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白之秋》食无味

3、第三章

　　现在沈修学会了羌语，和羌人交流就方便了很多，虽然还是不爱说话，但是羌人的热情和淳朴，让他相比以前还是“话唠”了很多。
　　不仅如此，而且还稍微胖了一些。
　　他身高不矮，但一直瘦弱不堪又有点微驼背，天生消化不良，吃再多也胖不起来。五官瘦削但白得太过分以至于接近于苍白又显得并不十分健康，倒是有点西施的病态美，只是这种美若放在女子身上则是极诱人的，想让人去守护她。但如果是一贯被赋予正义阳刚之气的男儿，加上他那天生沉闷犹豫的神态，便不怎么相衬了。虽然如此，但好在他只是一介书生，这书生气倒也配他几分。
　　不知是在白水寨的日子，他相对劳作多了饭量好了一些的缘故，还是每日无烦无忧自然心宽体胖了。他皮肤也晒黑了一些，看起来健康了许多。只是他前二十多年积聚的愁闷太多，又从不倾吐，只是一味承受，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看起来倒像是和阿木基是同龄的样子。
　　首领比他大十多岁，他们也算是忘年交，他不忙着放牧的时候经常去阿木基家里，借阿木基收藏的书看。有时候阿木基会把哈德旺叫出来，一起陪着看书聊天。有时候哈德旺会附着阿木基的耳朵说几句话，然后阿木基把问题转给沈修让沈修解答。沈修一边疑惑这孩子为什么不直接问，一边惊叹这孩子问题的古怪刁钻。
　　卡达摩基比他小几岁，从小就练射箭，一个人去山坡放羊，迷路多少回，每一次的最后却还是独自找回了家。
　　萨达姆十岁时，和七岁的卡达摩基玩的很好，一起在山上放牛，萨达姆说要睡一会，卡达摩基就先走了。萨达姆一觉醒来却天黑了牛也丢了，跑去找卡达摩基。
　　卡达摩基知道后一言不发，先跑到带着萨达姆到他家的牛圈里把老牛牵了出来，然后去了丢牛的地方。他想，小牛丢了一天，老牛看到萨达姆回去了，小牛没回去，肯定着急了，老牛着急了就会叫，小牛听到了就会回来。果然如此，没多久小牛就回来了。
　　不过，和哈德旺相反，他从来都不喜欢看书，也对外族文化历史不感兴趣，所以即便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哈德旺，他也极少与他说话，他鄙视这个喜欢啃书本却不敢拿起弓箭的弟弟。沈修自然和他更没什么共同话题了，即便他们相差不多几岁。
　　这样的男儿，勤劳智慧，又勇敢无畏，高高的身子结实的肩膀，是最受寨子里姑娘欢迎的。姑娘们都喜欢给他送腰带（想要拴住他），隔三差五就送，绣得五颜六色，活灵活现。但是，谁也都知道，他喜欢的是白水姑娘，当然，整个寨子里也只有他配得上美丽的白水姑娘了。
　　可白水姑娘怎么想的，却从没有人知道。她的爷爷也时常问她，寨子里那么男儿，为什么都不理睬呢。每次问到这方面，她都红着脸不回答连忙岔开话题。
　　其实白水也不知道自己喜欢谁。大家都喜欢卡达摩基，卡达摩基确实很好，很勇敢。
　　但是她不喜欢他那直率的性子，卡达摩基总是喜欢把她堵在路上，非要送她一朵花儿，她实在不理解，为什么要摘下那么美丽的花儿呢。每次送完花，卡达摩基就红着脸一言不发然后逃难似的跑掉了，弄的一起去的姑娘都笑她。
　　除了卡达摩基，确实又没什么人比卡达摩基更好。阿桑基时常忧郁着面孔，但她很喜欢看他放羊的样子，和羊儿说话，一起躺在山坡上。萨达姆是个呆呆的傻瓜，什么也做不好。不过她倒是挺喜欢哈德旺，虽然他为人孤僻，常常一个人在村子后面的树林里看书，叶子落到他头上都发现不了，有时候他还会读汉语诗，白水汉语不好，她总觉得汉语诗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但是，哈德旺才十三岁，她也只能把他当小孩子看待。
　　沈修来了之后，她自己开始更加迷惑自己的内心。这个远方来的“先生”，究竟是什么人物。这个先生不在树林看书也不读诗，她却总觉得这个留着辫子的男人和哈德旺读的诗一样神奇。
　　而沈修就不一样了，他确认自己是喜欢上了白水了。和阿桑基放完羊往回赶的路上，经常能遇到白水在河边挑水，她的衣服永远是白白净净的，绣着各色的花儿，不一样的是，她的花儿里有金灿灿的油菜花。
　　他心想，那片小小的油菜花，十有八九就是这个美丽的姑娘种的了。
　　他喜欢她，或者说，他喜欢一切美丽的女孩，一般的美丽激不起他心中的涟漪，而白水这样旷世的容颜毋庸置疑已经夺走了他的一切心思。
　　不过，他终究是个懦弱的人，何况已经让一个女孩为他而死，他不敢轻易的显露这份热烈的爱意了，哪怕每天晚上都被思念折磨得无法入眠。

　　日子终觉平淡，那份思念也成了沈修生活的调味品。
　　阿桑基确实看到羊羔时两眼会发光，那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尤其对一只很白的很肥的母羊好，每天给她梳毛，喂最嫩的草，别的羊挤她时，阿桑基就会赶走其他羊。沈修跟着他，完完全全是跟着，偶尔和他聊几句，然后就是无尽的空白，他对放牧这种事不在行也不感兴趣，也只是为了留在这。
　　不过有一晚，阿桑基带了一壶酒还有几只烤羊腿过来找沈修聊天。和首领的话对上后，他大概组织出了他完整的故事:
　　阿桑基喜欢的姑娘纳里，也是个美丽的姑娘，他们两家是邻居，年少时的他常常跑去纳里家帮忙。有时候，还是少年的阿桑基会带着年幼的纳里一起去大人们所说的危险地带。不过后来纳里长大后懂事了，就很少和他一起出门了，大部分时间在家里做绣品，阿桑基只能在纳里河边放牧时见到在那里洗衣服打水的纳里。哪怕在河边呆一整天，只要能看她一眼，那是他最大的快乐。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心思，因为大家看到河边的青草被吃个精光，而别的地方的又浓又密时就明白了一切。
　　可是，谁也没想到，纳里嫁给了别人，还没等阿桑基攒够办酒席的钱，别人先提了亲，纳里阿爸答应了。阿桑基父亲坠崖后，阿桑基就把羊儿当成了纳里，常常抱着那只很肥的母羊流泪，抱着一只干瘦的山羊痛哭。
　　天微微麻时，阿桑基就叫沈修起来，告诉他今天要去很远的地方。沈修昨夜喝了酒，头还有点晕，迷迷糊糊一起就上了路。等醒过来，他却发现，那只被当做纳里的羊不见了，赶快就去问了阿桑基。
　　得知答案后，沈修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安慰他，因为昨晚的烤羊腿就是那只羊的。阿桑基告诉他，昨天是纳里的生日，他一个人去放的羊，纳里羊因为被别的羊排挤掉进了悬崖摔死了，他就把死羊背了回来。
　　他们到了一个水草鲜美的地方，所有的羊都不用抢也可以吃到嫩草了，这里也没有悬崖，也不用怕羊摔下去了。
　　自那天之后，阿桑基似乎彻底换了一个人。变得热情起来，而且开始找沈修借书看，向他请教学问。
　　有一天，阿木基来找他，在门口看到阿桑基也开始看起了书，沈修讲的头头是道，不由得看出了神。
　　阿木基小的时候有一位良师，教了他很多人生道理，只是来羌寨后再也没见过那位老师。沈修讲的很认真，阿桑基听得更认真，两个人都没有发现阿木基的到来。
　　阿木基本来是想邀请他去家里做客，沈修已经很久没有过去了，阿木基有点怀念两个人喝酒聊天地的时光了。他看两人实在聊的太投机了，便走进去喊了一声。
　　“阿桑基，沈先生，你们在聊什么呢？”
　　“首领大人，沈先生学问大，刚问了他关于汉族的一些历史。”
　　“没有，我才疏学浅，阿桑基天赋很高，只是没有上学罢了，如果读了书，肯定比我强，能中状元呢。”
　　阿木基低头略思考一番。
　　“我看，沈先生很适合做老师，而白水寨一直没有学校。我们修一个学校，就由沈先生来教如何？”
　　“不敢不敢，沈某人学问不够，怕是误人子弟啊。”
　　“哎呀，沈先生不要谦虚，先生的学问我们都是看得到的，还请莫要推辞。”
　　“是啊，沈先生，您看首领大人都称赞您的学问呢。”
　　“我们修一个私塾，在旁边修一个小院子，沈先生就住在私塾里，课由您定，饭食衣服我派人送过去，不过工钱可能没有多少，不知道沈先生愿不愿意？”
　　“若大人不嫌弃，沈某愿意，我一个人无父无母的有了钱也没地方花，我无德无能之人能温饱就已经求之不得了。”相比羊倌，他更喜欢做个老师，老师受人尊敬不说，自己确实也寻不到阿桑基同羊儿玩耍的乐趣，而且有人供他吃住，自己也能继续深究学问何乐而不为呢？
　　他仔细一算，这时已经是七月份了，已经在这里不知不觉过了大半年了。
　　离家已经这么久了，可家乡已经没有了他的亲人，老娘也已经去世了有四年之久了，想到这个不免有些难过，他现在才发觉自己是个孤家寡人了。
　　寨子里的年轻人都很结实，皮肤黝黑，想到要修学校一个个都很卖力。不到三日，一间简易的草房就搭成了，房子是沈修画的图，照着回忆里家里的房梁结构画的，也不知能撑多久。首领本建议修个碉楼，这里雨水多，石头不会腐烂，可沈修坚持修个草房大家也就照做了。
　　这三天，女人们都坐在附近的树荫下看，这里有很多人从小到大都没出过山，没见过汉族人的房子，还以为所有的人都住在山上，住着石头屋子，出门都靠走。沈修告诉她们他坐过轮船，坐过火车，火车轰隆隆地就走好远，而且脑袋上还冒着烟。女人们听到都笑作一团。
　　她们哪相信呢？她们一辈子都在山上，从不出远门，出门也是男人们出去，男人们也只是去去隔壁寨子，时间长了去一趟汉人的小村子交换一下货物。
　　不过沈修说的也有点夸张了，事实上他并没有坐过火车，只是听人描述过，然后把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换做了自己。他是没钱坐火车，可这里的人，是压根没听过火车，附近的汉人的村子，也都是极偏僻的地方，哪能知道这些呢？他为这些人感到可怜，可怜他们的命运，但他更为自己可怜，他们是无知，可他是有知却无能为力，这不是更加可怜吗？
　　他悲观得看着众人，众人却看不懂他眼里的无奈。
　　他想到了慧云，死去的美丽的慧云，只因她的美丽就被世人逼到了绝处，只因世人的谣言和冷漠她就跳进了井里，那是冬天啊，她跳进水里时该多么冷啊，她的心该是有多痛，她还没等到他说出他的爱，她还不知道他爱她爱到了极致，她就这样，抛下一切，不怕冰冷的井水，跳进了深渊。
　　“先生。”
　　他痛苦的颤抖了一下，抬起头，阿木基向他走过来，而他对面不足一米的地方，有另一位美丽的姑娘看着他，她微微一笑，睁大了眼睛，她想看清楚这个人，这个有学问的老师。
　　还好，阿桑基出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他应该明白的，他也看到了，这里的人民虽然无知却过得比外面的人幸福多了，他们热情友爱，没有为钱争来斗去，人人都温和勤劳。而且，这里的姑娘天真质朴，这里的儿郎不会伤害任何姑娘。
　　“先生，首领大人请您过去吃饭。”
　　沈修点点头，走了十来步时转身看了一眼，白水姑娘依然睁大了眼睛，温柔的看着他，就好像在等他一样，那双眼睛好像温柔的告诉他，快去吧，我在家等你一样。沈修仍旧面无表情地转了身。没有人能真正看透他的内心，就算挖出他的心来，估计也没人看得到它真实的模样，他那千疮百孔的心谁又能知道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呢？
　　“再等等，等我准备好。”沈修默默的在心里对白水念叨。她，会听到吗？
　　世上的事总是难以预测的，世人也总是喜欢“做梦”却不敢动身，总是找各种理由再等等，殊不知一等，蹉跎了光阴，沧海变了桑田。

　　学生同在一个教室，却年龄相差有几倍之多。好学的青年也来了，没有桌椅就站在最后面，教室外也有不少乡民，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聚在了这里。沈修认真的教着书，从三字经讲到了康有为，一气呵成，所有人都摒着呼吸，不敢重重吸一口气生怕打断。
　　乡亲们家里有孩子的都送了过来，送了孩子过来的又多多少少给了点心意，有的是鸡鸭，有的是布料衣服，有的是米面粉之类的，少部分人直接给了钱，钱不多，这是沈修早就猜到了的。
　　一切都很顺利，沈修计划把村民给的这些鸡鸭鱼肉之类的哪天托出门的人帮忙卖了，他想要攒钱。他一直是个节俭的人，但并不是为了省钱而省钱，而是对花钱不在行也不上心，对衣食住行也不讲究也不在意，毕竟怎么说都算是个中等人家，温饱上没问题，多余的也就不在乎了。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心里酝酿着一个大计划，他需要钱，而且是不少钱。想到这些，他心满意足的躺下睡了，大概会做个好梦吧。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七月了。他停了几天的课，跟着村子卖货的老头下了山，去了远一点的一个稍微大点的村子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除了吃喝拉撒在小屋待了三四天没出来，也不见任何人。
　　到了初六，他带了一个包裹要去阿木基家里。正好阿木基好几天没见他了，看他一个月都神神秘秘的，也来找他。
　　这天，沈修心情格外的好，阿木基更是满面春风，两个人隔着数十米远的地方同时放声大笑起来。这是沈修第一次这样自在地笑，他终于等到了。
　　谁知，两人刚走近到三米处时，同时说到：“我有事要麻烦你了。”沈修和阿木基同时听到同样的话，先是一顿，接着同时又爽朗地笑了起来，阿木基请沈修先讲，沈修推辞一番。书生到底是书生，推来复去几下，阿木基爽快地先开了口。
　　“先生，我得麻烦您帮我写几幅对联了。”
　　“哦？此番为何？”
　　“我儿卡达摩基要结亲了。”
　　沈修一惊，然后笑逐颜开，“恭喜大人，这点小事不算麻烦。”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我竟一点不知，实在是失礼了，还望大人恕罪。”
　　“哪有，只是听说先生这几日外出，我就没有去打扰，是我没有通知先生，怎么能怪罪于先生呢？”两人来去恭敬一番。
　　此时卡达摩基也走了过来，神采飞扬，看得出来心里满满的欢喜，花儿笑鸟儿叫，即便是秋风也使人得意了。
　　沈修表达了祝福，阿木基问他正好卡达摩基也在，需要帮什么忙。
　　“这是我从外面带来的几件礼物，要送给首领大人，我有些事要请教大人。”沈修将包裹递给阿木基，“这是《红楼梦》，我最喜欢读的一本书，还有几本史册，送给大人。”
　　阿木基听到赶快双手接住包裹，随后向卡达摩基一个眼神，卡达摩基心领神会，赶快将自己腰间的一只口哨递给沈修。
　　“这是我给卡达摩基的羌笛，先生如果遇到危险就吹响它，大家听到了一定会来帮先生的。”沈修看这羌笛是卡达摩基心头爱物，起初不愿接受，卡达摩基非要他收下，他最后推辞不过便收下了。
　　“先生有事和我商议是吗？我们到家里说吧，多日不见，先生可得好好喝一杯。”沈修点头致意，随后同沈修向回家方向走去。
　　走到阿木基家门前几十米时，一个老人走过来。
　　“释比大人，什么时候吃许口酒？白水她爷爷今天问我了，我看阿萨老人的身体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沈修听到白水两个字恍如当头一击，他不敢相信。阿木基没有注意到沈修的脸色惨白之极，额头渗出细小的汗珠，眉头紧皱，身体微微发颤。沈修不敢再听下去，却又挪不动腿张不开口问一问确认一下是不是白水。
　　“卡达摩基今天过去拜访阿萨老人了，等他回来后定时间吧。”这时阿木基才注意到沈修，起初看到沈修的脸色以为是他奔波几天没休息好，连忙招呼进了屋，沈修坐在凳子上，眼前却是一片黑。他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