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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十三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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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尚寒。
夜风,会从任何一个角落寻觅细缝企图钻入肌肤,叫再好睡的人都要缩缩身子,为突然侵袭而来的寒意颤抖,辗转反侧,睡不踏实。
可他睡得很好,似在母亲怀里,密密实实的温暖,笼罩着小小的他。
本是最惬意的温暖。
他却蓦然惊醒!好似做了一场恶梦,额头上沁着薄汗。
不可能!
母亲早已死了,死了那么多年!纵然没死,她也定不会再抱住自己了!
死前那刻,母亲已彻底遗忘了他的存在,遗忘了自己曾无比痛爱的孩子,遗忘了她的骄傲和尊严——除了那个男人,她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忘了!
又怎么可能因为他抱着她一直哭,就打消死亡的念头,肯轻易放弃那男人。
他眼里一片湿迷,将红彤彤的血魅大眼润得如赤色的月光,淡漠沧桑。汗水将黑发粘稠在苍白皮肤上,蜿蜒攀爬,如一堆栖息而眠的黑蛇,妖异得几乎有生命。
他深吸口气,好像将一生的痛苦全都迂回在那口气息中。
而忘记了,其实他只有十八岁。
只剩不到两年。
那人世最苦的疼痛,他也已经忍受了十八年,再两年,就可以解脱……
他冷笑。身在红尘,哪有那么容易解脱?他是注定要痛苦至死……
刚觉得冷,才发现自己身上没穿衣服,只盖了薄薄一层罩衣。而身边的一团火光,暗淡地只剩几许零星,难怪会冷!
他摸了旁边几根柴枝,扔进火堆中。火一遇到柴枝,顿时贪婪地啃住不放,慢慢将身型重新扩张,热度上扬。
他转身,忽然怔住了。
他没低头,没看没摸,却清楚感觉到身侧还躺了另一具温暖的躯体,另一具……温暖而且曲线丰盈、白嫩柔软的……躯体……
他诧异地低下头一看,吓得马上又抬起头。
天啊!他该不会病入膏肓,看到幻像了吧?
他不敢置信,又不敢再看,吓得面色涨红。想想看,又不对,还是伸手遮掩住眼睛,怕一时眼光乱瞄!再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触碰,可一摸到顿时吓得再次收回手。
他没看错!
那谁能告诉他——为什么她会睡了在他身边,还□□!
等等!冷静点儿!冷静点儿!
首先想想,今天毒发丧失知觉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冷静点儿,冷静点儿……哎呀!都说要冷静点儿了,脑子还在胡思乱想什么啊!真可恨,为什么每次毒发时都会迷糊不清醒呢?连怎么回事都搞不清!
对了,毒……好像是他见到素颜要被那个什么虎魄的叛徒师兄刺到,危急之刻他唯有硬催动了内力,结果就主动跳进了毒发状态……被那些嫉妒他美貌的大恶人踹了下河流……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素颜会在这里?
他深吸口气,垂下目光,露出无奈一笑。
其实,他早就知道为什么她会在这里,为什么会□□,为什么火光旁边铺了他们二人的湿衣服,为什么她呼吸如此不顺带着伤气……
以及,为什么她抱得他那么紧。
——不要再叫小娘子了!那不过是信口捻来的戏言!我跟你只不过是刚认识三个月而已,连朋友都称不上,并无任何关系,你没有任何理由要为我们抱上送命的危险!
真可笑。
谁才是那个说谎者?
既然是连朋友都称不上,毫无任何关系。又为什么放弃了对你最重要的蓝轩,跳入悬崖呢?
太疯狂了!
他小心翼翼地为身边的她盖好衣衫,蹲坐在旁,抱着自己的膝盖,低着头,想了很久很久。
久到,不小心坠落了一滴无色无温却晶莹非常的水滴。
泪水无温。
却灼穿他的心。
※※※※※※※※※※※※
当花素颜睁开眼时,尚未完全清醒,便立即反应到——身边那小子不见了!洞中的火也早已熄灭!
该死!
都怪她受伤太重,经不住疲累,居然睡得那么沉,连那小子何时离开的都不知!
她刚想起身,洞口出现了一个人影,阻挡住外面的晨光。花素颜抬手望去,却因那人背光看不清五官模样,只听到铃铛般清脆的笑声:“小娘子,你醒了?”
“你……”
她刚想开口问他是否已好了,才赫然想起自己没穿衣服!天啊,赶忙将盖在身上的罩衫抱紧!
雪白的面庞羞红一片,跟冰冷的表情形成强烈对比。而慌乱的眼神更是彻底出卖了她的心情——他已经起来了?那么他看见她没穿衣服?神呀!她怎么会犯下一个如此严重的低级错误!她……她她她……
“滚出去!”干脆恼羞成怒。
“为什么?”玲珑假装没发现她的怒容,坦然走进洞中。早上起来时,昨夜的湿衣已烤干,他换上衣服后,又摘了几颗和他一样鲜嫩欲滴的小水果,心情大好地跑回来跟花素颜炫耀:“小娘子,你看……哎呀!”为什么拿水果砸他的脸?难道她不知道他是靠脸吃饭的吗?
“滚出去!”花素颜又羞又急。
玲珑笑得邪恶,道:“是吗?小娘子真的希望我出去吗?那么……我手上这套不太可爱的衣服也拿出去吗?拿出去也好,反正我本来就觉得这衣服太朴素,不适合小娘子!小娘子这么可爱漂亮,应该穿上同样可爱漂亮的衣服……”
“放下衣服!滚出去!”
可恶!
她知道,虽然他满口乱叫“小娘子”、“小娘子”的,其实从未真正存在什么调戏。
他其实,并不是喜欢她。只是看到她如此冰冷难近,故意想惹她生气,逗弄她罢了……
玲珑没再纠缠,放下衣物,转身离开洞中。
离开前,背后传来柔柔一声:“不要再叫小娘子了……这叫法……会让人误会的……”
会让人误会……是让谁误会?
玲珑不置可否,侧头微微一笑。那笑容流光溢彩,好像月光在他唇瓣亲吻而过,留下一串余光暧昧,不到人不心惊迷恋。
花素颜不禁恍惚,觉得这个笑容美艳的男子似乎有些不同了,他的笑容透明了许多,又更动魄惊心。
玲珑眨眨眼,轻声道:“是你叫我别戴面具的,既然如此,可不要后悔。”
没等她回过神,玲珑已出了洞口。
那天,阳光明媚,风声如歌,萧家庄中,她打了他一巴掌。
——收起你的装模作样,明明并不觉得好笑,为什么要笑?
花素颜自己都忘记了。那一刻她明明如此生气,可之后生死关头,再顾不上这些,只想着不能让蓝轩死、不能让他死!
原来真正记在心头的人,反而是他。
花素颜穿好衣衫,出了洞口。外面白云朵朵,阳光灿烂,世界晴朗地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昨日的生死相对如一场幻梦,遥远而模糊。她左右张望,没发现玲珑。刚抬头,却见一棵梨树丫上坐了一个分不清男女雌雄的美艳男子,妖饶带笑,歌声如魅,像孩子般摇摆唱着,天真中透着某种邪媚,邪媚中又渗着许许天真。满树的白梨花都是他的陪衬,他一唱,它们就摇一下,一朵朵坠落在他身侧,为他徇情。
她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幅很美的画卷。
因为他像一个从天上云间不小心跌落的仙子,美得不沾尘味,没有凡气。不过他若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仙子,肯定会扁着嘴捂着屁股,跳起来眼中带泪地指着天:你要负责!我的屁股可不比寻常人的屁股,这要跌坏了可不是你随便赔一个就赔得起地!
这么一想,她不由地笑了。虽然玄冰寒女只会一种冷冷淡淡的轻笑,可艳光四射,像冬日里最艳的一朵寒花。
玲珑被那一笑止了歌声。他望着树下的花素颜,皓齿红唇,目如星月,淡然一笑中,美艳不可方物。他不由地止了声,微笑地唤:“素颜。”
花素颜抬头望着他,那么近的距离,看着他精雕细琢的五官,天上云间才有的精灵容貌。
他刚才……叫她什么?
他叫她素颜?他叫她素颜?他叫她素颜?
花素颜猛地倒抽了一口重重的气,胸口热热涨涨地几乎爆炸。她曾经无数次幻想,他若收起那张装模作样的媚笑会是何种表情,却不想,原来是如此让人窒息的邪魅!
玲珑从树上跃下,伸出手,轻轻抚到她面庞,再轻一点儿,从她发际间轻摘下一朵树上坠落的白梨花。花朵很小,却清香扑面,白得纯净无瑕。
他将那朵白花捏在两指中间,轻转着。花儿旋转起来,迷迷离离,好像人世间的一个陀螺,最简单也最烧透人心。只知道命在其中,却停顿不了,也看不清晰。
玲珑的眼神,好似千百年来的白梨花,淡薄而深远,妖艳而天真,华丽而清淡。
花素颜看得有些痴了。
本以为尘世儿女才谈论得上痴迷沉醉四个字,而自己早丧失了正常人类该有的感情,却不想,以为不会拥有的反而全在怀里,以为能放弃的其实全压在心底,以为最不可能的,其实就写在你命运的左边,一抬眼就能清楚看到,闪避不可。
她真的为这个男子很痴迷。
无论他的妖魅,他的天真,他的孤独,他的寒冷,他的可爱,他的神秘,他的胡言乱语,她都那么喜欢,那么怜惜,恨不能割开手腕,流淌下一地姹紫嫣红,将她的生命分给他一半。
她以为自己早已心死。
却其实,比谁都深情。
生死一刻,什么自我保护通通抛诸脑后——她只想让他活下来!其他,通通都次要了!
甚至连蓝轩大人……
花素颜眨了眨眼睫,垂下头,收起淡薄无痕的笑意。她怎能忘记!在最重要的一刻,她背叛了蓝轩!蓝轩会怎样?周子赎会杀了他吗?不……不不不!她不能让蓝轩死去,她本是要为他付出生命的!
心里絮乱的像一团混杂的绵线,忽然一只温暖如玉的手抱住她,将她轻拉进怀。
“素颜,你……”玲珑顿了顿,浅笑道:“你中了红影绵绵掌,又跌落河中受了寒,此刻内伤不轻。”
他叹道:“别想太多,先好好运功调整内息。就算你想做什么,也要先调理好自己的身体,才能去做。”
他看穿了她的念头!他明白她想立即去确定蓝轩是否平安!
玲珑涩涩一笑,道:“我无法施展内力。我帮不了你,所以你要自己想办法。”
他眼里有种幽幽的苦楚,极为无奈。那是他一生的至毒,十多年来,外表再漂亮迷人,内里早已溃烂入骨,拖着这么一具半死的身体,苟延残存。
他还能要求什么?
花素颜如何不了!她抬起头,面色依旧寒冰般淡薄无情,却轻道:“只要助蓝轩大人脱离困境,我会去寻找你的解药。再少见的毒药,天南地北,总会有办法,你放心。”
放心?他要如何放心?
她可知道,他已经花了多少年游走江湖寻觅这所谓可能解毒的药?她可知道,江湖上有多少人在帮他寻找这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越天城的掌门天道走遍天下都无法找到的东西,她,又能如何?
可他没说。
他露出恬静的笑容,歪着脑袋道:“好啊,素颜。”
反正,只剩两年时间。
大不了,将来多一个惦记他的人……大不了……
不!他怎么能让她惦记!
这是他一个人的苦痛!就活该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在他的世界,这些都已经足够了,怎么舍得再叫她去惦记,就为了他这么一个半死人?
玲珑忽然收起笑容,轻轻幽幽地退后一步,像刻意保持开这一步的距离。他说:“你去洞里调息吧,我不妨碍你,我去找吃的。”
花素颜一怔,很快恢复冷静:“好。”
只是眼神有些暗。
玲珑看着花素颜离开的身影,觉得世界突然阴霾起来,不仅仅是阴霾,而且乌云盖顶,很是黑暗。可他抬起头,发现太阳公公依然光辉灿烂地挂在头顶,蓝天白云,哪有半点儿乌云的影子。
他这才发现,原来想闪避一个人的时候,最伤的其实不是对方。
而是自己那颗胆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