舍弃光明而热衷于黑暗吗。这样想着,我选择了这儿。
但这样的阴暗却也在折磨我,让我连呼吸都感到了沉重。这寂寞的味道。
我想起了我的人偶,它曾经陪伴着我,一直都是它在我身旁,现在我也一定需要它。
凭着记忆里的状貌,我开始学着制作人偶。一开始经常被犀利的针尖扎破手指,红色的血液染坏了丝线和原料。可我依然没有停止,反反复复地尝试。我希望,有它在身边就好。
不久以后,我变得擅于做这些事情,甚至可以说是精于此道。
人偶,我做出了和母亲所赠送的那个,一模一样的人偶。顺滑浓密的长发,细腻雪白的皮肤,它以后也可以陪伴着我了,我一定因此而更为习惯于黑暗与孤寂。我庆幸着自己的想法,这样很好,以后也会继续下去。
“爱丽丝!嘿,爱丽丝!”充满了活力的嗓音在外面响起,打破魔法之森里的沉寂。
我推开二楼的窗,伏在窗沿上低头张望。她一手叉腰,仰头冲我笑着,及肩的金发看起来柔软而闪亮,还有露着牙齿的灿烂笑容,让我觉得心底温暖得不知所措。
她清透的金色眼眸此刻倒映着我吧,她在看着我。此刻,我一定不是缩居在洋馆小小的窗口,我愿意相信这样的错觉。我的身影可以浮现在她眼中,仿若明星的眼睛里。
在那里,天空的色彩,就好像蔚蓝的大海,金黄的阳光拥抱起它们,然后揉进了自己的胸怀。我仿佛听到滚滚浪涛,涌动着,翻腾着,奔流向了远方,那金色的海平线上。暖暖的光芒,展开它金色的温柔身躯,用广阔的胸怀接纳我的身体,还有蓝色的天与海。用无尽的宽容与仁爱,清洗掉黑暗与阴霾。
“魔理沙,你想干吗!”我定了定神,稳住动荡的心绪,底气不足地朝下面的她喊道。
“出来吧,爱丽丝!”
我犹豫着咬住下唇,眼神飘忽不定地游移起来。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明明正在期待,急切地期待着,可是……
在我踌躇之际,突然看到她伸长了手臂,就像小孩子讨要糖果般单纯而坦然,向我伸出了手掌。
“出来,快出来!我数三声,你就赶紧下来。”
“啊,等等……”
“一,二……”
神啊,要是你看得到,请告诉我该怎么做。要怎么样,我才能抗拒这耀眼的星光。我怕它灼伤了我的双眼,可我依然想要去捕捉它的残影,我怕它只是表面上接近,但实在遥远,可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像飞蛾一样,投身于炽烈的火苗。
那个女孩子,她叫我温室的花朵,她时常调笑我自称都市派,笑的时候会露出小小的虎牙,金色长发总有些零乱,老是穿着黑白的魔女装,她说那样简便又不怕弄脏。
真是个随随便便的人。在更为接近地认识她后,我能给的定义也只有这样了。似乎与初见时那第一印象无法吻合,但确实如此,她就是那种随便又张扬的存在。只是那份耀目,我想我永远也无法在心里推翻。是那么耀眼啊,你在我眼里。
有的时候,我羡慕,甚至嫉妒着那种人,她无论如何都可以像光源一样。发光发热,我做不到,但那种人却无时无刻可以,仿佛天生就是为此而存在,不管是跟人类还是妖怪在一起。即使她打扮起来从来不拘小节,没有任何值得推崇的地方。
其实更习惯于黑暗,我想黑暗与我更为相称。夜晚降临,我常常不点燃灯火。在黑暗的包围里,好像孤寂得快要死去,可我却觉得能放心去生存,是生存,有了正在活着的感觉。
黑暗包容罪恶与邪妄。在潜意识里,我一定是深信不疑。连我不被原谅的罪行,也能包庇。我感激它的庇护遮掩,没让一切暴露在阳光底下蒸发死亡。
在黑暗里,就算双手沾染满了鲜血,伸开五指,也没有谁能分辨得出来吧。
然而,那个人却要给我星光。燃起我心底仅剩的希望,垂死的它们跃动翻滚,挣扎地探出头来,纵然我拼命去压制克服。欲望蔓延在血管里,爬满身上,我渴望再次伸长了手臂,够向遥远的点点光亮。就像小时候一样,仰望着天上渺远的灯火。
啊,死灰复燃。痛楚也点燃了心脏。
“你该多晒晒太阳的,魔法之森的瘴气也不用时时刻刻染上吧。”她时常会这么说,皱着眉头,嘴角撇得异常可爱。
“那你自己不还是定居在这里了。”我有时也会反驳。
“我,我不一样!”她抬了抬眉毛,毫不犹豫地强词夺理。
是,你不一样。你在哪里都还是璀璨的星辰。
这么想着,心里有些莫名的酸意。但我还是会顺着她的意愿,跟在她身后,随她四处乱晃,从神社到湖边洋馆,认识许多人和妖怪。在背后看着她的恶作剧,看着她洒脱张狂的模样,我有时想,明明比我还要娇小的身躯,为什么竟会如此地充满了活着的生机和力量。雾雨魔理沙,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呢,纯粹只是个精力过旺的傻瓜,或者还是真的太了不起。可不管是傻瓜还是厉害的人,我都无法抗拒,就像黑暗抗拒不了阳光。同样,我贪恋那份遥远又渺茫的星光。
可是,我们始终是不一样的吧。但到底为什么,你会是如此美好?
在收获的秋季,夕阳洒落在田野上,洒落在远处的群山与绿树上。在天空里,白色的云好像一座座浮岛,它们缓缓飘动着,将灰黑的阴影抛在金色的麦田里。
脱下了鞋袜,她赤着脚奔跑在一片金色的大海中央,长发在风里张扬地向后飘动。摇曳的麦秆涌起一波又一波的灿黄的浪,此起彼伏。我几乎以为,那金黄色的海浪快要将她的身影完全吞没掉。
我加快了脚步追着她,说魔理沙,你慢点。但她似乎没有听到,只是不顾一切地奔跑,向着远方奔跑。
跑累了,她俯下身用手臂支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伴着爽快的笑。
我追到了她身后,停下脚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打算做什么,你这样子?”
抬手抹着额角的汗珠,一甩手又直起身来,她仰头望向了瓦蓝的天空,眯着眼换上了浅浅的笑容。
“我妈妈还在的时候,她带我来这儿。然后我们就像那样跑着,肆无忌惮地踩踏在黄色的土地上。踩倒了多少麦秆我不知道,但妈妈说没关系。有她在就好。”
我怔了怔,不知该说什么来接下去。抿了抿干燥的唇,只是恍恍惚惚地问道:“那,之后呢?”
“之后……”她晃了晃眼神,仿佛想到什么般沉默了片刻,然后又抓了抓后脑勺,满不在乎地笑起来,“之后我就不常来了,人类的地方。”
金色的长发零乱地披在肩头,有的钩挂在衣领上,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她白皙的脸也被阳光照得发亮。
静静看着她,我的心里忽然惆怅了起来,好像缓缓漾开了细微的波痕一般平静不了。在那一刻,突然觉得眼前的女孩子,她是那么弱小,脆弱得无比忧伤。
到底哪一个才是她,似乎有些动摇起来,我不能断定在眼前的和在心里的,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雾雨魔理沙。
神社里的巫女,她告诉我在魔法之森边境的香霖堂,那里的店主霖之助和魔理沙很早就相识了。
童年的时候,也许更早,大概在她刚出生就见过,巫女含糊不清地那么说道。
也许我可以了解她的过往,这样想着,再三犹豫之后我还是决定去造访那里,森林边境的香霖堂。
那真是个脏乱的地方。比起魔理沙的家来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用途不明的奇怪商品挤挤攘攘地堆放在货架上,没有分类,连标价都没有。这难道就是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让我不禁皱眉。
店主是个年轻的男人,因该说是半妖,我叫他香霖先生。总是一副阴沉沉的样子,有时连答话都不抬头,专心于手里的书本。但也许是个意外精明的人,对于我三番五次的来访,以及有意无意提起那人的名号,他似乎都有所觉察到。
“是想问魔理沙吧。”男店主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带着揶揄的意味露出难得的笑容。
我呆滞地眨了眨眼,反应过来后顿时觉得羞愧得无地自容。扭过头去,我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
他嘲讽般轻笑了一下,合上手中的书本,好像回忆着什么一样沉思了一会儿。再次扶了扶眼镜,他说:“她是个不错的孩子,但有时候太认真。”
“你知道,要是一个人认真过了头,大概会不太轻松。”
认真什么的,我确实知道。曾经看着她一个人呆着,读书或者研习魔法,她总是做很详细的笔记,有的写成纸条夹在书页里,还有的就贴在了床头上。在参加宴会和恶作剧的时候却从不是这样,片刻安静不下来。那样爱玩闹的人会有这么专注安静的时刻,我也为此而感到诧异。
但她真的就是这样子的人,有时近乎激烈地执著,尤其是对那个神社里的巫女。
幻想乡的巫女,从幻想乡诞生时就存在,一代代传承下来的,不止是相同的容貌,还有令人望尘莫及的强大力量。有些东西是天生的,就好比美貌和血统身份,我想凭后天的努力也很难去扭转或逾越。努力了之后,也不一定会达到,梦想总是美好的,但同样也遥不可及。
然而雾雨魔理沙就是一个大傻瓜,执著得过了头的傻瓜。
反反复复地向巫女挑战,到最后总是衣衫破烂加上满身伤痕,却还是笑得灿烂而倔强。我不清楚她到底有没有赢过一两次,可我不喜欢那个样子。真不明白她是怎么想,做无用功没有意义吧,为什么不愿意放弃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挣扎,挣扎得遍体鳞伤。
“你什么时候才会停呢,即使打败了博丽巫女你也只是魔理沙而已。”习以为常地为她包扎伤口,我漠然地问着。
“等我死了以后吧。”
莫名地觉得生气起来,听着她的回答。
我怔了怔,无意中加重了手里的力度。她当即倒吸了口冷气,龇牙咧嘴地呻吟道:“灵梦还真不留情,你也是。”
“既然知道疼,那为什么还自作自受往刀口上撞!”我一下子扔开了手中的剪子,激动地朝她吼起来。
她看了看我,只是淡淡笑了下,没有再说话。
我从椅子里站起身,一手扶着自己的胳膊低垂下头,死死盯着木地板。对于突然的发作心里虽有些尴尬,但我也不想做任何解释。
“爱丽丝。”她忽然叫了我的名字,我下意识抬头瞥了她一眼。
“我是人类啊,你说我能活多少个十年呢。人类的生命,对于你们妖怪来说大概就像流星一样短暂。”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冷冷答道。
“也许你觉得我麻烦,灵梦也是。”随手拨弄桌上的帽子,不理会我的反应,她轻描淡写地说着,“但我怕哪天我闹不起来,我就会死了。”
我惊愕地抬头对上了她的视线,那双金色的眼眸依旧是如此璀璨明亮,可我却觉得它也是如此的黯淡。
咬紧了下唇,我一声不吭地抓过桌面上的书本,不等她的回应就匆匆忙忙向着门外走去。连告别的话语都未说出口,加快步子小跑起来,几乎像逃离一样冲出了屋外。
她没有出声制止,也没有追上来,但我能感觉到她注视我的视线,用她金色的眼睛注视着我。
说什么流星,为什么这样说,你明明是比神的灯火更为闪耀的星辰,明明是那么强烈而鲜明的存在,说什么流星呢。不要骗我,不要再欺骗我,所有人都说着谎言,你们一个个都是这样。
魔理沙你这个大傻瓜。
没有灯火的黑夜是如此冷清,冥府般幽寒,没有一点光亮。它紧紧捆缚我的呼吸,也紧紧拥抱我的身体,能够给予我安心的只有黑暗而以。可是,没有温度的怀抱,已经无法再慰藉我的心灵,它冰冷的身躯让我痛苦得连挣扎的力量都不在。
我不该有所企望,这早就知道,每个人都是这么告诉我,不管用言语还是行动。不懂得满足,这就是下场,多么愚昧而荒唐。
这样想着,我沉没在了深黑里,在深黑的大海中央,漂浮于梦境。
梦里的夜空,是凝练的漆黑,那是故乡的颜色,回忆里的色彩。
笃笃的声响突然打破了死寂,我惊慌地睁眼朝四处张望,入眼的却只是一片昏黑。
“爱丽丝,爱丽丝!”
熟悉的嗓音从窗口传来,我愣了一下,焦急又跌跌撞撞跑向了窗边。推开窗户,如我所料地看到了她灿笑的脸,即使在黑暗里,她也是明亮得一如既往。
我抬手捂在自己嘴边,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出来吧。”她向我伸出了手臂,就像那时一样,如孩童般单纯而坦然。
我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她温暖的手掌,果然,温暖得让我快要失神。在那一瞬间,我就知道,大概我早已背叛了牢牢拴住我的黑暗,大概早就想要背离。
“今天……对不起。作为补偿,带你看样东西。”将我拉上了扫把,她坐在前面,背向着我小声说。
搂着她纤细的腰身,我默默点头。即使看不到,也听不见声音,她却似乎能够有所感应。压了压帽檐,她带着我,我们一下子起飞,飞向了夜空当中。
我回头望着,那所洋馆正渐渐地远离,还有那片黑暗,从视线中淡去。
“往东边看,对了,就这儿。”
深紫色的天幕,好像一张巨大的书卷,在我面前毫无保留地舒展开来,又像宽厚而深沉的胸怀,将我接纳其中。银白的天河,用它流水般的身体,在夜空里肆意地书写下辉煌的绚烂和美丽。
一道道星光,转瞬间坠落了下来,它们燃烧着自己的身体,倾尽全力划过天际,直到那细长的光痕完全被吞没在夜色里。
“看见了吗,很漂亮吧!”魔理沙兴奋地伸出手,指点着空中。
夏夜的风挑弄着我鬓边的发丝,碎碎的金发不服帖地飘动起来。抬手把它们挡到耳后,我轻声应着,望向了她手指的方向。那里,有坠落的星光,燃烧着的它们,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妈妈去世以后,我向天空许下愿望。要是我能连接着捕捉到十颗流星,那么她一定会回来我身边。”
“那天晚上也像现在一样,哪止十颗,简直多得数不过来。我满心欢喜等着愿望实现,还庆幸自己的聪明和幸运。可是,有些东西……还是办不到吧。”她深深向后仰起了头,将脸朝向上方的夜空,“所以我想,与其期待流星和奇迹,不如自己去创造好了。”
“像这样。”她举起了手臂,星星点点五彩的细小光亮围绕着她的手指被点燃,璀璨得梦幻而美好。
已经不需要了不是吗,流行或者侥幸。我紧紧环住她的腰,把脸埋在她的背上,真的是那么温暖,美好得让我想要在这份温柔里死去。
“怎么了,很冷吗?”感觉到我加深的力度,她不安地回头张望。
“不,不是。”
不会冷的,怎么会感觉到寒冷。我想我已经捕捉到,那最为明亮的星辰,也许只是流星。但我会握紧在手里,藏进心底。
天上的神明,一定是看到了,不然我不会如此幸福,一定是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贪心地请求,请一直继续下去。
灿若星光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