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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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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的教坊营名义上隶属朝廷礼部,却和朝廷的教坊司大不相同,除了执掌宴会大乐,还需为驻地将领提供宴乐服务。
沄宜便是要到幽州的这个教坊营,“享受”天子给她安排的无忧无虑的下半生。一个大清早,沄宜立在大门前,瞧着教坊营的牌匾高高挂立,而奔波良久后的一身儿衣物也已脏到极限,风尘满面鬓发早乱,半点儿姿色也瞧不出,眼神仍不减往日犀利。
门里出来一个老妇人:“哪边送来的?”
那带头的士兵递出公文:“这是打皇城送来的,公文在此。”
那妇人接过公文略微一看,便朝沄宜看去:“就是她?旁边那个是谁?”
“正是,旁边的是她的婢女。”
老妇人明知不合情理,却半点儿不感意外,收起公文,淡淡道:“跟我来吧。”
教坊营的外院,稍显空旷,亭台楼阁四周林立,中有戏楼。后院与外院一墙之隔,中间由一条石子路铺就,走过长长的石子路,便是后院,瞧着像是日常起居之所。
“东西各有三个院子,东边是教坊营最当红的柔娘和琴操姑娘各居紫裳和云容两殿,西边青竹、碧翠、松风三殿格局虽小一些,但不失雅致,已由盼春、苏苏、玉软三位姑娘各居一处。”
老妇人一路介绍着领她进了东院,绕过东院,后面还林立着几排厢房,却是供一般人等居住。老妇人指了其中一间:“以后你们两个就住这儿,左边是澡堂,右边是厨房,再后面是庑房。”
沄宜朝四处看了看,并不言语。珠儿道:“还未请教老人家如何称呼?”
“老妇常氏,负责坊里姑娘们的日常起居。”
“常妈妈好。”珠儿压低身子作福。
“你们先梳洗一番,待会儿去见奉正大人。”老妇人面若常色,退了出去。
这两排虽只是厢房,但布置摆设却也不敷衍,进去便是一股清香。屋里内外两间以屏风相隔,内间有一床和梳妆台,旁边一个美人榻,美人榻旁边的帘子后置有浴桶;外间琴棋书画具备,用料虽非上成,却是比一般殷实人家有排场。按常氏所说,珠儿打了水来,在里屋为沄宜准备了洗漱一应。
外屋早就备有一套衣物,蓝白相间的棉质衣物,似乎就是身份的象征。
“刚才常妈妈交待了,头饰佩饰全无,桌上的发带也是最简单的.......”珠儿语中带委屈,用那粗等的木梳小心的为沄宜梳发。
“无妨。”沄宜淡定自若,眼里却有着无比坚定的神情。
“郡......小姐,您怎么能穿这样的衣物,他们......”珠儿陪伴沄宜八年,从没看过她家主子如此落魄。
沄宜起身,看向珠儿,一字一句道:“既然你选择了跟着我,就该知道如何自处。以前的称呼还是尽早忘了的好,这教坊营是什么地方,现在总该知道一些。若你想沦落到给那些将士们解乏,趁早离开,免得拖累我。”
珠儿心知不该提往日的称呼,也知那最低等的贱奴侍候营中军官是何等的耻辱,忍声道:“奴婢知道的,小姐放心,再不会出差错。”
收拾妥当后,外面便有丫头来请。见奉正,这一步却不是每个进来的姑娘都有的福气,沄宜不知,只当是例行公事。
“沄宜见过奉正大人。”不曾低下的头颅,不曾弯曲的膝盖,如今寄人篱下,少不得卑躬屈膝。
奉正大人便是掌管整个教坊营的九品官职,在宫中时教坊司向来是女官居多,到了幽州也不例外。年岁不过四十,风韵尤在,能把教坊营和揽香阁管理得如此井井有条的女人,自然不是等闲之辈。
“一入此门,过往只当是前生,如若纠缠着不放,只是自添烦恼。”
沄宜不卑不亢:“是。”
奉正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说:“你闺阁之名不好再用,听说你画功了得,以后你就叫舒画吧。”
“是,舒画记住了。”沄宜表现得十分乖巧听话。
“我这儿的姑娘们,只官人、内人有丫头侍候,便是丫头也是有技在身。”
听这话,沄宜不敢猜测奉正的真实用意,便道:“珠儿虽随侍我左右多年,但她目前终究是自由身,一切听凭她自己做主。”
珠儿一听,知道主子是不想拖累她:“珠儿虽是自由之身,但尚且有烹茶一技,请奉正大人允奴婢留下。”
沄宜眉头一紧,却不能多言。
“你可知,入我教坊者,最好也只是个乐籍?”奉正面不改色,看的却是沄宜。
珠儿忙道:“珠儿知道,只要能跟着我家小姐,什么籍都不重要。”
奉正捧杯小饮:“能在这儿生存下去的,都有自己的本事。你们如今虽是乐籍,但终归是以色侍人,不要画地为牢,为难自己。”
沄宜初到这陌生之地,不敢擅自轻信于人,辨不出她这话的好坏,只道:“多谢奉正大人教导。”
出了奉正大人的门,沄宜和珠儿原路回厢房。
奉正大人一旁站的是司乐大人,见两人已出,叹道:“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女子,落到这份儿上还能从容不迫,一言一行仍谨守规矩,难得的人儿,只是......可惜了。”
奉正大人未接话,只重重的叹了一声。此时,屏风后出来一个人,奉正大人对他道:“请转告六爷,人已安全抵达,请他放心。”
九月末的幽州,仍是十分炎热。沄宜抬眼望天,被强烈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幽州的太阳可真大,听说冬天也比京城更冷一些。”
珠儿抬眼瞧了瞧沄宜手中的美人扇,‘姑娘’这称呼实有不惯,低声道:“不过,听说这边马场甚多,说不定能如了您的愿。”
沄宜脸上至今也无半点笑容,听到这句却轻轻扬了嘴角:“父亲说,他在战场杀伐那么多年,唯马场能安他的心。”
珠儿道:“将军仁义,马儿能安心在马场吃草,便是没有战事。”
沄宜脸上转瞬即逝的笑容没了,悠然转身,虽面无表情,但声音却是柔和:“明日户籍一变,你就再无退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珠儿眼神坚定:“这教坊虽藏污纳垢,但咱们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碰的。珠儿从小无依,您是我唯一的亲人,无论您到哪,珠儿生死相随。”
“今后的路甚是艰难,我且自身难顾,真遇到什么苦楚,你只能自保。”沄宜低低叹了一声,似有道不尽的后话,语气却清淡柔和。
珠儿只当沄宜所指是这肮脏的环境,道:“奴婢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只望您能珍重。”
“哟,新人。”
两人说话间,从湖心对面迎面走来几个女子,为首的两人锦衣玉带,钗寰珠饰,行头丝毫不压于上等官家女子,后面两个虽然稍逊,却也是琅嬛纱衣,只那走路带风言语轻浮的样儿出卖了她们的身份。另有一个,神情淡漠,似完全没把当前的事看在眼里。
在这教坊里,虽有身份之别,却无等级之分。
这些人甚是无礼的盯着沄宜打量,珠儿欲上前斥责却被沄宜拦下:“舒画。”
“你这姿色,才是个弹家,委屈了。”言语中却听不出委屈的意味,“不过,这营中有才情的女子太少,你的机会还是很多的。”
“就是,真有人能提上来才好呢,免得各位如此劳累。”后面青衣女子,语中带酸,神色轻佻。
黄衣女子不过是淡淡一笑,并不多言。
“既入此门,谁又甘愿随意听从人命。若能像各位如此,当然最是不错。”沄宜理了理肩上的百褶,半点没有隐藏自己的意图。弹家,一般人也罢,若有那强逼的,奉正大人可不会疼惜。
“紫裳的丫头做得一手好糕点,欢迎你来品尝。”柔娘轻哼一声,转身离开。其余等人也随之而去。
珠儿不愤:“什么人也敢如此对您。”
沄宜自嘲道:“现在什么人都能如此对我。”沄宜朝东西两院望了望,又说:“去查查,这教坊里都是些什么人。”
“是。”珠儿心下高兴,主子没有自暴自弃。
沄宜径自回屋,却不料,常氏正立在她门前,似在等她一般。
“姑娘,老身有礼了。”常氏非常客气,完全不似先前一脸的淡漠。
沄宜对此甚感意外,却没有露出神态,语气仍是一惯的柔和疏离:“常妈妈客气。”
“知道您一路受了不少的委屈,未免留下把柄不敢多加照看。如今进了院子,您便可安心。只是要委屈您在这厢房住上一段时日,等那位淡忘了,再将您移到更好的住处。”常氏命人带了些日常用品,一应全放在入室的桌上。
沄不过看得两眼,便问道:“听妈妈此话,当知是谁在关照?”从京城一路至此,虽然苦了些,却也实在没有冻着饿着的事儿,更有几回,山贼来袭时莫名就有十几名壮士出现。当时她根本没加细想,如今听来倒真是受了某位的恩惠。只不知,这恩惠是否又另有企图?
“姑娘只管安心住下,宴演一类也勿须担心。”常氏恭敬有加,其他却闭口不言。
沄宜自知问不出什么来,道:“谢常妈妈。”
回屋不过两柱香的时间,珠儿便回来了。
“东院紫裳和云容两处住着的是柔娘和琴操两位姑娘。五年前边关一场大战,左将军部下攻下城池之时,沿途救下诸多逃命的女子,随后便交给了教坊营统一安置。柔娘面容出色,又擅舞,被奉正大人看中,独留坊中,其余诸人全部充为营妓。”
外族能与幽州一战的,当属燕国,难怪刚才初见,沄宜便觉得此人更为开化。
“云容阁里住着的是琴操姑娘,五岁便被卖入坊中,琴棋书画各艺当属一流,柔娘未来之时,奉正大人最是心疼,独她住在东院。西院盼春、苏苏、玉软三位姑娘也已入营三年,都是奉正大人亲自调.教,一般宴饮都少不了三位,只是比不得柔娘和琴操姑娘,非大宴不出。西院的厢房住的都是弹家,一共十八间,每间两人,已是住满。北边还有四所,住的都是弹唱乐人,宴演时担演奏之责。”
“今日所见,不怎么言语那位黄衣姑娘是谁?”沄宜起身看着身后的乌木雕花刺绣屏风,不过是个简单的厢房,一应陈设却高贵无比,沄宜猜不透是谁如此照顾自己更猜不透这其中的深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位是玉软姑娘,住在西院东殿。听说这位姑娘极为喜静,闲睱时喜欢做些刺绣。”
沄宜微微点头,往里屋而去。
刚想要歇息片刻,却听外头有人叫门:“姑娘,常妈妈命人送东西过来了。”
珠儿见沄宜已起身,开门笑迎:“请进。”
“姑娘,这是常妈妈给姑娘准备的手饰和一应胭脂水粉。这几匹布是给您练手的,平日无事时打发打发时间。明儿有裁缝过来给您做新衣,常妈妈的意思是再有些时日便入秋了,先做几身儿秋日的便好,等有了更好的料子再做冬日的。”
沄宜瞧着几个丫头手上的东西,手饰虽比不得宫中纯金打制,但做工上成,瞧着十分精致。那几匹布其中一匹通体雪白,平常人家一年的食用开支也只够得上这小小的一匹。再瞧着那些胭脂,其中不泛上上品,再明显不过是京城里有名的梨花庄。“知道了。”
珠儿自是见过世面的,知道这些东西绝非幽州苦寒之地所有。沄宜见她瞧着自己,淡淡道:“先收起来。”
原先她对珠儿回到自己身边完全没有思考过,如今却不得不问了。虽心中有诸多猜疑,语气仍是柔和:“你说,你是被人掠了后送到我身边的?”
珠儿将一应之物放置桌上,给沄宜倒上一杯茶,这才跪到沄宜坐前:“那日主子们都进了宫,到深夜不知怎么就有官兵封了府,府中大乱,下人们偷摸着拿了身契四下逃窜,只怕晚走一步就会被夺了命去。奴婢还没有得知您的消息,不愿离去,在府中被关了半月,全府仍是不准出入。奴婢趁机逃出府,没想到不过短短半月,将军府竟没了。奴婢在城内兜兜转转几日后,买通了宫里的侍卫,这才知您还活着,便想找您,不料被一个蒙面的壮士所掠走,一路追上了您。”
沄宜不语,阴沉着脸。
珠儿继续道:“那人并无恶意,却也只字不语。只在离您还有一里路的时候将奴婢放下,让奴婢沿路逃走,这才遇上了您。”
“你从未见过那人的真面目?”
“没有。瞧着身形,不是军中之人也是武林高士。”
沄宜并不曾怀疑过珠儿的忠心,只是这一路的打点照顾,倒不像一人所为,总该查清楚,这些人是为了什么。
疲惫之意终于袭来,沄宜再是习得些武艺,毕竟还是皇族之后,虽还有诸事需要筹谋,却也不在一时。如此休息得两日,倒也平静。第三日午后,刚歇息下不久,便被吵闹声惊醒。
“小姐醒了。”珠儿仍像往日一般服侍沄宜。
“外面何事?”
“说是贵客来了,想后日在揽香阁设宴。现正和司乐、司舞两位大人在商议。院里的姑娘们大约多有仰望,正要出去迎见。”
沄宜是这院里唯一一个可以不去揽香阁的弹家,只目前的场合似乎也不太适合她,便恹恹道:“拿笔墨来。”
她需要理清思绪,看看幽州一地到底是谁说了算。
幽州辖七地,又是边关驻军所在,人流自是混杂。幽州刺史已上任两年,闲暇时听父亲讲起也算是旧识,听说上任前携了妻子同来,誓要将幽州苦寒之地来个翻天覆地之变。都督倒还不知是哪位。驻军将军左崇望与父亲乃莫逆,但此次意外,他却半点动静也无,让沄宜猜不透这人如今是敌是友。
边关之地向来贸易繁荣,比邻燕国、奚等外族,又是漕运终点,使其有了重要的战略地位。沄宜的父亲当年驻守幽州时,便已在此建立有效军防制,一直沿用至今。
正当沄宜思绪万千之时,珠儿轻声道:“玉软姑娘朝这边来了。”
先前,沄宜将常氏给的东西挑了些不那么出头的胭脂水粉给各位送去,送玉软的是白锦,与其他人的又不同,沄宜便是想看看,这个温文而雅少与言谈的女子,到底是何心性。
玉软身边没个服侍的人,独自到了门前,一见珠儿微笑道:“姐妹们都出去了,我来找舒画姑娘说会儿话。”
“快请进,姑娘描花样子正好缺个伴儿。”珠儿笑着迎她进来。
沄宜这才抬头,淡淡有一股笑意:“玉软姑娘,快请坐。我这儿还有两笔未完,珠儿,看茶。”
玉软端坐下,一脸平静谦和,静待沄宜作画。
珠儿端了热水进来,置于架上,拿了巾子在一旁立着,等沄宜浣了手便递上去。玉软看似不经意的瞧着,心下越发的证实这舒画的来头不小。
“多谢你送的白锦。我虽孤陋寡闻,也知这白锦出自名品。”玉软瞧着舒画,清浅笑着,又道:“姑娘手上有这等上品,众姐妹只怕是要嫉妒呢。”
“统共也就一匹,听丫头说姑娘喜欢刺绣,便想着这么好的东西落我手里也是可惜了,不若给姑娘,也算物尽其用。”沄宜说得轻快。
玉软微微一怔,复又笑道:“谬赞罢了,闲得无事时打发时间。不若其他姐妹,倒还真没有这闲功夫。”
沄宜装作没听出话外之音,把将才画的花样子递到玉软面前,谦声道:“刺绣我不在行,描个花样子倒还坐得住。姑娘瞧着如何?”
玉软接过来一看,傲然独立的红梅,如婀娜多姿的仙女,悄然飘落,无雪胜有雪,实是画出了梅花高洁的姿态:“姑娘此画,堪称精绝。怪不得奉正大人给你取名舒画,真真儿是名符其实。”
“幽州一地苦寒,别的花只是昙花一现,只这梅花还能傲立数月。我想着画一本梅花集,也算打发时间。”沄宜又道:“只不知,这里的梅花几时盛开?”
“姑娘有所不知,幽州四季并不分明,再有半月,只怕就要开始凉了,那开得早的梅花已是翠绿一片。后山有一片园子,越是冬日里,姐妹们倒越是不畏严寒,怎么也要去闹上两三回。”
“哦,那当真好,届时可别忘了我。”
玉软听得这话,脸上虽还是淡淡的,心里却是叹息,只好道:“幽州才子盛名,自然也是喜欢饮酒作乐。姐妹们到时都会在场,也是幽州一盛况。只是......”
瞧着玉软话到嘴边又咽下,沄宜知定是还有她所不知的内情,也不表露情绪,偏头笑问道:“只是什么?”
玉软细瞧了沄宜,这才说道:“这营里的规矩你应该是知道的。官人、内人自是舞乐尽兴,别说去外府侍宴,便是当场陪侍也是少有,弹家却不同。”
沄宜似有所思,没有打断玉软的话。玉软便接着说道:“瞧着常妈妈给姑娘准备的东西,就算是内人们,也是没有的。如此,姑娘又何苦自贱,去凑那个热闹。”
玉软把话说得明白,沄宜自当言谢。
“姐妹们怕是该回来了,晚间揽香阁还得去一下,就不叨扰姑娘了。”
沄宜送至门口又道:“多谢。”
第二日,裁缝来给沄宜量尺寸,竟是足足做了四套秋装,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所选布料大多与梅花之景相得益彰。上裙、罩衣、上衣、短裙,又有各色里衣搭配,竟忙了一上午。
每日里常氏总要来上一回,便是没有东西送来,也要来问问是否习惯。沄宜越发觉得不安,也越不爱出门。上午描了花样子,用了午膳便休息片刻,下午也只是窗前发个愣。
如此十日后,终究是病了。
常氏一听便禀了奉正大人,请了大夫来相看。
“忧思郁结,兼有水土不服,血气凝滞,需得好好将养,再配以药物调和,凝滞之症便可除。只是这忧思郁结,还得姑娘自己看开些。”
沄宜躺在床上,半梦半醒,听着大夫与奉正大人回话。
“有劳陈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