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荣辱》红尘蓝尘

31、祭奠

　　第三十一章祭奠
　　辰时，祭奠大礼准时开始。郑伯和音夫人率领王室子弟、文武大臣及其家属，神情肃穆，躬立在石碑前，听祭昭朗读祭文。
　　一篇感人肺腑祭文念完，人群中响起轻轻啜泣声。饶是如蔡鳌、原繁、高浪等见惯死亡、心硬如铁，亦湿了眼眶。祭拜完毕，郑伯直起身子，爱怜地拉过音夫人的手，轻拍了几下以示安慰。他知晓夫人又想起了夭亡的儿子，身为人父人夫，郑伯何尝不痛。见初青和衡儿把夫人搀扶下去，他这才正正神色，对人群扫视一眼，众人纷纷弯腰垂目，不敢仰视。君上和夫人伉俪情深，天下尽人皆知。
　　一片雪花从天而降，不多时，洋洋洒洒铺陈开来，落到地上、石碑上、祭品上和人们身上，把新郑笼罩在漫天雪花里。围观的百姓没有一人离开，他们其实可以离开，这场祭奠原本就没有要求他们必须参加。
　　郑伯厚实低沉的声音穿透严酷的寒冷和飞舞的雪片，撞击到在场每一个人耳膜上。
　　“我们郑国曾经经历过一场惨烈的雪灾，想必大家都知道。寡人有一个问题想询问在场的年轻人，”郑伯顿了顿，给询问对象们做好心理准备“寡人今天为何带领大家绕走大半个城西来祭奠逝者？你们谁来给出一个答案。”
　　场中贵族子弟不乏聪慧之人，略一思忖便心中明了。刚欲炸着胆子出头回话，被长辈凛冽的眼神一瞪，立马怂了，重又缩头藏脑垂首不语。
　　郑伯见人群鸦雀无声，豁然一乐，一语道破：“有公主、太子和几位公子在，其他年轻人自然不敢抢这个头彩。也罢，既然无人强出头，那么，寡人就点名了，公子樽。”
　　樽走出人群，来到郑伯面前，双膝下跪行礼：“儿臣在。”郑伯和声道：“起来回话，天冷地滑，毋须下跪。”樽依言站起身，十四岁的少年个头已和君父一般高，眉目与郑伯十分相似，俊挺的五官渐渐生出一股子英气，眼神清澈如洗，嘴角天生微微上翘，像是把微笑始终挂在脸上。和人说话时神情非常专注，和他谦逊的性格相得益彰。
　　郑伯欣慰地打量着儿子，目光落在他上唇隐隐青涩的黑髭，不由感叹儿子们都长大了。“你来给大家伙说说，寡人为何要绕走西城。”
　　樽再次给君父躬身一礼：“如果儿子说的不对，请君父指正。”又对众人躬身行礼，才直起身子开口，声音里透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嘶哑：“二十一年前，先王分封我郑国，地不过一廓，田不足千亩。这一廓之地便是如今的城西。当时城西户数两千一百一十五户，人口共计七千八百八十三人。”人群中一片唏嘘，别说整个新郑，即便是如今的城西，户数和人口与二十年前相比早已翻了几番。
　　少年的声音陡然低沉：“那场雪灾，不幸遇难者一千二百二十一人，几乎家家遭灾，户户有逝者。君上今日带领大家伙绕走城西安慰逝者在天之灵，同时也是告诫年轻一辈不能忘本，先辈们前赴后继用血肉打下现今的郑国，年轻人切不可贪图安逸。君父，儿臣回答完毕。”
　　郑伯满意地点点头：“领悟的不错。基本说出要领。貔，你二哥说的话都听见了？”公子貔脸上火烧火燎，二哥的话字字落在他心尖上。他深知二哥忠厚，所言不过泛泛，并没有所指具体何人。但貔仍然羞愧不已，正在自惭形秽时，猛然听到君父叫自己名字，他赶忙走出队列，面红耳赤，对君父躬身行礼：“儿臣都记下了。”郑伯没有任何表示，冷淡地“呣”了一声，便把脸扭向众人：“樽有一句话寡人最欣赏：年轻人不能忘本。”
　　“寡人知道，在座年轻人一多半都不足二十岁，对那段历史了解的不够透彻。今天回去，你们可以数一数父亲身上有几处伤疤、看看你们母亲的手怎样的粗糙。当年雪灾过后不久，陈国来犯，郑国所有男子凡是能拿动矛戈的都开上战场，后方全是老弱妇孺。”他抬手朝四周敦实的民居道：“这许多房子都是你们母亲和众多妇孺修盖的，毫不夸张的说，郑国增加的每一寸土地里都浸透着郑国人的鲜血。”一席话，把在场长者的思绪拉回到以前困苦的岁月，许多年长贵妇不由轻声抽泣起来。
　　“老一辈心甘情愿吃苦受累，你们小一辈更应该诚惶诚恐巩固这一片大好江山，而不是整日里花天酒地、斗鸡走狗，甚或产生一些匪夷所思想法，与自家人离心离德，亲者痛、仇者快。寡人还听说，有些士大夫子弟沉迷酒色、不思进取？”郑伯目光从众老臣脸上掠过，突然厉声喝道：“你们身为父辈、祖辈，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们对得起以身殉国的战友？还是这些九泉之下的孤魂？！”
　　被说中的大臣无不羞惭地低下头，不敢看君上。郑伯突然长喟，脸上皱纹愈发弥深、痛心疾首地道：“寡人说你们，何尝又不是在说自己。寡人惭愧啊！”随着这一声惭愧，一声“噗通”打破了四周的沉默，公子貔直挺挺跪了下来，随后身子趴伏在地，脸贴在冰彻寒骨的雪地里，身子剧烈颤抖。
　　毫无疑问，作为天下最高贵的血液，姬氏子孙都是骄傲无比的。正是因为骄傲，他们生予俱来的坚韧同样无人能及。姬友是骄傲的，在他四十五年的人生岁月里，值得骄傲的人或事数不胜数。他身为厉王幼子，深得父王宠爱，后兄长宣王即位，对他也是宠爱有加，不然也不会在建国二百多年后，分封郑国给他，这也是大周朝建国分封后唯一的一列，直到灭亡，都没再分封过诸侯（姜齐变为田齐，三家分晋为韩、赵、魏等都是篡权谋国，天子虽无奈下诏承认，但不等同于分封）。
　　小小郑国在郑伯治理下，二十年时间从一个袖珍小国一跃成为国强民富的中等诸侯国。在镐京，郑伯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王朝诸事都离不开他的影子，周王对这位王叔言听计从。可就是这样一位骄傲的男人，今日在百官和诸多百姓面前，收起了骄傲的翅膀，当众自我批评。这对他是多么艰难的抉择。他想用血淋淋事实唤醒儿子心底的姬氏密码。
　　公子貔痛彻肺腑，为了他，父亲竟然公然认错，他可是至高无上的一国之君啊！以前，貔觉得父亲对自己的爱不及姐姐、太子哥哥，甚至二哥，可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自己为了心底那一束不能见光的卑微，硬生生扯下了父亲的骄傲，他心里残存的微末膈应在这一瞬间彻底化为齑粉，无影无踪。
　　郑伯的声音再次响起：“寡人惭愧，寡人于家教子无方，于国愧对黎民百姓。”太师蔡鳌、上大夫祭枫、老帅原繁、高浪等一众老臣不约而同高喊道：“君上！君上！”他们不想也不能再听下去。
　　蔡鳌晃动着须发花白的头颅，倔强的唇角抽搐着，一双老眼深不见底：“君上，您切不可妄自菲薄啊。”郑伯仿佛没有听见，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清晨的阳光照在他藏青蓝的棉袍上，显得宽阔而坚实，和长袍泛着同样颜色的眼睛明亮温暖，带着一丝痛楚：“城西乃是新郑老城所在，更是我郑国发祥地，可是，这里却不知不觉沦为贫民区。姬友忘本了、姬友愧对你们呀，跟着寡人没过上好日子。”
　　四周围观的老百姓闻言，百感交集，不由纷纷下跪，口里高颂，乱哄哄叫作一团。普天之下，哪里有国君向子民认错的呀，国君、君父，郑国头上的一片天啊！城西是贫民区不假，但这都是怎样的贫民，房子国府修建，孩子们可以免费入学，成年人个个有营生，温饱不愁。
　　国府法令，成年男女游手好闲、不做营生属于犯罪，轻则刑拘，重则罚做苦役，就算刑拘坐监牢也要做活的，国府监牢里的野菜汤不白给闲人吃。监牢里做活没工钱，外面干活可是有酬劳的。所以郑国男女一旦成年人人努力找活干、奔好日子去，久而久之形成勤劳光荣、懒惰可耻的民风。
　　叫喊声渐渐平息下去，郑伯这才又和蔼地道：“寡人知尔等小民所想，尔等自不明寡人所虑。尔等满足于温饱不愁，寡人想的带领你们成为天下一等强国，郑国可以小，但决不能弱！寡人来城西祭奠逝者，没想到尔等小民愿意冒风雪一起祭奠，好，不愧为郑国人。今日是大年初一，寡人请尔等小民饮酒吃肉。”
　　“好！”“彩！”百姓们刚从惊骇中平静下来，即刻跌入惊喜之中，无不欢呼雀跃。君上请客，亘古未有哇！朝臣们拭拭一头冷汗，心里直叫万幸。
　　郑伯下令：“即刻回宫里搬酒肉过来，洛山原酿和五金猪肉，在场无论男女老幼，每人一碗酒，一条肉，人人有份。”百姓们一听，啥？洛山原酿，那可是一金换一斤的天下名酒，手持一瓶洛山原酿，可以直接当钱使。五金猪肉只听过没见过，更甭说吃。据说这个猪喝的是地下温泉水，吃的是上好黄牛肉，每日里还要运动跑步。之所以叫五金猪，因为每片肉都是五层，纹理均匀，肥瘦相间，肉质不腻不柴。好的食材，不需要如何高明的烹调技艺和多少配料。五金猪肉经典做法是白水煮熟，沾点咸盐。就这么简单。
　　得到君上命令，祭昭赶忙组织人回宫里拉酒肉。
　　雪依然下着，此时已是银装素裹、万物洁白。每个人的头上、肩上都显了白。被留下照看现场的原淦找到城西司马。
　　新郑按东南西北分为四个区，每区由司马管理统辖。城西司马是个四十出头的汉子，事先并不知君上今日要来祭奠，昨晚除夕喝醉了，在家今天睡个懒觉，不成想被人从被窝里叫醒。听闻君上和朝中文武都来了，吓得酒立时醒了，慌慌张张过来伺候。
　　见原淦找到自己，城西司马不敢怠慢，思绪赶紧从洛山原酿和五金猪肉中拉回来。方才他看见此少年和祭大夫在一起，知晓对方定是名门贵胄、世家子弟。原淦也不绕弯子，直接说道：“君上要大宴百姓，这时间恐怕还得一个时辰。烦请司马让各户人家多送些热水和板凳过来。朝臣们中有些年老体弱，站不动。”
　　司马懊恼地一拍脑门：“我怎么没想到。”忙不迭让人回家搬凳子、烧热水。不多时，回宫里搬酒肉的牛车回来了，车厢上堆着满满登登酒坛子，和猪肉扇。人群再次欢呼起来，人们被眼前的酒肉点燃起激情，天爷爷，这回总算尝到传说中的洛山原酿和五金猪肉啦，最关键，君上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