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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60番外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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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刚才那句“可以照顾自己”,是委婉的暗示,现在这句“不必再被我束缚”,已经不需要再多解释了。
唐佑要走。
是啊。
人都是自由的,应当是去留随心的。
可是,这就是最后的结果吗?
站在时光一隅,恍然回顾,相伴半生的错觉扑面而来。
早就成为了融进骨血的存在,到底是要怎样才敢割舍?
许钦辰的心脏被什么捏了一下,不疼,像是手被人捏了一下的触感,呼吸也停住了几秒。
他追着唐佑的目光,看到了对方微红的眼眶,于是心脏又被捏了一下,比之前重了点。
他试图朝唐佑露出一个宽慰的笑,成功了,鼻子却开始酸涩。
唐佑还在等他回答。
可是,要怎么让他放人走呢?
许钦辰缓缓开口,声音是沉稳的,像是在寻常聊天,细听却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早先几年,我只盼你能醒,只要能醒,让我做什么我都情愿。后来你醒了,状态不好,我又盼你能一天比一天健康。
“你确实一天比一天好,不那么疼的时候,没在情绪低谷的时候,你总爱对我笑。每次你对我笑,我都会害怕你回忆起从前。因为只要你想起来,我就有可能留不住你。
“就像现在这样。
“佑佑,你知道吗,我做梦都想名正言顺地重新爱你。怎样才能名正言顺呢?需要你想起以前,清楚曾经都发生过什么,却仍愿意留在我身边,给我一个原谅,愿意重新接受我。
“太强人所难了是不是?谁经历了这些,都不会轻易原谅的。我不止一次地告诫过自己,就算有一天你要离开我,我也不会再违背你的意愿,强迫你做任何不愿意做的事情。可事到如今才发现,原来那些告诫和决心,真的不堪一击。
“你说你要走,我忽然就不知道,从今以后,还能剩下些什么奔头。”
奔头。
唐佑有些耳鸣。
他垂下眼,脑子里过了一遍这个词的含义,再抬眼,端详着许钦辰。
许钦辰眷恋地看着唐佑,目光深得像一潭湖,里面除了唐佑,照不进其他任何。
慢慢地,唐佑好像透过眼前的人,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
同样的失魂落魄。
同样的可怜。
唐佑心里升起一个模糊的念头:许钦辰可能是需要一个拥抱的。
但他像是被看不见的手,点到了什么穴,做不出动作,也说不出话。于是他也不强求,就这么安安静静的。
对面许钦辰站起身,又俯身。
待唐佑反应过来,已经被妥帖抱到了沙发上。
两人挨着,许钦辰伸手圈住他,将头埋在他颈间。
轻而缓。
这是一个极其亲密的,会让人觉得自己很被需要的姿势。
被这样抱着,记忆已经先意识一步,开始倒腾起很多以前的事,好的,不好的。
唐佑下意识去避开那些不好的,挑那些好的想了想。
那时候的幸福真是唾手可得,远方一缕洁白的云,近处的一片明媚的叶,都能让平淡的生活添一丝雀跃。
后来呢?
后来……
唐佑深呼吸一口,有点卡壳,想不出来,胸口开始发闷。
又开始了,他想。
手不受控制地微微抖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扎到了指尖。
新体验,以往没这样过,唐佑又想。
以往这个时候,许钦辰总会陪在他的身边。只要许钦辰在,无论怎样的深渊,他都会被妥帖接住。
然而现在……
唐佑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自己发生了某些变化——是在许钦辰抱住他之后,他的身体才开始缓慢泛出绵密的疼痛的。
明明此前两年,许钦辰是缓解他一切疼痛的良药。
这让唐佑有些迷茫,还有些不知所措。
那股疼痛似乎也察觉到了人类的情绪罅隙,开始不怀好意。最开始还算细微,后来却毒蛇猛兽般遽然一口咬上来。
变动就在瞬间,唐佑毫无防备之下,痛得秉住了呼吸。
这是真痛,还是幻痛?
他不清楚,只能循着本能,咬着牙一言不发,寄希望于忍一忍大概就会好起来。
可惜时间化作弹性良好的线,被看不见的手无限拉长,并不断裂,于是长到看不到头。
疼痛感不打算放过他,毫不留情、更为暴虐地将他往回拽。唐佑毫无反抗之力,连滚带爬地被拖回那片无穷无尽的情绪泥潭。
过往轰然炸开——
像是苍茫的冰封凛冬,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让人失去所有的希望。
太孤独,也太绝望,遍寻不到解药,只能一死以求解脱。
他记得高高的白玉台阶上,许钦辰离去的背影。心里清楚,只有许钦辰可以拉住自己,只有这个人可以。
只是既然许钦辰确实已经无意,还有了新的人,他也就不想被拉住了。
挺好,再不必继续忍受这糟糕的一切。
后来。
后来的记忆混乱颠倒,只有无尽的疼痛与折磨。
不得解脱。
屋内灯光融融,按理应当是舒适的温度,当初濒死的寒意还是刀子般割了过来,从皮肤,一寸寸刻薄地往骨头缝里凿。
唐佑痛得发颤,将指尖用力掐进掌心,用力到指节发白。
好冷。
想拉高衣领。
未及付诸行动,香槟色的拉舍尔毛毯,已然带着暖意,柔软地围了过来。
许钦辰拿毯子给人裹住,仍就着刚才的姿势,很珍重地抱住他,同他说话。
你怎么知道我冷。
唐佑筋疲力尽地想。
听得出来,许钦辰意图缓和气氛,“爱一个人的能力,是需要人后天学习的。”
“以前不懂,但是这么多年来,我真的长进了很多,满分100的话,大概能考个98分。”
唐佑感受着许钦辰胸膛处,传来的震颤感。
闭了闭眼,试图用毛毯留住温度。
许钦辰:“之前就想着,等你都记起来了,就帮我检验检验成果。”
好。
唐佑想。
“看看到底能不能拿到98。”
能吧。
唐佑心里说。
再高点都行。
“你……”
我什么?
怎么不说话了。
脖子里传来一片灼烫的湿意,唐佑被烫得瑟缩了一下。
别哭,许钦辰,别哭。
他想。
许钦辰的声音没再继续响起,因为唐佑在他怀里,僵硬成了一块死木。
好似他越用力抱着,对方就越难逃痛苦。
很长一段时间,许钦辰惧怕“僵硬”这个词,这个词可以和很多事物联系起来——
带着血意的暮色四合。
覆血半睁的眼睛。
病危通知。
跳停的心脏。
忍受痛苦的默不作声。
躯体化。
眼神空洞的毕业证照。
……
很多很多。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抱紧和放手,到底哪个才能让唐佑不那么疼。
如果两者都会让对方痛苦,那么哪个才是相对较轻的选项?
他不想放手,就像松了手就证明了他点头同意了放人走。可或许,放手才能让唐佑不那么辛苦。
“出事那天见到你,我才知道我有多想你,那时候我想要什么也不顾,只和你重新在一起。可我太愚蠢了,竟然没有看出你的求救……”
唐佑没有吭声,也没有在呼吸。
许钦辰内心泛出绵延不绝的痛楚,慢慢扩大,哪里舍得把人放开,又哪里舍得不放开。
最后,许钦辰几乎是逼自己松了力道。
唐佑终于得到了空气,得到了呼吸。
他努力睁开被冷汗浸湿的眼睫,看到了许钦辰脸上覆满了无声的泪。
“我明明可以拉住你,明明可以让你不受这么多苦的,但我没有。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刻不在后悔,太恨自己也太想你了,想得快要疯了……”
“六年了佑佑,我们挺了六年了。”
“别走,好不好?”
秒针走过半圈。
冻僵的动物,被慢慢唤醒。
唐佑轻轻推开许钦辰,过程没用力,对方也没有不配合,是以很轻松。
但是每被推开一寸,许钦辰的脸就白一分。像是真的被推开后,就活不了似的。
然而许钦辰毕竟没有完全被推开。
唐佑拉着许钦辰的手,避开他手腕上的咬痕,仔仔细细地去看对方手臂上那道长长的刀痕——那是曾经,许钦辰为救他受过的伤。
是啊,许钦辰救过他三回。
三回。
那么杀他一回又算什么呢?完全可以抵消了不是?
不,不对,也没有杀他一回,那是他自己的选择,真要掰扯也算不到许钦辰头上去。
唐佑看了挺久,再抬头时,眼神里没有了先前的平静,只直直看过去,问:“那么想我,为什么那时候从不看我一眼呢?”
是啊,为什么从来没有回头看一眼呢?
许钦辰也很想问自己。
“……对不起。”
唐佑继续问,几乎带了些微妙的恶意,对许钦辰,更对自己,“现在我的所有都是你给的。你恩赐给我一切,然后再求着我不要走,给足了我可怜的自尊心。你费尽心思地照顾着这么一个废人的情绪……”
“佑佑……”许钦辰眼睛里全是痛,抢白说,“不要这样说自己,你不是,从来都不是,不管是以前,现在,还是将来。”
“不要再这样伤害自己,你心里也不是这样想的。你知道自己有多坚韧,珍贵,你知道的。”
坚韧。
珍贵。
好温暖的词。
只是可惜了。
唐佑低低笑了声,反手拉下许钦辰的领子,仰头,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
像个终于撕破伪装的疯子。
是。
他没过去。
说什么翻篇,只是在故作大方。
他心中有恨,他恨许钦辰。
但许钦辰确实已然仁至义尽,任谁看了都会真心实意觉得再好不过了,连他唐佑也这样觉得。
这般处境尴尬,他如何能再不懂事地说恨?
恨,你当然该恨我。
可你还爱我吗?
许钦辰的心脏几乎就要停止了,忽然靠近的人,带着一股决绝,就那么骤然靠近,与他交换呼吸。
他不知道这一吻过后是什么,只知道时隔太多年,他们甚至连接吻都不再契合。
许钦辰忍住心中狂风暴雨般的痛和喜,甚至不敢用力。
唐佑却像是急于求证什么一般,不肯放开,只一味加深这个吻。
酸,甜,苦,辣。
有道声音在蛊惑他:留下啊。
你不是对许钦辰无可救药吗?当年撕心裂肺不假,这些年你在他身边,得到了妥帖的照顾与治愈也是真啊。
台风活着,周全也认了你,许钦辰回到了你身边,大家都还在,你也没有失去性命,只是余生病弱而已。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再满意不过了,不是吗?
快要皆大欢喜了,大家都会幸福了,不是吗?
你还要求什么!
你到底还缺什么?!
不,不是的,唐佑混乱地想。
他似乎咬破了许钦辰的嘴唇,不确定,可是他确实尝到了血腥味。
毛毯滑落,在地毯上静谧成一团。
许钦辰的心跳不在自己的胸膛里,而在唐佑的一举一动中。
你要走吗?
是要离开我,还是离开这个世界?
如果这一次你还是对这个世界毫无留恋,那么我不再拦你,送走台风后,我跟你走。
但是你能留下来吗?最近天气很好。
燕麦很好吃,鸡蛋也不错,你喜欢那些,我也还想继续照顾你。
在爱边,能看到,听到,感受到。
它浓烈到几乎要化为实质,紧紧地裹满了唐佑的轮廓,并非密不透风,让人窒息,而是留有余量。
他发现他可以呼吸,可以撤退,可以丝丝缕缕理清,然后决定是接受,还是物归原主。
唐佑发着颤,那道声音再次拷问自己:你到底还缺什么呢?
缺什么呢?
很多很多。
一个完整的人,应当缺了任何人都能活,应当在坠入深渊时有亲手把自己捞上来的能力,而不是寄希望于别人。
一个完整的人,应当去找回自己。
无论多远,无论多久,无论多难。
尘埃落定。
唐佑终于松开许钦辰,问:“那么怕我走,为什么还要做这些。让我离了你就活不下去,不得不依附你,不是更简单吗?”
许钦辰嘴角确实被咬破了,沁有一丝红。
他看着唐佑悲哀却慢慢坚定的眼睛,知道对方的痛和不甘,也明白对方已然下了决心。
手脚冰凉间,许钦辰只能朝唐佑露出一个艰难的笑,“我很怕你会离开,但更怕你真的想走,却被困在我身边。”
唐佑跟着低笑了声,也只是笑了一声,然后他听到了许钦辰说:“佑佑,我爱你。”
许钦辰像是怕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似的,只知道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将心意传达到。
唐佑的神色黯淡下来,他垂下眼睫,低声说:“你明明知道,回不去了。”
许钦辰还是想再试一次,他期待地看着唐佑,那样沉重,那样真诚,带着鼻音:“那我们去将来,好不好?”
沉默。
许钦辰:“我没办法再放开你。”
唐佑还是缄默。
许钦辰说,“台风也是。”
唐佑想说些什么,但他还没来得及张口,眼泪已经很诚实地掉了下来。
毫无征兆,令人猝不及防。
似乎是愣住了,足足五秒,唐佑没有说任何话。
接着他慢慢捂住了眼睛,垂下头去。
眼泪打湿指缝,在手背纵横。
台风如以往一般,在芝士汉堡形的狗窝里睡得四仰八叉,还梦到了经常撵的白鹡鸰冲它扇翅膀。
小狗还是那只小狗,却也已经是个小狗爷爷了。
时间仁慈,却又好残忍。
人知晓斗转星移,万事万物都不可能一尘不变,可以照顾好自己,可以自我调节。
小狗却不会明白发生了什么,所以小狗会有更多等待和期待落空。
唯独对于小狗,唐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一方面接受跟任何人任何生物短暂的缘分,一方面却又仿佛失去了梳理能力,被困于“本可以”和“不忍心”,只能低声哽咽,“许钦辰,我好恨你啊。”
许钦辰看到披了唐佑满身的挣扎与悲哀,开始明白,尽管已历经跋涉,可唐佑自己的那场仗才刚刚开始。
他知道唐佑恨什么,最恨他的不信任,还恨这么多年被夺走的光阴,恨与台风注定短暂的缘分,恨病弱的余生。
恨很多很多。
他又何尝不恨自己呢?
许钦辰轻声说:“我知道。对不起。”
唐佑只是摇头:“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
许钦辰没有其他念头,只知道心脏处疼得厉害,似乎还有很多话,可他说不出。
于是他只能说:“对不起,佑佑,对不起。”
唐佑终于靠着他的肩膀,放声哭了出来。
他轻搂住唐佑,听对方嘶哑的痛苦,耳鸣轰然作响。
哭吧。
只要能好受一点,哪怕只是一点。
可是别哭太久,你身体弱。
对不起。
看不见的窗外,月亮躲了起来,树木曳影婆娑。
万籁俱寂,只有耳鸣迟迟不肯走。
最后,许钦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经常带台风去看你。”
说完这句,许钦辰肩膀塌了下去,像是生命中有什么赖以生存的存在被抽走了。
“好。”
很久之后,唐佑才勉力抬起头,看着许钦辰的眼睛,告诉他:“我会好好活,你也应该一样。”
许钦辰鼻子发酸。
唐佑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于是在给承诺,在让他放心。
你会好好活。
我也应该一样。
好,相信你,也听你的。
只要你肯好好活。
许钦辰敛好绝望颓唐,依旧温柔,替唐佑拨了拨耳边的发,“好,我们都会好好的。”
唐佑也帮许钦辰整理衣领。
动作轻柔,仔仔细细,去抚平上面的褶皱。
活在世上,兜兜转转。
都有各自未完成的课题。
都需要将自己重新修一遍,刀刻斧凿,修一个人样出来。
血淋淋,但全新。
“对不起,哥。”
许钦辰最后抱了一下唐佑,“是我对不起你,佑佑,我这辈子都对不起你。”
唐佑是在一周之后搬走的。
那天是个不扫兴的晴天,世界被调成了饱和度极高的明艳色调。
蓝天,绿树,白云,还有黑白配色的小狗台风身上张扬的红色牵引绳。
分别之际,许钦辰没有给唐佑任何沉闷的氛围,他是笑着送别的,如同只是送唐佑外出游玩一天而已。
他也没有说会等,但他知道,他会一直等。
等唐佑回来,等重新开始。
哪怕等一辈子,哪怕唐佑不回来。
不回来也没关系。
反正他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