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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所谓遗忘 ...

  •   1

      “现在是七时、三十分、十五秒,1069号床,林帆,早上好。正在检测您的身体各项指标,检测期间请勿移动……”

      这是我来到这家医院的第100天,也是来到这个世界的第100天。

      和其他穿越者的经历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在开车去郊外祭祀时出了车祸,再一睁眼便是到了这里。

      好在这个世界的人已经对我这种穿越者见怪不怪了。路人见我凭空出现在大街上,有组织有纪律地迅速拨打120把我送进了医院,甚至都没有几个围观的。

      对,你没听错,也是120。

      这个世界和我之前生活过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最大的不同就是我自己。

      我刚想喘一口气,就被广播里甜美的声音警告了。

      “正在检测,请不要活动前胸。”

      吓得我连这口气都不敢吐出去,就绷着一口气等着检查结束。

      “您的身高为,一点七八、米,体重为,五百、二十、七、公斤,按国家分类属于,III度肥胖,相关疾病发病的危险性为、极高,建议您尽早接受手术,回归正常数值。本次检测完毕,祝您有个美好的一天。”

      终于结束了,我慢慢把胸腔里这口气呼出去,却胸口一阵疼痛。我想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胳膊却在费力地抬起来时扫到了昨天护士小姐放在水杯旁边的点滴瓶,于是“啪”一声,瓶子喝水杯一起落地,全都碎了。

      外面值班的护士小姐听到声音连忙进来,看到满地的玻璃片时吓了一跳,扫到床上尴尬又不好意思的我,眉头紧皱。

      “都说了要干什么就按铃,你这么胖自己喝什么水啊,当我是摆设啊?”护士小姐一边打扫一边埋怨我。

      我把尝试着让嘴角旁边的肉流到两边来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微笑,不过从护士小姐的表情来看我应该是失败了。

      “这么胖还不做手术,等着肿到炸吧。”护士小姐收拾好之后,嘟嘟囔囔地转过身给我的临床病友换药。

      我的临床是一个患了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也没有儿女来看他,瘦得骨头上像只包了一层有暗黑色斑点的老皮。他十分安静,从我来到这间病房起就从来没和我说过话。

      “嘭”一声,是护士小姐关门走了。

      可我到头来还是没喝上水。

      2

      这个世界与我原来的那个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不过朝代的更迭并不相同,历史似乎没有重合的地方。

      只不过,人们的外形与体重秤上的数字不再是血肉的分量。

      是时光的重量,或者说是,记忆的重量。

      这里的人们自有记忆之后,身体的本能就教会他们如何在成长过程中忘记一之前的记忆或者模糊一段时光,防止自己的身体承担过多的压力与重量。

      否则就会像我现在这样,仿佛是一块躺在砧板上的、黏糊糊的肥肉。头发脱落,呼吸困难,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生活完全无法自理。脂肪肝、心脏病、癌症……虽然它们走得还算慢,三个多月仍没有追上躺在路边的我,不过我相信很快它们就会带着我上车,用Z字头直达特快把我带到生命的终点。

      医生在我入院第二天为我检查时就建议我做手术,因为他觉得我通过药物治愈的可能性并不大,不过他们犯了个大错误——把我安排在了我现在室友老爷子的房间,入院当天被他吓得不清的我打死都没同意签手术协议。

      过去的三个多月里,我在药物治疗下,虽然记忆已经开始模糊了,但是体重却不降反涨。医生已经建议我很多次让我尽快动手术,否则根据之前那些穿越者的案例,我活不过一年。

      “别犯傻了,都来到这里了,过去的事情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手术费也有国家给你拿,你完全不用担心无法融入新社会这个问题。”

      “再说了,做了手术也不是全忘了嘛,只不过是细节性记忆没了,关键的记忆都是在的。我们的手术很先进的,你不会忘了你是谁,完全不用担心变成室友那样。”医生每次都这么劝我。

      我看着医生茂盛的头发和健美的身躯,丝毫没有听进去他的话。

      别犯傻了,我在这里三个多月,比谁都清楚做了手术之后我失去的到底是什么。

      要是没有它们,我宁愿死。

      3

      今天医生来得似乎有些晚。

      他先是礼貌地敲敲门,进来后轻轻带上门,走到我室友身旁说了句“打扰”,之后坐在了我床边的小凳子上,和我四目相对。

      这时我发现来的不是那个医生。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先是低声说了句抱歉,之后缓缓和我解释。

      “听说今天是您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百天,我们国家本来应该在这一天为您办理居民入住手续,只不过您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允许。您痊愈出院后福利社区会为您补办相关手续。”

      他的声音低沉且温柔,让我恍惚之间心里一动。

      “很抱歉我的突然到访。您的医生和我是朋友,他和我说了您的遭遇,让我来劝劝您。”

      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点什么。

      “我知道您现在说话不太方便,所以我来说就好。”

      他把手覆在我胳膊末端那个勉强也称得上是“手”的肉块上,丝毫不介意上面全是紫青又骇人的针孔。这是我这几个月来,那个位置第一次被温暖的事物接触。

      “我也是一个异乡人,三年前刚来的时候比您还要严重。可是您看,我现在恢复得和常人一样。”

      他向我展示自己的身体,虽然略微瘦削但依旧能看出来他保养得很好,漂亮得就像个从童话里走来的精灵。

      像是意识到了我们两个之间的差距一样,我全身的肉突然开始抖动,泪腺不受控制地打开了开关。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特别好笑,像是这块水淋过的肥肉被狠狠扔在地上,之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晃着油黄色的脂肪企图要向前移动。

      他看着我情绪失控,尝试着安慰我。

      “不好意思,您很难受?需要叫医生吗?”他抬起手似乎想要给我擦眼泪。

      我连忙摇头——这是我这三个多月以来做的最熟练的事了。

      他耐心地等我的情绪逐渐稳定,之后继续讲述。

      “在我动过手术之后,确实有一些事情记不太清了。就像是一副风景画,你知道它很美,却不记得它里面画了什么,也无法亲身进到画里体会,这确实很遗憾。”

      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之后轻轻拍着我的手背。

      “但是,我却很高兴我接受了手术,并因此开始了新的生活。现在我在联合国从事外交工作,每天都很充实快乐,我并没有因为失去记忆的细枝末节而变成另一个人。说起来您别见笑,我还记得在另一个世界的我,和现在一样,阳光积极、待人真诚,偶尔也爱惹点小麻烦闯一些祸,但是我依旧深爱着身边的人,身边也有很爱我的人。尽管我已经把他们忘记了,但是我依旧记得他们对我的好。”

      “我想您应该和我想的一样,记忆让我成为我,因此没有了记忆,我就不再是我。可是,做手术之后,我们大体上的记忆是完整的,就算是忘记的细节,也不曾真正离开我们的脑海,而是被珍藏,就像被装进了盒子里。盒子偶尔会打开一个小缝,让我们不会忘记自己曾经是什么样的人。”

      他像个天生的演说家,劝人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确实像太阳一样明亮。我似乎要被他的情绪所带动,身体上的脂肪似乎因为他的话语在燃烧。

      “让我们打个比方吧,您现在还记得自己少年时代的玩具吗?他们或者坏了被妈妈扔掉,或者是在我们长大之后送给了别人家的小孩。尽管失去它的时候我们可能伤心地痛哭,可是现在呢?我们还记得当时玩具的样子吗?其实我们也不需要记得,只要记得它曾经带给我们的欢乐,我想这就已经足够了。”

      “或者说是儿时的玩伴,初高中的同学,毕业典礼就是最后一面,再后来连名字和样貌也都模糊了。这确实很遗憾,可是尽管丢掉了他们,我们还是在前行。”

      他娓娓道来,声音似乎带着魔力,让我在被药物折磨了这么久之后,忽然回想起了很多事情。

      我想起了我的第一个玩具,它是当时很火的动画《铁甲小宝》里的一个会变形的紫色小人,把它的头按到身体里,再转转它的胳膊,就会自动变形成蛇。后来它被我姑父一脚踩成了碎片。

      我想起了我的第一个朋友,当时两个人一起滑冰跳绳满操场跑,小学毕业的时候大家都没有手机,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后来他们家搬去了北京,之后我去北京求学,可再也没想起过他也在这里,自然再也没有相见。

      我想起了我的第一个……后来……其实结果也都差不多。

      父母早逝,尚无妻女,朋友并不多的我,其实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牵挂之前的世界。

      这么说来,似乎也确实没什么不能忘记的啊……

      我晕乎乎地想。

      可这时,眼前突然出现一片春绿。

      4

      这是什么绿?好像是树的颜色。

      树?对,高中的时候教学楼前面有很多树,个个都又高又挺拔,我们坐在四楼的窗旁,风吹过来的时候摸得到它们的枝条。

      我们?对,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我们一起长大,我们彼此相爱。

      我们最喜欢的是在语文课上,用荒诞不着调的语气念诗,之后把老师气得半死,把我们赶出去,让我们到走廊把书里的诗抄写一百遍。

      脑壳生疼的瞬间,我想起那时候正是暮春,柳絮顺着走廊打开的窗户随风吹到书本上,落在了那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我边抄边和他打闹,他指着这句诗说,你看古人就知道瞎矫情,隔着山岳就翻过山岳呗,不想见就直说嘛,要是真想一起的话有啥能阻止他们?

      那时候的他像最亮的太阳一样散发着光芒,又像最勇敢的英雄一样无畏。被光照耀着、被爱环绕着的我,便轻信了他的话——没有什么会将我们分开。

      于是我们和世间所有的有情人一样,高中大学工作,争吵拌嘴拥抱。

      ——没有什么会将我们分开。

      ——只有死亡。

      其实三年前没有了他,我也还过得下去,没有寻死觅活,充其量是浑浑噩噩。

      就像现在他用行动证明着,自己没有了我,没有了世人的鄙夷和阻拦,甚至过得更好。

      这一瞬间我似乎觉得自己真的放下了,就像他说的,动手术是个不错的选择。

      5

      他和以前一样,善于交流懂人心思。他迅速察觉到了我微弱的变化,按铃叫来了医生。

      “怎么样?他同意了吗?”医生进来后先是给了他一个拥抱,之后看向病床上的我。

      他说:“还算顺利。”

      医生看我没再摇头,便笑着拍拍他肩膀,“我就知道你没问题,那林帆,咱们就明天动手术吧?我预计两个月就能恢复。你看这小子可就是我一手调理出来的。”

      他也微笑着看向我,点点头,似乎在安慰我说没问题。

      我忽然动了动嘴唇。

      他好像明白我要说什么,于是凑了过来。

      我试图用唇语让他明白我的意思。

      “您是问我们在这之后还会不会见面吗?”他费力辨别出我的话语之后,迟疑了一下,最后摇摇头。“刚才也和您说了,我从事外交工作,没有固定的居住地,这次只是路过这个国家。所以您做过手术之后,应该不会再见到我了。”

      他看我的样子,似乎又有点不忍心,“您也别难过,动过手术之后,我只不过是您记忆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片段而已,您一定不会记得我。”说着他起身亲吻我的额头,没有看到我再次动嘴唇想要说的话。

      他和医生告别之后,背对着我朝门走去,我扭过头看他的背影,眼泪又一次流出来。

      我用尽我全身的力气,终于突破了喉咙里阻止我发声的膜,没有理会嘴里的血腥味,冲着他的背影嘶哑着喊出刚才说的话。

      “沈岸!”他一下子停下脚步,惊讶地回过头。

      “人……生不……相见!”我没去在意嗓子里是不是满是鲜血,只是看着他慢慢转过整个身体。

      他似乎是带着疑惑,不是经过大脑的记忆,而是用身体的记忆,从喉咙里滚出那句对他来说熟悉又陌生的诗。

      “动如……参与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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