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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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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喝下酒的杨羡仙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天,那时她还年幼,方抄完千字文的她终于等到了归家的父亲,便抓住了父亲的袖角,问了他这么一个问题。
“爹,羡仙为什么要叫做羡仙呀?”
那时,杨怀瑜是这样告诉她的。说那世间成对的鸳鸯多纷扰,让人静不下心,宁不下神,于人无益。倒不如去羡那天上之人,无情,却也无忧无扰,这一生便也冗长而平淡地过了下去。
但自小,杨羡仙便觉得杨怀瑜是个无趣之人。既无趣,也没有给她太多条条框框的家规束缚,又何须时刻谨记遵循这种话呢?
长大了一些,能够离开长歌门外出游历以后,她更是这么想。知道有一天,在离长歌门不远的地方,在那个名为再来镇的地方,她遇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很奇怪,穿着一身和这里格格不入的玄甲。下雨天的也不打伞,就淋着雨穿过这街道。就像是……什么呢?
杨羡仙觉得自己果然是读书太少了,一下子没法形容出来。
但这样淋雨,哪怕是习武之人,也总归不太好。父亲说过,淋雨太多,老了骨头可是会发疼的,何况习武之人早年骨骼磨损更严重些,为了年轻能装帅,老了又当如何是好呢?
所以有着一位精于相知心法的父亲的杨羡仙,决定用一个善意的谎言给这位少侠遮个雨。
“少侠请留步。”
“嗯?什么事?”
“淋雨是会长不高的!快把伞拿好!”说着就把伞往人家手里一塞,就跑了。留下那玄甲少侠撑着一把和他格格不入的油纸伞,一脸茫然地望过去。
以为自己做了好事的杨羡仙觉得之后大概是不会遇到这位少年了,没想到扬州梅雨,可不只是三两天。在那几天后,再来镇飘起了鹅毛细雨,虽然不大,可这密密麻麻飘到身上,也定不好受,内力又不是神仙,没法给不怎么练内力的杨羡仙遮风挡雨。
这时,身后递过来一把熟悉的油纸伞。正是她那日所见过的玄甲侠少。
你……外出不用伞了吗?她这么问道。
少年轻轻抬了抬另一只手,另一只手上也握着把黑色的油纸伞。老子自己有,他这么回答道。
杨羡仙呆呆地接回了自己的伞,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少年见她这个样子,有点头疼地挠了挠头,头发都给挠得翘了起来,“我就奇怪你们江南人咋都这个性子,扭扭捏捏的不觉得特娘们儿么。”
杨羡仙还是没反应,少年实在没办法了,说了声“冒犯”,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走。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发现她在客栈的二楼坐着,对面同样身穿玄甲的男人在和她道歉,而少侠一脸倔强,把头扭到了一边去。
男人也很是头疼,就差没把少年的头摁到桌上去了,“阿琛,来给人姑娘道歉!”
杨羡仙连忙摆手,“不不不不不,是我给少侠添了麻烦。”
“得,这小子……还没南下过,不太懂规矩,还请姑娘原谅他的冒失……说你呢冒冒失失的!”
在这之后,杨羡仙知道了,少侠叫作燕乔琛,是和他的师兄南下来办事的。他们来自北方,寒冷的雁门关。
“哇,那岂不是很厉害?”熟悉起来之后,他们常在夜里偷偷出来,在客栈足够高的屋顶上仰望着这里纯净漆黑的夜。
“怎么说?还行吧,我们啊,穿着玄甲还不是为了生存。诶小姑娘,你知不知道,雁门关那是怎么样的啊?”
杨羡仙摇摇头,“书有所载,然我未涉足之地,不敢妄自断言。”
少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很冷,但是习惯了也就那样。很饿,所以我为了混口饭吃,就拿起了陌刀,去斩杀那些让我挨饿的人。没有扬州这么多树,也没有那么多屋子,有的只有帐篷,长城,和苍云堡。我什么都没有,所以他们做什么,我也做什么,总不会出错的。”
“你的家里人呢?”
“死了。”
“哦……对不起。”杨羡仙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但总觉得少年说的话总有些不对,“可是,我的父亲说过……人要活着,除了温饱之欲,心中也要有别的事物存在。有人为名忙,有人为利忙,但心中都要有家有国。有了家国,我等才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你父亲当官?”
“小官。”
燕乔琛嗤笑了一声,“当官的怎知民生疾苦,口口声声说着这些好听的话。你们根本不知道那些饿到发昏的日子有多让人疯狂……我们将军告诉过我一句话,虎毒不食子,所以你知道饿到让人杀掉子女来食,到底是有多……有多……”
有多疯狂。杨羡仙终于知道了父亲让她出来历练的理由,很有可能,若是不出来走一遭,她这辈子都只会将这可怖之事当做书中的一段故事。
“所以。”他继续说道,“我加入了苍云军,这样的话我就有饷勉强维持一下,再加上敌军身上肯定有带吃的,砍了一个我就多一份吃的。”
杨羡仙沉默了一下,道:“……你是豺狼吗?”
少年也沉默了一下,道:“你才是小白兔吧?”
数年之后,名剑大会开启。杨羡仙收到了好友李长生的邀请,前来参与比武。她在远远的一侧看着燕乔琛的比赛,见他的盾刀用得更加精湛,见他的个头更加高大。
待他下来,她掩盖不住喜悦的心情,和好友打了声招呼便冲上前去大喊一声“大灰狼”,还顺势把人给拖走比试了。
名剑大会的那些日子,是她这几年来最快乐的时光。在藏剑山庄那位少爷的帮助下,燕乔琛新的盾也被打造了出来。之后他们各奔东西,叶旌歌依然是那个恣意的大少爷,在浩气盟混得风生水起,李长生依然是那个自由的李长生,江湖偌大四处飘摇。变了的,只有因故休假而跟着杨羡仙四处游历的燕乔琛,和带着燕乔琛走遍江湖的杨羡仙。
他们在金水镇看过日出日落,在龙门荒漠吃过沙,也在千岛湖游过船,还在巴蜀地区吃过辣,也做过不少惩恶扬善的事,可称得上是一对极好的搭档。
就在江湖上都快飘满他们的传说的时候,战事突发。
叶旌歌不再是那个恣意的大少爷了,他脱下黄衣摘下轻重二剑,披上银甲骑上宝马,提枪上阵。李长生也不再是那个自由的李长生了,她回宫请命,成了个公主将军。杨羡仙也不再是那个四处游历的杨羡仙了,回到长歌门以后,她一直在为父亲分忧,唯恐战事又从什么地方星火而燃。
燕乔琛也不再是那个鲜活的燕乔琛了,他救了两个战友,自己却因受伤太重,最终不治,埋骨白雪之下。
这飞鸽传书也太过漫长。
等见到那一方墓碑的时候,杨羡仙笑了。
笑你这家伙这么冷也睡得着啊。
笑你这家伙怎么这么菜啊,新做的盾才多久就给打断了,陌刀也给折了。
笑你这家伙怎么那么逞能啊,战友说你这么勇,疼不疼啊?
笑你这家伙是不是把我忘了啊?也不见想想我?怎么就这样走了啊?说好的回来陪我啊?
笑你这家伙没钱给聘礼就这么想不开扎刀子上啊。
笑你都过了我父亲那关了,还怕没钱啊。
笑你这家伙……那么大个男人还成天迷路,那头没有我你要怎么办啊,等等我吧,几十年很快的啦,回头给你讲讲你的朋友们啊。
杨羡仙想起来了那个在再来镇夜空下的玄甲少侠,他的眼神是带着光的,那时的她想着,这样的人要是上阵杀敌,肯定会很帅气吧?可是这家伙呀,到头来都没有给她看到的机会。真是个小气鬼。
前年中秋的时候,他们在长歌门,她的小院子里赏月,他听她弹琴。她想念远在朝廷的父亲,正如她的父亲想念着她早已深入黄土的母亲那般。她也想念母亲,正如想念她那远在朝廷的父亲那般。
得知这份想念的燕乔琛在来年的清明节带她来到广武镇,在他自己居住的小小地方,给她见过两个牌位,对着木牌子傻傻地大声嚷着,这姑娘是你们不孝儿子给你们带回来的媳妇儿,爱要不要反正他都得留着。
然后他们又南下回到长歌门,在她母亲的灵前,他用一种十分客气的姿态表达了同样的意思,直到现在回想起来,她也还是觉得这男人可爱至极。
去年的春节,他们是在唐门过的。他们恰巧游历到巴蜀地区,唐家堡的一位友人唐择就顺便请他们回家过年。结果去到没想到李长生和叶旌歌也在,他们差点为了黎尤大嫂做的小年糕给打了起来,最后还是燕乔琛说给他们见识一下所谓“充满野味的雁门关烤馒头”才平息下来。
——幼稚,天知道那就只是温火烤馒头!
燕乔琛在守岁的那天晚上,给她炸了一晚上的烟花。虽然只是些小烟花,烟火棒,小花灯,甚至还有窜天猴,但都被他很用心地摆出了各种各样的形状。
他说,每一年,都要这样过。
他说过的,每一年,都会陪她这样过。哪怕是离不开雁门关,也要放了烟火然后写信给她看。
唐家堡的酒很烈,正符合巴蜀人直白的性子,好喝又醉人。可是这酒好辣,喝多了还觉得有点点苦味。好苦好苦的,苦的眼泪都掉下来了。
过年的时候自己也是喝得烂醉,她还记得那个晚上背她回家的宽厚肩膀,怎么一转眼就变成面冷冰冰的石桌了呢?
不知道他过的怎么样了。
那边那么冷,有给自己添新衣吗?
那边可没有叶旌歌,坏掉的盾刀谁给你打副新的呀?
那边有医师吗?伤口还疼不疼?
还记得我吗?会想我吗?
在那边会不会有了别的新娘子?
父亲知道你的事情了,什么也没有劝我,就叹了口气,你说,是什么意思?
你有没有迷路啊,别走了啊,再走就丢了啊,都说了等几十年之后我去找你啊,健健康康的,就算变成老太太了也不想要你这个伤号扶我走路呢!
……拉倒吧。
混账。
时隔多年,她觉得,羡仙这名字可真好。
天上那仙人多好啊,无情无欲。哪像人间这些杂七杂八的感情,给人的感觉纷纷扰扰的,弹琴的时候要是给这些东西给影响了,音色可就没那么好听了。
音色要是不好听了,就不知道那个人能不能听得出来是她在弹琴了。
趴在桌上动了一下,袖子不小心蹭到了酒杯。酒撒了,人醒了。
杨羡仙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拉倒吧,老子不理你了。”她嚷道,“老子一会儿就去再来镇吃糖葫芦,太远了就不给你送了,馋死你!”
她其实没变。
接过弟子给她递过的油纸伞,青色的小纹依然如新,看得出来这些年被包养得很好。
骑在马背上走上离开长歌门的路,遇到了方才历练归来的门派弟子向她作揖,“师叔,这是何去?”
她点头示意,右手将滑落的一缕白发拨到耳后,然后像是回答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一样,说道,“到再来镇去。”
少时羡仙,青丝覆雪,她仍在人间。
“师叔!”
背后的少年又叫住她,杨羡仙回过头来,“究竟何事?”
小弟子犹豫一番,最终还是问了出口,“我前日在扬州游历,听一老人言,旧时有一女子日日徘徊扬州城,我听着描述……正如一徘徊于现世的魂灵,与外界格格不入。”
“……旁人这么说,你也这样讲你师叔了?”杨羡仙用油纸伞轻轻敲了一下少年的脑袋,不过她倒是大大方方承认了,“没错,那是我。”
“师叔那时是因何事而忧呢?”
“忧?”她笑道,“我可不曾忧恼,因为每当我想起那事,感受到的都是快乐。”
“不过其实你们说得对。”
“我仍在透着当下的再来镇,看那夕往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