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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我要洗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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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每天洗头的习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突然有了这个习惯。
我想,大概是从我学会自己洗头之后,我便每天都在洗头。
有时候一天两次,三次,四次,五次,甚至更多次。
我的所有情绪,喜悦的,激动的,愤怒的,感伤的,委屈的,都在洗头的时候开始,然后再由洗头终结。
当温暖的水流接触我的头皮,我会感到无比的自然,就想亲人轻柔的抚摩一样。
然后,水经由水槽被冲走,静静地消失在旋涡中。
这个过程祥和,宁静,让我感到安心。
我的发质不算好甚至可以说是糟透了。颜色是枯萎的黄。
“根本不象是中国人的发色。”我的朋友常这么跟我说。
也有第一次见面的人问我:“你是不是有染过头发。”
“发质变的这么差,还不是你每天发疯样地洗头害的!”
妈妈常常带着忧郁的眼神,沮丧地这么对我说。
而且她想碰触我的头发,可是每次都被我避开。
枯萎的颜色,分岔的末端。都是天生的。跟洗头没有什么关系。
我还是每天洗头。一天两次三次甚至每间隔几分钟就来一次。
我对着“我天天洗头”的吴D维微笑,我的房间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假发,我卧室的墙上贴着各种各样的洗发水广告海报。我从来没想过如果有一天,我不能洗头了会怎样。也从来没有勇气去想象。因为那是无法想象的末日到来。
可是,有很多灾难,却是从你心底最恐惧的缝隙里插针进来。让你措不及防。
在我十六岁的生日那一天早晨,我穿好漂亮的衣服,细心地洗着头发。
闹铃忘了按掉,烦人地响起来,就在我跑上楼梯口的时候,一根蜘蛛丝缠上了我湿漉漉的头发。
我吓了一跳,有了不好的预感。
然后我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并且马上失去了知觉。
我很快就被送到了医院。别的地方什么伤都没有,只有脑袋破了。
医生说,头皮拉开了一条大豁口,头骨不能长时间露在外面,应该马上进行手术。
然后他们就决定剃掉我的头发。
我坚决不同意被这么对待,所以拼了命反抗。
有四个护士压着我。剃头师拿着长长的剪子和黑乎乎的推子在我的面前晃得发出白惨惨的光芒。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令人费解的笑容。
“救命——不要不要不要!!”
任凭我怎么反抗也没有用。刷刷刷——剪子过去的地方,我枯黄的头发散乱地落下,在阳光下哀鸣。
我被狠狠地压制着,不得不放弃地沉默了,可是眼泪却止不住不停地流不停地流。
“头发总会重新长出来的。”护士装做亲切地安慰我。背后却议论纷纷,“现在的女孩子,爱漂亮也该有个度吧!那头黄毛死活不剪,变态啊!”
他们是不会明白的——
缝合手术过后,我站在镜子前面,低下脸看自己的头顶。那上面,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蜈蚣。
“针脚缝得相当漂亮,不用担心,拆了线,头发长出来后,什么都看不出来的。”
他们什么都不明白的!
“我要洗头。”
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
温暖的水从水龙头里缓缓地泻出,唱着歌。类似《泉水丁冬响》的音乐,非常之悦耳。
我把脑袋伸到了水龙头底下。
“你干什么?!”
妈妈高八度的尖叫声,然后死命把我拉开。
“我要洗头。”
我说。
难道没有人能明白我现在的心情吗?
“你洗什么头,线还没拆,你洗什么头?”
“我要洗头!”我哭喊着。
妈妈的身影在眼前变的模糊。
“我要洗头。”
水龙头的水还开着,哗哗地响着。
“我要洗头啊……”
听到了吗?水声开始变的低沉。在哭泣!有人在哭啊……
“医生……医生!——”
我听见妈妈的脚步声,她跌跌撞撞地跑出了病房。
之后,我被绑了起来。那些白大褂的医生粗鲁地拉开我的眼皮,拿着刺眼的灯戳我的眼睛。
他们连我最后仅剩的头发也全部剃光,他们以为我没有头发就会知道什么是绝望了。
是的,我知道了。我尖叫着:“妈妈——妈妈!”
可是那个我叫做妈妈的女人冷漠地站在一边,看着别人虐待自己的女儿。
她也不了解我——
后来,我一直被绑着,我也曾试着挣开束缚,或是趁着进食的时候逃脱。
可是最后的结果,只是更残酷的对待。他们甚至派了专门的保姆来监视我,兼给我喂食。
那个保姆年纪很老,整张脸皱得跟核桃似的,所以眼神看起来很阴险,声音也没有丝毫温度。她好像很讨厌我,总是用那种斜视的目光定着我看,偶尔还会讲一些恐怖的故事来吓唬我。当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她就会爬到我旁边的空床位上倒头就睡。
她打鼾的声音很响,睡死了任我怎么喊叫也不搭理,可是当医生或妈妈的脚步声一在走廊上响起,她就会神迹般地跳起,重新用那种斜视的眼神注视我,好像一直都是如此一样。
因为她几乎从不搭理我,而且我被绑在那里,手没法动,脚也没法动,所以也没有办法洗头。所以我就只能没日没夜地哭,我把头倒仰到床沿,泪水流过的地方痒痒麻麻的,连日来,头皮上无法如愿的痛楚也只有靠着这样做才会减轻一点点。
我要洗头!我只有这个念头。我已经五天没有洗头了。这样下去,我一定会死的。
幽闭的日子里,第一次下了雨。窗外的雨织成很美丽的锦。隐约间,却听到行人的诅咒声。为什么?大家都不明白呢?水是如此美丽的东西,尤其当它像亲人一样触摸你的头皮的时候……
也许是因为太美丽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吧!所以我没有办法让别人也了解这种美好——
突然间,我的脑中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我蠕动着身躯来到阳台上,用嘴巴咬开插销。把身体撞出门去的时候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可是监视者却并没有醒来的迹象。
屋檐上的雨打在我光光的脑袋上,那是一种极其温柔的感觉。我不讶异我想要的是更多。于是把身体整个都挪了出去。
突然我急速地下落——我早说过,禁止我洗头的话,后果会不堪设想!
过了相当久的时候,我才接触到冰冷的地面。
水……热热的水从我裂开的脑袋里静静地流淌开来。温暖地在周围扩散开来。
终于,我可以尽情地洗头了——
(我要洗头·完)
好多好多年前,婆写了很多类似这样的东西,现在看来,也许很多都是不知所谓的东西,但体会着年少时的心情,当时的那种偏执和躁动,那种没有被污染的坦率,那个时候的我,当然也免不了有很多强说愁或强作诡异的文字,但即使那么勉强,现在去看,却还是觉得羡慕。原来,我已经离开那个年头很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