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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儿,你在看什么?快走了”
柳长阳拉着父亲的手,说爹,你看那边,有个人。
柳明峰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在薄薄的雪面上躺着个小男孩,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像个小乞丐。
“他不会是冻死了吧?”
柳长阳撇下在马车边等候自己的父亲,噔噔噔地跑到那个男孩身边,蹲下身去摸摸那个孩子的脸。
“有温度!爹,他没死,救他好不好?”
柳长阳回头朝柳明峰喊道。
“柳少爷如此年幼便存有善心,实在难能可贵,阿弥陀佛。”
南华寺出来送行的高僧闻言赞扬道。
柳明峰也含笑道了声阿弥陀佛,见那地上的孩子真有一口气在,便命随行的小斯将他带到车上,带回柳府请人医治。
那一年,春雪初融,桃花初绽,封城富商柳家的小少爷柳长阳随父亲去南华寺上香,途中突发善心捡回了个孩子。
那孩子比柳少爷要年长两岁,自言名为周慕。封城城边周家村的人,百年难遇的严冬使得村子里很多人挨不下去,有的冻死有的饿死,周慕的父母就是在那时走的。
周慕自小就容貌俊秀儒雅,脾气也很好。大抵是因为童年那些不幸的遭遇,使得他越发乖巧懂事,勤劳能干,比同龄那些孩子要多了份成熟稳重。于是,待柳长阳长到戏耍玩闹,捣鸟窝放纸鸢,玩泥巴斗蛐蛐的年纪,周慕已经会背四书五经,会吟诗作赋,会劈柴打水了,会洗衣做饭了。
比之年少无忧,天真烂漫的柳长阳,周府上下显然更怜爱那个早熟的周慕。
更有些下人私底下爱嚼舌根,背后说着这个周慕比起柳长阳更有少爷气质,还有学问,私塾先生也常说,此子不可限量,将来必有大作为。如果他才是柳家正牌少爷就好了云云。闲言碎语不少落入柳长阳耳里,不禁让柳少爷咬牙暗恨,但却也无能为力。柳长阳本就觉得跟周慕不是同路人,兴趣爱好,行为做派大相径庭,二人平日极少能有机会玩到一处,自此后便又更疏远了些。
柳长阳十四岁那年中秋,鲜衣怒马的大少爷终于觉得疯够了,接受家里的安排去当地颇负盛名的私塾念书,与周慕做了同窗。
那一年,柳家长女,被誉为封城第一美人的柳碧烟亲自为自家小弟缝制了一套新衣裳。用的是名贵的黑底暗金线新绸,华丽又内敛,找遍全封城也再找不出第二匹能与之媲美的布料来。
柳长阳喜不自胜,唯恐他人不知似的穿着姐姐做的新衣裳到处招摇显摆。不想,显摆到周慕那处却惊怒地发现柳碧烟竟是给周慕也做了一套,布料虽不及自己的上乘,却也做工精良,精致华美,而且比自己的还多做了一条束发带!
彼时,月牙色素净衣袍称着少年清俊的脸庞,墨发如绸如缎,用同色发带松松挽了个发髻,余下的发带垂在桌面上与洁白的宣纸融成一色,指节分明的手握着狼毫,正伏在院中的石桌上抄抄写写。远远望去,白衣如月皎皎,称着灼灼其华,明艳动人的海棠秋色,当真是景如名画,人如画仙。
察觉到视线的周慕停了笔,抬眼向柳长阳的方向望去,眸映秋水,似有流光,熠熠生辉。柳长阳怔愣片刻后即刻扯了个鬼脸来,大声说道“怯,就知装模作样!”便匆匆离去,再不敢往那人多瞧几眼。个中缘由,不得深究。
再道柳少爷上了私塾,平日几个交好的世家子弟自然也一同前去图个热闹。几个人一凑,时下什么新鲜有趣的自然也都要玩个遍。今日约好喝酒赏花,明日结伴看戏吟曲,至于诗书,想想待到会考前再温一温定也不迟。
那年岁末,十乡联试。
周慕高居榜首,众望所归。柳长阳倒数第四,灰头土脸。
柳家家主恨铁不成钢,第一次在孩子们面前拍了桌子,嘭的一声响彻厅堂后,顿时万籁俱寂。柳明锋指着柳长阳鼻子道“整天只知和那些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世家公子疯闹,长大后能有什么出息?能有何作为?你看看你周慕哥,人家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背了多少书写了多少文章了?而你给我看的是什么?”说罢,气得将手边的一纸薄薄的考卷重重摔到柳长阳的脚边。
柳长阳正是叛逆的年纪,听了这话满心的嫉妒,又觉得不仅下人偏心,连自己的姐姐,父亲这种最亲最近的人都更偏爱周慕些,觉得自己处处不如周慕,怒火直往心上窜。想也不想地便开口吼道“什么周慕哥,我只有一个姐姐没有哥!他周慕要不是我好心救他早冻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还能活到今时今日吗?他倒好,却处处跟我抢,与我争,我真是讨厌死他了!”
说完不敢看父亲的脸色,更不敢看站在自己身旁的周慕的脸色,拔腿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去。
时值严冬腊月,北风呼啸,白雪皑皑。冰天雪地里,向来锦衣玉食的柳大少爷第一次尝到了饥寒交迫的滋味儿。指节被冻得红肿,脸颊被风吹得失去知觉,浑身血液都像被冻住了,沉得挪不动脚步,而想想两个时辰前的自己却因为恼羞成怒而故意挖苦伤害当年差点冻死在雪地里的周慕。柳长阳生平第一次知道懊悔二字怎么写。
柳长阳不敢回家,既拉不下面子认错又不知如何面对周慕,踌躇了半天只得躲在柳府旁的墙角处,拾了张渔民丢弃的破蓑衣披在身上勉强挡风。正冷得牙齿打颤,便看见周慕提着纸糊灯笼在柳府周围打转,然后,转过头来,看到了蹲在蓑衣里的自己。
说来奇怪,那天明明天色昏暗,视线不清,柳长阳却能在周慕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的刹那一眼认出那个人,甚至看到那人不复平静的脸色,以及本如碧波秋水的眼里暗窜的火光。
“少爷”
周慕向着柳长阳走去,轻轻唤了声,居高临下地看着靠在墙角的他。没执灯笼的手往前伸了伸,却想到了什么在半空中生生止住了。
明明寒风扑面柳长阳却仍觉得面上涌上些许热意。暗道,这人果然还在生自己的气呐。
柳长阳心里难受,又是愧疚又是委屈,待确定了那人眼中不加掩饰的关心后便撇开脸去,故意使小性子不去看他,即使明知道这种行为幼稚至极,却在周慕面前下意识地就做出这种举动来。
周慕在柳长阳的面前单膝蹲下,利索地解下自己的披风取代了柳长阳身上那张脏兮兮的破蓑衣,沉着声道“少爷,跟我回去吧。大家都在找你呢,你跟我回去,我定不再与你争什么。”
你根本就从没争什么啊!
柳长阳哽了一下,简直愧得无言以对,脸上升腾起燥热感,被冻得发白的脸上竟恢复几分生气来,水眸里也终于点染了些光彩,顿了片刻才抬起眼似娇还嗔地瞪了周慕一眼,默默地跟在周慕身后回去了。
柳长阳回家后染了风寒,大病了一场。羹汤良药不断,足养了大半个月。如此一来,府上众人倒是给这突如其来大病吓得不轻,正好免去了先前闹翻了的尴尬。对于当日之事,毕竟丑闻一桩,自是揭过,不再提及。
柳长阳大病期间,除了柳明峰和柳碧烟日日来探,还有几个走得近的世家公子哥儿也陆陆续续前来相询。却唯独那天将自己送回房的周慕,自那日后再没见踪影。
柳长阳心下怅怅然,心道定是周慕还为那天自己的口无遮拦有所介怀,只盼早日康复了下榻前去磨上一磨,他兴许就原谅自己了。
待到柳长阳病愈,已然又值初春。私塾也早早地开了课。柳长阳这才知道早在半月前,周慕便以清净为由独自搬离柳府,孤身一人迁到柳家发家前的祖宅去住。
得知此事的柳少爷就跟挨了当头一记闷棍似的,心下懵懵然,惶惶不知所错。隐隐知道清净是假恐怕躲避才是真。难怪每次问及周慕,柳碧烟和柳明峰都用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他。毕竟当日那句“讨厌”言犹在耳,柳长阳从小到大皮是皮了些,却除了周慕外对谁都和和气气,没和谁撕破脸过。此番,怕是大家,包括周慕本人,当真都误以为他对周慕有诸多不满吧。
柳家祖宅位于城郊,往返须步行一个时辰,并不算远。但是柳长阳思来想去,到底还是没勇气去看上一看,病榻上打好了的腹稿因为周慕的离开全部作废,只怕见了也不知如何是好,徒增尴尬难堪。
柳长阳既已病愈,自是要回私塾复学。
学堂内,周慕依然是每天最早到达的那个。一手抚纸,一手执笔,神情专注,宛若冰雕。
“咳,那个,你干嘛搬出去?”
挨到下了课,柳长阳在周慕身后转半天才扭扭捏捏犹犹豫豫地坐到周慕身旁,道歉的话到了嘴边却又不自然地打了个转。
问言,周慕停了手中的笔,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抬头说“回少爷的话,那边清净。”
“但是,呃,那边又破又旧的,说不定哪天就被你弄倒了。怎么说也是祖宅,倒了可不好。”
柳长阳心里是想让周慕搬回去,但大少爷从来没拉下脸过,话怎么说都说不好。
周慕垂下眼,道“少爷只管放心,住进去之前我已经把里里外外都修葺过了。”
柳长阳看着周慕垂下的长睫,心里像被奶猫爪子给挠了一下,麻麻的说不上是个什么感觉。
“我……本少爷可不曾赶你走……”
“是。是我自己想搬出来的,不会叫少爷为难。”
周慕仍是用无悲无喜的淡淡口气说道。
柳长阳碰了个软钉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悻悻离开。
向来顺风顺水的柳长阳以为这便是最糟心的事儿了,没想到更令人糟心的事儿却接踵而来。
都道柳家大小姐乃封城第一美人,说是如花似玉并不为过,今年正值二八年华,上门求亲的人可谓络绎不绝。可惜柳老爷爱女如命,舍不得自家闺女那么早嫁出去,婉拒了不知多少名门世家。岂知时日一久,便又生出些闲话来,道这柳老爷是打算将那周慕入赘到自己家,方才好生培养,只待有朝一日周慕金榜题名,柳家也好借此鸡犬升天。
“简直胡言乱语!背后道我的是非也便罢了,我的孩子们有什么过错要受人非议。若我知道是谁在嚼舌根绝不会善罢甘休!”
得知此事的柳明峰当晚气得饭都吃不下,干坐着吹胡子瞪眼。
“爹爹莫要动肝火,喝杯茶消气吧。”
从某个方面来说,柳碧烟跟周慕倒是惊人地相似。比如说,从来都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表情。
“这关乎到女孩子的名节啊,你往后还要寻个好人家,这可如何是好。”
女儿家的名节确实并非儿戏,也无怪柳老爷大发雷霆。
“爹爹时有烧香礼佛,可信得过命理二字?命中有时天注定,命中无时莫强求。姻缘亦是如此,该是谁的便是谁的,一切但凭自然便可。”
柳碧烟温言劝道,可谓字字珠玑,柳老爷听了进去,火气果然消了不少。沉吟了一会儿才说“烟儿言之有理,再不济,我瞧着慕儿秉性纯良,你二人往日感情也不错,就算真成好事也是美事一桩,先前倒是糊涂了。”
柳长阳闻言却猛的心头一震,好像被人用锤子重重捶了一下,心口说不出的疼。再望向自家姐姐,却见她没赞同亦没反驳,当真一切随缘的样子,心更像架在火上烤一般,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柳家没澄清此事,谣言短时内便愈演愈烈。那些对柳碧烟求而不得的世家公子,那些妒忌周慕文采过人的学子门生,纷纷借题发挥,恨不得将那二人描得越黑越好。偏身为话题中心的两个人愣是一番置身事外的样子,平日里该是如何还是如何。
柳长阳也不知为何,一见周慕不澄清不反驳的样子就有一股无名火蹭蹭地冒上来。
可恶,不过是个吃白饭的,家世背景样样没有,哪里配的上姐姐!凭什么了,要不是爹爹让他读书,现在也不过是个下人!对,不过是个下人而已,还妄图当自己姐夫,当柳家的主人,让自己平白矮了一截,这简直痴心妄想!
柳长阳在学堂内咬牙切齿地盯着周慕的背影越想越恨,越想越离谱,一到下课便三步做两步走到周慕面前,一把夺了他的笔。
周慕本在蘸墨,不料突然被夺了笔,墨汁飞溅,直溅到周慕盈白清秀的脸上,和月牙色的白袍上去,再配上他一时略微错愕的表情,更显得狼狈不堪。
学堂内大部分门生本还在收拾文具,见状都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兴奋劲围了过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周慕平日里功课好,得先生器重,早已惹得一些小人妒恨,何况还性子清冷,常独来独往,不善与人为伍。好些个门生早对他颇有微词,说他自以为是,自命清高云云。此时见了此事简直恨不得他俩打上一架才好。
柳长阳见了周慕脸上的墨汁,也有一瞬间的怔忡,但随即又想到方才压抑得辛苦的那股火来,便拍着周慕的桌子道“本少爷问你,你是不是妄想娶我姐姐?”
周慕这时已然回过神来,脸上恢复了镇定。闻言也不答话,神色漠然地低下头收拾桌子上被弄得狼藉的文具。
“喂!你是聋了还是哑了?本少爷问你话呢!”
柳长阳是下了决心要让周慕在众人面前否认此事,眼见周慕要收拾东西走人,立刻眼疾手快地按住周慕在桌子上收拾书册的手。
周慕无可奈何。抬起眼来,用浓如黑墨的眼睛看向柳长阳,那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大墨缸,像是多看上一眼便能直将人吸附进去,里面夹杂了太多情绪,太多看不懂的悲伤喜悦痛苦失落在那双眼中潺潺流过,快得近乎流星一闪。
柳长阳只觉得心跳得飞快,嗓子干燥得发疼,喉结上下动了动,心里莫名发虚,眼神也跟着游移不定起来,更不敢去直视周慕的目光。
“是又如何否又如何?这应当是我和大小姐之间的事,与少爷您又何干系?”
周慕见手被柳长阳死死按住,只苦笑了一下,启唇淡然说道。
柳长阳感觉心里竟像被利器刺了一下,钝痛感流向四肢百骸,想说点什么,张口却嗫嚅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出来。
“怎么与他没干系,你有没有认清自己的身份?他是大少爷,而你不过是个下人,只不过得主人赏识喝了几口墨水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看戏的人中有人落井下石似的嚷嚷起来。
“没错,我家下人要是哪个胆敢与我这般说话,本少爷早将他驱逐出府了!哪还轮得到他坐这儿耍少爷脾气?”又有人附和起来。
一时间,人群熙熙攘攘起来,“恩将仇报”“忘恩负义”“攀权附贵”“得意忘形”“贪得无厌”各种恶意满满的字眼铺天盖地而来。你一言我一语,个个似乎慷慨激昂,正气凛然。
事情的走向开始脱离掌控,使得柳长阳措手不及,心也变得慌乱了起来,想辩驳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柳长阳一分神,手上的力道松了松,周慕便毫不迟疑地将被压住的手抽了回去,动作迅猛,如避蛇蝎。
当手下温热的触感抽离的时候,柳长阳感觉脑子里某根不知名的神经也抽了抽。心底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怅然若失的感觉,陌生得可怕,强烈地叫嚣着要宣泄出来,却始终不得其法。
“够了!”
柳长阳往后朝众人吼了一声,复又居高临下地看着周慕。
“反正,反正我绝不同意你娶我姐姐,别做白日梦了!最好认清自己的身份,永远断绝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觉得你配吗?”
太阳穴一股一股地跳动,脑子乱哄哄的,柳长阳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有些话明明知道并非出自本意,明明知道不能说出来,明明知道要承担什么后果,当是时,还是以破罐子破摔地决然说了出来。即便话一出口立刻就后悔得想扇自己俩耳光子!
“白日梦……不切实际的幻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周慕身形不变,仍保持着方才的坐姿,目光却变得悠远而空洞,视线落在前方某个空虚的点上,眼里似陨落了的星辰一点点地暗淡了光彩。嘴上喃喃地重复着柳长阳的话,表情木然。
状况很不对,再怎么生气周慕都不该是这种表情,柳长阳吓了一跳,直觉地伸出手想去拉他。
而周慕却在这时突然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苦笑了一下,复又抬头闭了闭眼,喉结上下一动。
“我明白了柳少爷。你的意思我很清楚了,您放心,绝不会发生您所担心的事。”
周慕说完起身拨开人群走了出去,背影萧索。
柳长阳望着周慕的背影,忍不住抬手捂住自己的心口,那里,好像痛得绞成了一团。
寒来暑往,少年时间向来如白驹过隙。
三年一期的科考在即,少年间的小打小闹恩怨情仇也变得无关紧要了,而在这种关头,柳家却在这时遇上了颇为棘手麻烦。
封城的大户里有一家姓朱的商贾世家。朱员外膝下仅有一个独子,叫朱有福,年二十六岁,尚未娶妻已是妾室成群,花名在外。朱家得知柳家小姐貌美如花,多次上门求亲被拒,心里便憋着气无处宣泄。
一日,朱有福上街,恰好偶遇也出门闲逛的柳家姐弟。朱有福起初还没认出是柳碧烟来,只觉得眼前女子美若天仙,举手投足有种难言的高雅之气,比之自己平日里接触的那些青楼名妓不知美上多少,顿时想也不想地就欲上前调戏。
有柳长阳在,自然不叫朱有福讨得便宜,叫上两个随行的小斯,三个人三拳两脚将那朱公子揍得是鼻青脸肿,直到柳碧烟怕闹出事上前阻拦了才罢了手。却没想到还是因此惹了麻烦。
朱员外见自家捧着供着犹恐不及的独苗苗被人揍了,当下火冒三丈,四处散财托关系,誓要替儿子报了这个仇。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告了官。
柳长阳被衙门的人连夜从被窝里拖了出来,睡衣都没来得及换便关进阴暗潮湿的官府大牢,收监候审。
柳明峰动作也不慢,散了财,托了人,走了关系,摆了几次酒局。好不容易把吃了几天牢饭挨了几顿打的柳长阳接出来了,不想又生意上摔了个跟头。
柳家有一部分产业做的是茶叶生意。茶叶怕潮,向来走的是陆运。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走了多年的官道从没出过事儿,没想到此番却竟然遇到了山匪,劫了一批茶不说还连带损了两个人。柳明峰得知消息的时候两眼一黑直接晕了过去。醒来后免不了又要做一番打点,先要安抚死者家属,安排他们日后的生计。再者,这批茶叶多是常有生意往来的老商户定的,如今不能按期交货定要赔上一大笔违约金,有些甚至还动了怒火直接言明跟柳家从此断了生意往来。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讲的怕就是柳家比时的境地。不待柳家休养生息,那边柳家布行又夜里莫名其妙地走了水。整座布行加之上千匹布料一夜之间毁之一炬,化为乌有。
压死骆驼的常是最后一根稻草,柳家终于因为沉重的债款变卖了田地,遣散了家奴,柳家主心骨柳明峰也不堪重负卧病不起。风光不再,昔日辉煌终如盈盈流星,坠入浩瀚星河,消逝殆去。
门吱呀一声打开,柳长阳对站在屋外的周慕说“进来吧,正好爹爹也有话跟你说。”
成长,并不非得经过岁月打磨,有时只需,经一场大起大落,物是人非,看一遍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昔日那个恣意妄为的少年容貌不改,眼里却平添了些雨雪风霜。
“老爷。”
周慕坐到床边,握住柳明峰向他伸出的手。
“咳,慕儿你来了。来,这个给你。”
柳明峰从旁边拿出早已备好的布包来,交到周慕手里,接着道“这是你上京赶考的盘缠。我原本是不放心你独自上京赶考的,还打算等家里的事打理得差不多了陪你一起去一趟,如今身体不行了,人啊,果然是不服老不行啊。”
周慕迟疑了片刻,才说“老爷,我不打算上京。”
此言一出,柳长阳瞪了周慕一眼,柳明峰却平静得仿佛意料之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这孩子从小就比阳儿和烟儿更懂事些,也比较有自己的想法,我对你放心所以也对你关心少了些,极少替你安排。但这次你必须听我的,家里的事你不必操心,阳儿那种见不得人的成绩就不上京了,有他在足够了,你只管放心去吧。”
周慕红了眼眶,沉默了半晌才点了点头道“好。”
柳明峰道了声“好孩子。”闭了闭眼,仿佛已是困极。“明天就启程吧,别耽搁了。”
周慕顺从地道“是。”
“明天让阳儿送你出城,还有,不知你心里是如何想的,我是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养的……此番科考,不论结局如何,我希望你别看得太重,尽力而为便可,我们都会以你为荣。”
周慕按着眉心,深吸了一口气,低头道“我知道了……爹。”
柳明峰闻言,露出个欣慰的笑容来。
隔日一早,朝露待晞,芳草相送。
柳长阳果然起了个大清早,跟着周慕一路走到城门外。
“那什么,你,好好考。”柳长阳挠挠头发道“肯定能中的,你这种怪物不中还有谁能中,我们都放心得很。”
周慕站在逆光处看着他,低声道“其实,中不中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重要的是什么?”柳长阳没有听清。
“重要的是你们。”
周慕把声音提高了些答道。
“家里你不用担心,我想好了,混不下去的话我们最多上京找你去,你若做了个大官可得记着我们,别嫌我们这些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
柳长阳笑着说,露出一口白牙。
“中或不中我都会尽快回家的。”
周慕说着,掷地有声,郑重得像是诺言。
“行了,我可没多舍不得你,快走吧,少爷我都快热死了。”
柳长阳脸红了一红,挥手不耐地道。却在那人走后,死死盯住那人的背影,似要将它刻到心里去。
匆匆一年过后,新科状元郎周慕衣锦还乡。
周慕方一进城门,就见地方官员带着百姓迎在路旁两侧,鞭炮放得震天响,贺喜之辞不绝于耳。
打马游街,御前饮宴,名园探花。可谓一朝龙门跃,身价百倍。新科状元年轻俊美,傅粉何郎,不知迷倒多少闺阁少女。
“周贤弟,你家怎连个人出来迎接的都没有?想我高中那年。我爹买的那串鞭炮可是全城最多响的!”
周慕闻言没回答好友苏悯然的话,神色冷峻,心头不安直跳。
一行人停到了柳府门口才看到门上牌匾已经换成了朱府你字样。
周慕咬了咬牙,指着牌匾转向地方官员大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连苏悯然都察觉气氛不对,收了脸色,不再开口。
那官员陪着笑说“状元爷有所不知,柳家大宅早已易主啦,大人只管放心,下官已经安排了两位大人的住处……”
“我问我的家人呢!”
周慕红了眼,眼中前所未有的狂乱。
所幸不待那官员作答,便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
“周慕!”
周慕看着眼前向自己奔来的姐弟俩,眼里的血丝又多了几道,恐惧过后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周慕拒绝了地方官为他们准备的下榻处,回到了以前住过的柳家旧宅。破旧的墙瓦跟自己以前修葺过的别无二致,只是屋前多了一群鸡,屋后多了一堆柴。
布衣荆钗的柳碧烟在站厨房挽起袖子烹着鲜美的鱼汤。那鱼正是柳长阳早上刚从池边捕上来的,最是鲜嫩可口,也正是为了捕这条大鱼来庆祝周慕高中归来,才差点赶不上去迎接周慕。
柳长阳长高了不少,也是一身粗布衣裳,拿了铜质水壶烹水煮茶待客,动作利利落落,全然不似当年娇纵任性的小少爷。细皮嫩肉的手因为干多了粗活,结上了一层薄茧,还有一些结了痂的细小的伤口,娓娓道着这一年来的生活的艰辛。
“苏大人请用茶。”
柳长阳将两杯茶端上桌,将茶杯放到周慕面前的时候,手顿了顿,眸光闪烁,却是什么也没说。
“爹呢?”
周慕四下看了看,巴掌大的地方没找到柳明峰的身影。
“改明儿我带你去见他。他这段时间身体渐渐好了起来,便想去南华寺小住一阵子,会会老友,下下棋,不巧你倒是回来了。”
柳长阳话毕,柳碧烟已经挑了帘子将鱼汤端了进来。
“粗茶淡饭,苏大人莫要嫌弃。”
柳碧烟将鱼汤放下后对苏悯然客气地说。
“柳小姐客气了,能吃到这么新鲜肥美的鱼是苏某有口福才对。”
苏悯然这话也不尽然是客套,农家小菜确实别有一般风味,一顿饭下来四个人都吃得其乐融融。
饭后,一阵敲门声响起,柳长阳起身开了门。
一个挽着双髻的小姑娘挎着一篮子土鸡蛋站在门外,跟柳长阳似乎分外熟稔,俩人也不进屋,就那么杵在门口有说有笑的谈论些什么,好一阵子还不见分开。
“她是隔壁的欣儿。”
见周慕一直往那方向看,柳碧烟便介绍了一声。
“嗯。”
周慕所有所思地嗯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帮柳碧烟捡黍子。只是捡了几下,又忍不住扭头往门外望去,柳碧烟见状,摇了摇头,起身喂鸡去了。
“柳姑娘,我帮你。”
苏悯然闲得荒,见柳碧烟要走,连忙跟上去。
柳碧烟闻言一笑,道“那有劳苏大人了”。
周慕等了好一会儿柳长阳才拎了一篮子鸡蛋进屋,脸上笑意未退,正是一副春风得意的神色。
“少爷!”
周慕闭了闭眼,始终没忍住,丢了手中的黍子站起来问“方才那姑娘……”
“嗯?姑娘怎么了?啊,对了,你今晚想吃什么,我去准备准备。还有家里房间少,晚上苏大人是客人自然要睡一间,姐姐是女孩子也要一间,只得委屈状元郎和我睡一个屋子了。你要是介意我可以打地铺睡,你放心,我不打呼噜的。”
柳长阳神色不自然地岔开话题,分明不想多谈的样子,话一说完又借故要去收拾柴火,匆匆走了。
到了晚上,柳碧烟做了鸡蛋羹,滑嫩爽口,咸淡适中,吃得苏悯然一脸的餍足。
周慕却扒了两口饭就失了胃口,那鸡蛋羹更是连碰都没碰。
“周慕,你哪不舒服吗?”
柳碧烟眼波一转,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
“头有点疼。”
周慕随口答道。
“大概近来天气不好吧。屋后山坡上有个温泉,去泡上一泡兴许会精神得多。晚上让阳儿带你去一趟。”
周慕还未作答,柳长阳便欣然地说“好啊。”
“苏大人,我近来读了首诗,里面有几处没能理解,饭后能向你请教请教吗?”
柳碧烟又转向苏悯然说道。
“荣幸之至!”
苏悯然正无聊着呢,一听忙不迭地答应了。
温泉离老宅并不远,柳长阳经常去那里泡澡,借着明亮的月色在前面轻车熟路地走着,手里还拎着一小坛酒。
“你以前便不爱喝酒,不过,喝上两杯再泡温泉可再舒服不过了。你意思意思喝几口吧,别醉了就行。”
月色下,身材匀称的少年留下一个笔直的背影,墨发利落地束在脑后,用清潋的嗓音低低说着话。
也只有此时,周慕才能放任多年来不敢宣之于口的痴心妄念随着潺潺目光倾泻而出,毫无顾忌地描绘着那人的身影,回顾着多年来重重复复做着的那些绮丽的梦,他觉得,也许此时这就已经醉了吧。
“到了。”
柳长阳驻了步。前面果然是一个温泉,流淌着清冽的月色,闪烁着如梦似幻的微光。
柳长阳倒了两碗酒,一碗向周慕递过去。
周慕接过后,盯着柳长阳的脸,一口气干了碗里的酒。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正触手可及,正给自己递酒,如此,醉死了又何妨?
柳长阳怔愣了下,微笑道“没想到你酒量见长了。”
柳长阳也跟着一口干了碗里的酒。然后窸窸窣窣地脱了身上的衣物,光着身子坐到泉边的大石上。回头目光盈盈道,“愣着干嘛,过来啊。”
周慕一步一步,走的小心翼翼,似乎害怕不小心就将这场美梦踩碎。
周慕坐到柳长阳的身旁,瞬也不瞬地望着他。看着心心念念地那张年轻的脸,细长的脖子,精致的锁骨,再往下是洁白的胸膛,上头两颗茱萸透着粉色的微光,平坦的小腹没有一丝赘肉,两条腿白而修长……一切都比梦境中的要美上千倍万倍,美得不可思议。
一双温热的手覆上周慕冰凉的手背。
“我醉了,周慕。”
柳长阳回过头直对上周慕避无可避的目光。
周慕忘了心是否还在跳动,天地一瞬间失了色彩,眼里脑里满满当当的只有眼前这个人。
“从很久以前,你刚离开的那会儿,我就跟自己说,只能醉这么一次,我想放任自己醉这么一次……”
柳长阳用几不可闻的音量说道,偏落在周慕耳里,却是那么真切,像一道惊雷,在耳边猛的炸开,令人措手不及。
柳长阳闭了眼,向着眼前那个人靠近,再靠近,直至呼吸交错,双唇相熨。
不知道是谁先动起来,两个人躺仰在石上,反复滚动。一点点加深唇上的力道,从浅吻转而相濡以沫,再到互相啃噬。
周慕一把扯了身上的衣袍,覆在柳长阳身上,分享着彼此的体温。
从石上滚落到水里,再从水里,把对方按回石上,来来回回地不知多少遍,直到在彼此唇间尝到血腥味才止了动作。
周慕一手扣着柳长阳的窄腰,一手抬起他的下巴,喘了喘混乱的气息,望着柳长阳长越发出类拔萃的眉眼,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不想,稀里糊涂地与你做这种事,我问你,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柳长阳笑了,眼波流转,如秋水般澄澈,比月色更容易让人甘愿为此沉溺。他抬手掰开下巴下的那只手,倾过身含住周慕的喉结,喃喃道“过去,我有很多时候都过得稀里糊涂地,而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我保证决计不会有比眼下更加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的时候了。”
多年隐忍已然到了强弩之末,再多隐忍不发的理由抵不过两颗两情相悦的心。
周慕在柳长阳最后一个尾音落下之前便动作起来,雷厉风行,蛮横又不失温柔,似乎在脑里已经演练了多年。
痛感袭来的瞬间,柳长阳望着身上周慕那专注到残忍的表情,不禁又咧唇笑了。
柳长阳做了一个梦,梦里的自己坐上一艘小船,漫无目的,随着江水悠悠荡荡。江畔春色正浓,一路繁花相送,不知醉了多少文人墨客。只是春风扑面,还是稍感寒凉。一双手自后向自己圈过来,背贴上那人的胸膛,顿时寒意消退,暖意融融。他朝那人笑了一笑,那人便将脸颊贴上他的,最是人生得意,醉人的又岂止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