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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抉择 ...

  •   宋宛熠离开病房时,在走廊碰到了终于从公司赶来的辛涵的母亲。

      是很要强的一位女性,早年丈夫意外去世后独自抚养辛涵长大。单身妈妈在职场比寻常女性处境更为不易,她只有比别人更能吃苦、更肯卖力气。

      宋宛熠对她印象很深,因为她跟别的病人家属很不一样。

      在重病面前,家属通常都会六神无主,或者绝望难过。辛舒蓉则表现出了超出常人的冷静,每次来面谈,了解完病情进展后,便积极地协助治疗。

      辛涵住院半年之久,还能有那么乐观向上的心态,很大一部分原因正是这种稳定又强大的精神后盾。

      然而这样一位坚强的职业女性,隔着门上窄窄的玻璃窗,看到病床上抱着花束灿烂笑着的女儿,终于没忍住红了眼眶。

      “阿姨,我们过去那边聊。”宋宛熠递上一张纸巾,轻声说道。

      从医技楼回来后,宋宛熠立刻翻看了辛涵的最新检查结果和病历,即使今天辛涵没擅自离开病房,作为管床医生,宋宛熠也会通知家属明天一早过来谈话。

      肾衰竭、腹水、全身出血点……这些并发症的出现,说明辛涵的病情进一步恶化,已经进入了终末期。在这种情况下,假如再发生肝性脑病,就会很难挽回,随时都可能发生生命危险,需要立即转入重症监护室严密关注。

      主任和副主任医师已经从急诊室回来了,看见辛舒蓉跟在宋宛熠身后走进来,便明白今晚会有一场非常艰难的谈话。

      副主任医师倒了杯水,走过去放到辛舒蓉手边。

      三人在宋宛熠的办公桌旁落座,桌上摆满了辛涵的各项检查结果,宋宛熠一条条仔细地解释着。

      而辛舒蓉握着已经数不清是第几张的病危通知书,听她讲那些即使听了半年,也依然很难透彻理解的医学术语和生理生化指标。

      类似的谈话她经历过很多次了,但这次的氛围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等宋宛熠说完情况的不乐观,薄薄一张通知单已被她捏皱了,辛舒蓉颤着声音问:“宋医生,我想知道……我女儿还有多长时间?”

      问题太过直接,不让回答的人有丝毫回转的余地。宋宛熠坐在她被绝望反复撕扯的目光中,怎么都开不了口。

      无尽的沉默中,最后是副主任医师秉持着医生的专业态度,给了她残酷但最真实的答案:“假如做不了移植的话,大概还剩一个月。”

      辛舒蓉眼里的光瞬间就暗了下去,整个人仿佛变成了座雕像,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

      宋宛熠赶紧安慰道:“还有希望的,阿姨。”

      就器官捐赠而言,供肝有限,什么时候能等到一个合适的肝.源全靠运气,半个月、数年,大部分患者其实根本来不及等到那一天。

      不幸中的万幸是,肝脏与心脏、肺等器官不同,具有很强的再生能力和代偿能力。健康的肝脏通过外科手术切掉一些,仅通过剩下的部分,依然能够维持正常的肝功能,并且一年后就能恢复到原有重量。

      所以当公用肝.源机会渺茫时,亲属捐肝则是一种可能性更大的选择。

      早在辛涵入院,辛舒蓉就做过检查,但卡在血型匹配的第一步。后面陆续有几位旁系亲属配型成功,但真到了商议手术方案的阶段,又反悔退缩了。

      活体器官捐献毕竟是一件自愿的事情,即使是为了治病救命,也没人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强迫别人。

      对于那些亲属的行为,宋宛熠不做评价,另找办法,问道:“阿姨,辛涵的男朋友是什么血型,您知道吗?”

      她话一出口,副主任医师就知道她想要干吗,不禁挑了下眉。站在窗边一直默默关注这边动态的主任,也转头看了过来。

      辛舒蓉摇了摇头:“我不清楚。”

      宋宛熠接着说:“您看能不能让她男朋友过来做个检查,假如跟辛涵一样也是O型……”

      “小宋。”副主任医师突然出声打断,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阻止意味。

      宋宛熠却仿佛没有听懂,径直说了下去:“那么可以考虑由她男朋友捐肝,只要他们现在领证,成为法定夫妻就行。”

      《人体器官移植条例》有明确规定,活体器官移植仅限于捐赠者的配偶、直系血亲、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或者虽无血缘但有证据能够证明形成亲情关系的人员。

      肝脏是免疫豁免器官,移植配型条件远比其他器官低很多,最基础的要求只有符合输血原则。只要他们都是O型血,肝.源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宋宛熠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副主任医师听着她言语中透出的独属于涉世未深年轻人的天真,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没再说话。

      辛舒蓉的眼睛再一次红了,她强忍着泪水,把藏起来不愿被人看到的难堪一点点地摊开:“宋医生,我已经联系不上他很久了……”

      “小涵跟我说,他俩一切都好,其实我跟隔壁病床的大姐打听过了,那孩子已经一整月没来看小涵了……”

      “我刚才看见那束花,看见小涵笑得那么高兴,我心里……”辛舒蓉说到这里,明显哽咽了,缓了下才继续说:“他怎么会送花呢?他不会的,是小涵知道我要来,自己买了花演给我看,好让我没那么担心。”

      宋宛熠右手无意识地握紧了钢笔,她看着辛舒蓉难过的表情,艰难地开口:“阿姨,其实花是我买的。没事先告诉您,擅自做了这种决定,我很抱歉。”

      不仅辛舒蓉愣住了,主任和副主任医师看她的眼神中也满是惊讶。

      “抱歉,阿姨。”宋宛熠攥着钢笔,语气中有些自责,更多的是真诚。她望着辛舒蓉绝望到了无生机的双眼,说道:“但是假如您联系到了辛涵男朋友的话,我还是希望您能试一下,劝他来做一次配型。”

      辛舒蓉迟疑了会儿,最终点了下头。

      “其他亲属也继续问问有没有可能,如果他们思想上有什么顾虑,可以来医院找我,我一定详细解答。”副主任医师补充完,深深地看了一眼辛舒蓉,“别放弃,辛涵需要你,为了孩子,坚强点。”

      辛舒蓉含泪说了声:“我会的。”

      等她在病危通知单上签下字,离开医生值班室,主任朝副主任医师使了个眼色,后者便心领神会地跟着走出去了,并且随手带上了门。

      值班室只剩下主任跟宋宛熠两人,他端着茶杯走到宋宛熠办公桌旁,垂手在宋宛熠桌面上扣了两下:“小宋,咱俩聊聊?”

      宋宛熠赶紧站起身:“主任……”

      主任翻手下压:“别紧张,坐着聊。”

      宋宛熠松开笔,蜷起手指:“主任,假装辛涵男朋友给她送花这件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当时就只想着鼓励一下她,没考虑到别的,以后我会注意的。”

      主任不置可否,在刚才辛舒蓉坐在那张椅子上落了座,喝了口热茶,抛出一个引人深思的问题:“小宋,你有没有思考过,全国那么多等待肝移植的患者,他们都有父母子女亲朋,但他们为什么直到辞世都等不到哪怕半块肝?”

      “手术费用是一方面,但如果抛开经济原因,单看割肝救人这个行为本身,我想问问你,为什么辛涵病了这么久,她男朋友从没主动提出要做配型?”

      宋宛熠掐着自己的手心,默然地听着。

      她自然是知道的,但下午在医技楼床前,看着辛涵的眼泪,听到她说“为什么他不来看我”,她便不由自主地共情了。

      对辛涵而言,男朋友已经不单单是恋人这层身份那么简单,而是一种对美好未来的向往,能够让身处困境中的自己咬牙坚持走下去。

      宋宛熠懂得,因为她也曾拥有过。

      虽然后来那抹银白月光被私人拥有,不再照耀她,但她仍希望能帮辛涵留住心间灯塔,那可能是辛涵所剩无多的生命中,最后的光彩了。

      主任见她低着头不出声,以为她知道自己错了,怕她有心理压力,刚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却看见她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望向自己,开口说:“主任,我承认自己的行为不合适,但我不后悔。”

      宋宛熠给人的印象一直是柔顺听话,这么直白地反驳还是第一次。出乎意料之外,但主任很快反应过来,她说的不后悔指的是什么。

      宋宛熠眼里有光,单纯,干净,并且明亮。主任参加工作近三十年,无数次在新人医生眼中看到过这种光,又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一层层磨掉赤子之心,双眼变得疲惫而混沌,变得跟自己一样。

      心头百感交集,主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宋宛熠工作三年,还能保留这份从医的初心,非常不容易,但身处这个岗位,他必须纠正手下员工不符合规则的做法,也有责任提醒他们这样做存在的风险。

      叹了口气,主任说道:“小宋,我理解你的心情,医生的确要给病人希望,但你不能掩盖事实甚至编造谎言,给予他们错误的幻想,即使你的出发点是好的。”

      “你是临床医生,不是实验室的科研人员,你面对的不止是疾病本身,还有复杂的人性。辛家母女善良,知道你是骗她们的,不会多追究。但如果换了性格极端的患者呢?你有没有考虑过后果?”

      主任苦口婆心,说到后面,已经超过普通科室领导的关心范围,更像是行业前辈对新人的谆谆教导。

      他说:“你很努力,大家都看得到。但要成为一名好医生,首先你得保护好自己,不要被医闹毁掉。”

      “晚上自己好好想想,想不通的,再找我聊。”

      深夜,熄了灯的女医生休息室,宋宛熠侧躺在床上。

      她睡得不安稳,眉心紧蹙着,梦到了三年前F大一附院手术室外的那场医闹。

      那天普外科有手术,她也在场。被打的实习医生是她的直系师弟,但她跟其他同事一样,医患关系那么差,怕惹上麻烦,远远地旁观,没有上前阻拦。

      走廊里摆的东西被撞得东倒西歪,行凶的病人家属打急了眼,抄起灭火器就要往师弟背后砸。

      然后许脉从手术室推门而出,救下了他。

      当时宋宛熠站在角落里,看着许脉穿过周遭漠然的看客,走向他,将他从地上扶起,深切直观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懦弱。

      梦境转换,画面里,辛涵站在手术室门口的窗前,转头绝望地看向她。

      走廊里回响的是主任发自肺腑的诚意提醒:“保护好自己,不要被医闹毁掉。”

      情景重演,重新抉择,宋宛熠仍抱着灿烂盛放的剑兰走了过去。

      一次就够了,她不会再退缩。

      “我保护你……”宋宛熠在梦中握紧了被角,轻轻地说。

      二十多公里外的文创园区,顾怀翡终于结束一场漫长的视频会议,合上电脑,伸手将旁边的A5皮面本拿了过来。

      那是宋宛熠的医学笔记,上次借过来之后一直没时间看。今晚宋宛熠不在,住惯了的工作室仿佛空出了许多,旷得竟有些不习惯。

      顾怀翡翻开封面,指尖抚过宋宛熠清秀的笔迹,想着过去尚未相识的那些年,每个寂静深夜,她伏在台灯下用功的样子。

      外行很难看懂那些晦涩的术语、以及手绘的人体解剖图,顾怀翡也并不着急,只是一页页缓慢地翻动。

      她的小姑娘当初花了多少心血,她就可以用同样的时间去慢慢了解,而后读懂这样一路走来的宋宛熠。

      顾怀翡的目光深长而温柔,等翻到最后一页,视线停住了。

      跟前面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不同,这页纸是空白的。

      干净的横线之间,只有用蓝黑钢笔写下的清瘦飘逸的两个字——

      许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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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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