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襟曾带江湖水》荷锄归去

1、第 1 章

　　她说有些事情是命定，无论这一路上繁花再耀眼迷人，迷恋过了，终究是要回到那注定的轨道上的。

　　于莲说这话时我不曾在意，因为她经常无端端地就发一些看似深沉的感慨。我早已习惯了不当真，其实于莲自己也往往是说过就忘，她那个脑子一时热一时晕的。可没想到，这次她是说真的。
　　于莲走了，没有跟我作任何的道别，一个人悄悄地走了。当我在恨她连个招呼都不打时，突然想到，也许她那次说的话就是在跟我作别了。

　　“于莲！于莲！十三娘今天新作的青柠团子，一共就蒸了一笼十个，看，哈哈，被我抢来两个，来吃来吃。”灯芯儿一连高叫着回来，兴冲冲的。不见于莲，才跑来问我。“咦，于莲呢？团子还热着，凉了就不好吃了。”一边说，一边捏起一个团子凑到鼻子前满足的嗅嗅，伸了舌尖，小心的舔了舔，又放下了。“这死莲蓬！去哪了，我好容易才抢来两个，等她一起吃，这会又不见人影了。顾漪，瞧见她了么？”
　　我正在用鹿皮擦弓胎，尽量选择平静的语气：“于莲走了。”灯芯儿没听懂，依旧追问：“走了？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我看着灯芯儿手里的团子悠悠散发的热气，心底一阵哀凉，“于莲回去了，回去做她该做的事情。她本不是像咱们一样的人，自然不能永远这样跟咱们混迹下去。”
　　“她该做的事情？什么意思？”灯芯儿托着团子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于莲什么身份？太医院掌印医师的嫡长孙，生下来就注定要继承家族衣钵，成为太医的人。”“那又怎样？于莲说她很喜欢我们这样的生活，咱们在一起不是挺好的么？为什么一定要回去？！”灯芯儿还真是个孩子，以为快乐的日子是永恒的，甚至霸道的认为曾经拥有的就不应该也不允许失去。
　　的确，和于莲在一起的日子很快乐。也许那也是我和灯芯儿活到现在最快乐的时光了。
　　那是在衡阳道，我和灯芯儿押着一支小镖，大约是四五封银子吧，从汝南去黄州。衡阳道上一向不太平，常有山贼出没。所以我们走得格外小心。于莲，呵呵，说起来好笑。那时她大约是刚刚从家里逃跑出来想见识见识江湖吧，一个人大白天竟然穿了一身夜行衣，一匹骏马，一直跟着我们，走了一道。
　　灯芯儿以为是踩盘子的山贼，小心警惕得不行。不时回头看她，我则看于莲的样子就不像，只是微微感到好笑，不知是谁家不听话跑出来的小姐。被跟得烦了，回手一箭射在系马铃的绳子上，“叮”一声，铃铛落地，马吓得撩了橛子。险些把于莲甩下来，好在于莲骑术不错，只是被吓得白了脸。
　　我笑了一下，还算有点本事，敢跑出来闯荡。心里有点歉然，怪自己莽撞，差点伤了那姑娘。于莲那时就表现出了她独一无二的厚脸皮与大胆。被警告了一箭后，竟然仍锲而不舍地跟着我们。我们停下休息，她也停下来，只是远远地离这一段距离。我们投宿她也投宿，我们上路她也上路，跟了三天，第四天我们赶夜路她也跟了上来。赶夜路冷，这没经验的于莲不知道多加一件衣服就跟着我们走，又困得东倒西歪地在马上晃来晃去。
　　就在她快要从马上栽下来的时候，我及时拎住了她，把她丢进我们的马车里和灯芯儿一起睡去了。于莲果然大胆，什么都不顾忌地就和灯芯儿相互压着睡死过去了。两人睡相都极难看，这一觉不知谁又踢了谁多少下呢。反正第二天早上的时候，两人怎么看都觉得对方不顺眼。
　　往后的日子于莲和灯芯儿却变得比跟我还要亲。这大约都要归功于这两人都是属米虫的吧。都好吃，聚在一起谈论的主题永远是吃。于是我们混迹的生活就变相成为实现她俩吃遍大江南北的夙愿了。
　　三年来西边的烤馕胡饼，东边的活鱼醉虾，北边的山珍，南边的精点，没有那样没入过她们的口了。我们三个常躺在郊外的草甸上望天闲谈。于莲常说些傻话，比如看着看着云彩就忽地要进城，说要买棉花糖吃，灯芯儿往往一万个赞成。比如她说要除暴安良作一代盖世女侠，灯芯儿就会毫不留情地提醒她连顾漪的弓还拿不住呢。比如她说顾漪灯芯儿我们三个一辈子在一起这样生活你们说好不好，灯芯儿到现在还相信这话会成真的……

　　“来，灯芯儿，我陪你把这团子吃了吧。快凉了。”灯芯儿倔强地忍着眼泪。一口吞下了团子，狠劲儿大嚼。我刚也要拿起那团子吃，被灯芯儿一把抢去了，她带着哭音儿说：“顾漪你不能吃这个，青柠太寒凉，于莲说过你受的伤不能碰丁点儿凉物。”我笑了笑放下了。
　　一年前押镖碰上厉害的家伙，被一剑伤了右肺。逃命的时候渡石羊江，正是十二月的隆冬，夜里连条船也寻不见，那时于莲还正病着，烧得迷迷糊糊的，灯芯儿和我们逃散了，不得以我只能背着于莲涉江。十二月的江水啊，不受伤下去也得被冻去半条命，冰水袭肺，我差点晕死在江水里。想起来还是于莲的功劳，要不是背着她，我几欲就此了断在江里了。不过就此落下了病根，碰不得一点寒物，连喝水都得是温的。
　　灯芯儿又一口吞下另一只团子，一边嚼一边眼泪滚了出来；“死莲蓬，没良心，就这么丢下我们走了。以前是谁说要开一家我们自己的镖局，再也不用给人家打零工了？是谁吵着要见见淮北易大侠的风采的？是谁说还没尝过十三娘的团子特地让我去给她抢来尝尝的？”说到这，灯芯儿含着满口的团子再也嚼不下去了，呜呜的哭起来。
　　夜色一点点降临，星光像我回忆中的于莲的眼睛慢慢亮起来。于莲走了，我和灯芯儿都很伤心。只是我不能哭，因为我比灯芯儿更懂得于莲。那个常常说傻话，笑起来没心没肺的于莲有她自己的责任和梦想。于莲说她生在一个太医的家庭，她从生下来就知道自己将来一定要接手太医院。她爱江湖中的飘荡，爱我们一同冶游的生活，但她的手不是拿弓握刀的手，而是天生应该搭在别人腕上的手，只有那样她才能安定吧。混迹江湖的日子很绚丽，我们都迷恋于其中。只是那却不是于莲最初的梦想。正像她说的，迷恋过了，纵有万般不舍，还是要回到最初的轨道上来的。
　　秋夜的冷气钻进我的肺，禁不住一阵咳嗽。于莲，当你三指坚定的搭上脉时，可会偶尔怦然念起我们？
　　江湖秋水重，曾湿赤子襟。于莲，保重，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