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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往生簿 ...


  •   长夜漫漫,冰冷潮湿的京畿帝都天牢里。

      一缕阳光从墙角窗户透入,稀稀疏疏打在她身上,金光照亮牢狱漂浮的灰尘颗粒,覆在女子锦缎宫装上。她坐在阴森角落里,依旧身姿挺拔,没有丝毫惧色,垂眸看着手旁盛了半碗水的破瓷碗,捧至唇边,仰首灌入,将冰凉的液体和着所有的怨恨一并吞进肚中。

      长夜和风暴都渐渐过去,天色微微透亮。

      一串匆忙且杂乱无章的脚步声窸窸窣窣钻入耳中,在还她没睁开眼睛的一刹那,黑绒的棉靴踏在布满灰尘的天牢里,一步一步,有清脆的钥匙碰撞声不断地响起。

      一声脆响,身穿香色蟒袍内监领着一行人走了进来,一行至少十人,将不大的牢狱站得满满当当。天牢的狱卒小心地跟在他身后,点头哈腰地赔着小心。陆思弦坐在角落里,冷眼望着这帮鼠辈,一颗心渐渐地沉了下去。

      大监看了眼陆思弦,一张清冷的面孔上却没有半点恭维和尊重,拿出怀中的圣旨,照本宣科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本朝大臣中,居心奸险,结党营私,惟陆贺之,林行鹤为甚。当年二阿哥之废,断自圣衷。岂因臣下蜚语遂行废立,乃陆贺之,林行鹤攘为己力,要结众臣等,造作无稽之言,转相传播,致皇考愤懑,莫可究诘,故陆氏,林氏满门抄斩,念陆氏为朕妃妾,免株连之责,今日午门问斩,钦此。”

      大监斜了她一眼,嘴角不屑地冷笑一声,“陆姑娘,请吧。”

      陆思弦缓缓睁开眼睛,眼内锋芒涌动,只是用眼梢轻轻一瞥,就让那帮人不自禁地脊背发凉。

      陆思弦心里都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仍旧保持着脸上的傲气,倔强地站起身来,当先向大牢门外走去。一众大内侍卫拿着准备好的枷锁,想了半晌,还是放在身后,左右使了个眼色,就齐齐地围上前去。

      裙摆扫过地面,尘土轻飘飘地飞起来,落在女子的金丝绣鞋上,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越发显得光鲜耀眼,哪怕是在这样落魄的环境里,也是那般卓尔不群,似乎在用这样的方式提醒众人。

      曾几何时,陆家的地位在朝廷中如日中天,任平江织造四十余年,前后凡四十年,其间曾四迎奎驾,俱蒙宠遇。万岁对陆贺之宠信有加,又赏蟒袍,又赠一品尚书衔,陆贺之生母更是亲封的圣祖保母,长女任万岁御前女官,次女为安王侧妃,如此恩典,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谁知一夜之间,陆家和林家被扣上了个贪渎罪名,被弹劾说两府织造亏欠两淮盐课银三百万,因经济亏空、骚扰驿站、转移财产等罪革职抄家。

      风,从绵长幽暗的长廊缓缓吹来,带来外面清新的空气,却也有外面刺骨的寒冷。

      一只手,忽然握住陆思弦的手腕,白皙细腻纤细,给人一种错觉,似乎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轻易地将其折断。但是就是这只纤细的小手,曾经救过自己多次,但这一次,已经无力回天。

      “放开,听到没放开她!”

      陆思弦回头冷冷地看向身后走来的人,目光淡淡,那人走进时,将那名禁军后面的话逼了回去。那人蹲下身子,握住了陆思弦瘦小的手,皱起眉来看向她,低声地说:“阿弦,没弄疼你吧?”

      “平王殿下有心了。”陆思弦回了手,固执地仰着头,一字一顿,“不是告诫过殿下了么?离我远一些。”

      独孤珏皱起眉来,看到大内禁军的那一刻起,长期处于权力中心的平王就敏锐地察觉到事情不可能简单地向着自己所想的方向发展,有些不受控制的东西一定在他还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了,此去是福是祸难以预料,他自然要护着她。

      独孤珏双眉紧锁,低声地道:“太子狼子野心,想借你拉拢陆家林家,谁料你拒婚,他就欲消除异己而后快,好巩固他太子地位,但我不会抛下你们,我会向父皇求情。”

      “殿下还是明哲保身为好,如今夺嫡愈演愈烈,殿下来看我,会让自己死的更快。”陆思弦固执地说道。

      一名侍卫顿时大怒,厉喝道:“大胆刁奴!”

      “刁奴也是你叫的吗?”

      独孤珏猛地回过头去,双眼凌厉地望向那名士兵,寒声说道:“我朝哪条法律允许你这样的贱民在本王面前大呼小叫了?”

      那人的脸顿时变得通红,两旁的侍卫一把拉住他,生怕这人怒极之下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殿下,现在情况特殊,实在不适合私下见面,也让明庭不必再管。”

      低沉的风在两人的眼前吹散,独孤珏默默注视着女子的眼睛,有锐利的精芒在轻轻地闪动,他知道,以她的聪慧,不会不知此行的凶险。

      独孤珏的嘴唇轻轻嚅动,想要说什么,却终于在她倔强的眼光中停了下来。半晌,他对着身后的禁军沉声说道:“人,我亲自押送。”

      “平王殿下,圣旨上说...”

      那人的话还没说完,独孤珏陡然转身,向着自己的牢房大步走去,一边走一边冷然说道:“本王有万岁御赐金牌,见此物如见圣上,就算本王要送一送陆姑娘,万岁也不会怪罪,退下。”

      禁军们无奈,商量了半晌,只好顺从了他。

      毕竟,只是一个女官而已。

      独孤珏微微一笑,拉着她的手当先走了出去。

      长风卷起,白鹰的翅膀划过帝都皇城上空,厚云堆积的天空突然发出尖锐的一声鸣叫。

      一路来到皇城门下,锦旗林立,向北望去,远远还可以看见巍峨庄重的宫门,红墙金瓦,辉煌华丽。

      独孤珏冷然转身,在所有人的注视目光中走在上了城门,殿里面来的都是朝中大臣,皇室宗亲。

      在文官群里站着一个少年,剑眉若飞,凛然如冰雪,面色微微苍白,手腕收在宽大的衣袖里,双拳紧握着。

      独孤珏见了他,直直盯上他的眼睛,两人,眼神闪电般在半空中交击,随即,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午时将至。

      前来监斩的是太子独孤顺党羽的徐尚书,内监佝偻着腰,走上前来,指着用来计算时间的日钟,恭敬地请示道:“大人,时辰到了。”

      徐尚书慵懒地抬眸,拂袖,“传!”

      大监正站上前,喉结上下滑动,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时辰已到,宣人犯觐见。”

      巨大的声音顿时响起,两旁甬道涌进列兵三千,齐声高呼,声势惊人,隆隆声不断响起,禁军押着陆氏和林氏的犯人一步一步走进午门。

      女子红衣绮罗于身,端端正正走入大殿中,微微仰头,一点不愿屈服。

      徐尚书突然冷哼一声,嘴角讥讽地笑了起来,冷眼向宫门望去。

      明庭眉头霎时间紧紧皱在一起,疼痛感袭上心头,握着剑柄的手掌紧紧地握起,青筋暴起。

      “奉皇上圣旨,处置陆氏林氏犯人,行刑。”

      “行刑!”徐尚书面色发青,行刑令牌落地。

      数十个列兵走向前,拉扯犯人起身。

      “我看谁敢动她!”

      突然间,只听明庭怒喝一声,如同崛起的噬人的狼,一拳击中了一名列兵,转瞬抽出一柄匕首,刀似飞虹,势如疯虎地打倒人群,将陆思弦护在身后。

      “逆子!”明策昭大叫一声,拉住明庭的手臂,谁知少年却瞬时间力气惊人,一把推开他的拉扯。

      “明庭!”独孤珏眉头紧锁厉声长喝,“你疯了!回来!”

      徐尚书的声音冰冷低沉地缓缓响起,“明大人这是要造反么!”

      “陆氏和林氏为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尚且贪渎一案还有疑点,怎可草率结案行刑?”

      “明大人这是质疑万岁圣裁啊?”

      徐尚书看着明庭倔强的眼睛,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沉声说道:“时辰到,行刑!”

      “思弦!”明庭大叫一声,就往前冲,士兵们这时才反应过来,顿时将他团团包围。毕竟他势单力薄,怎能抵挡住这么多人的围攻,身躯一软,就被十多柄雪亮的战刀架在了脖子之上,不能动弹分毫。

      “问斩。”

      一众犯人被押着将头抵在断头台上,刽子手挥起大刀,将酒喷在刀上。

      “思弦!”明庭悲鸣一声,双眼血红,双手被人反握在身后,挣脱不得。

      陆思弦被押在断头台上,却已经没有丝毫畏惧了,她淡如云雾地扯开一个温暖的微笑,“明庭,都说人死前,一生做过的事儿会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回映,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你曾伐了我的香樟,说要娶我为妻。”

      明庭的眼泪瞬间滑落,这个之前面对千军万马都不曾皱一下眉头的少年瞬时号啕大哭,他依旧拼命挣扎,“思弦!”

      “明庭。”她温柔地笑笑,轻声道,“没事。”

      明庭哽咽地点头,“思弦....”

      独孤珏缓缓地叹息,不忍心再看。

      “命由天定,我陆氏满门忠良,却亡在昏君刀下,我满门数十条性命,定会化作厉鬼,向仇人索命。”

      “行刑!”徐尚书挥手下指,恶狠狠地看着陆思弦。

      一旁人头挥刀即落,血流成河,明庭大急,顿时站起身来就要扑上前去,可是还没走出一步,陡然摔在地上,痛苦地闷哼一声。

      “明庭,我不好看了,别看....”

      刽子手手举刀落,鲜血四溢,明庭踉跄着爬过去,狠狠地推开禁锢,大声悲吼。

      突然天边闷雷滚滚,地上北风哀号,漫天大雪纷扬而下。

      陆思弦这辈子,一生唯唯诺诺,安分守己,不愿沾染深宫纷争,谁知在入宫那刻已身陷漩涡,早不可能与世无争了。她只想跟她爱的人厮守,光耀为家族门楣,谁知成了别人的垫脚石过墙梯,赔上了两个家族所有的人命,还牵连了挚爱的人。

      如果有来世,定会化作妖精厉鬼,向仇人索命,以慰满门冤魂。

      只是,还有来世么。

      “哎哟,我的脖子!”

      陆思弦捂着脖子从床上跌落,吃痛地叫了一声,她疼的龇牙咧嘴,吃力地睁开眼,适应着周遭刺眼的光。她慢慢睁开眼,只见眼前折枝雕花玄关,樟木柱子,青花缠枝香炉,一切都这般熟悉和久违。

      这是哪儿?

      一个丫头咋呼地跑进房间,见陆思弦躺在地上,赶忙地把人扶起来:“小姐!你怎么摔地上了?可是哪儿摔疼了?”

      陆思弦不自觉地盯着眼前人的脸看,瞳仁逐渐扩大,这是平江府上的丫头花影,犹记得她早因为开罪了太子殿下被发落进了慎刑司,便再也没出来过。

      她脑子里一片混沌,思绪不太清明,她就着劲儿站了起来,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小姐要随帝驾入宫了,身子还得赶紧养好起来,从平江去帝京要半个月路程呢,我可得替小姐收拾好一切。”

      “这回小姐得了万岁赏识,封了绣房女官的职儿,等小姐在宫城里稳定了地位,还怕嫁不到像安王那样的好夫婿么,量继夫人再也不敢给您眼色瞧。”

      万岁南下微服私访,必来平江织造府行宫歇上一两月,陆思弦奉旨织造绣品得了万岁赏识,封了个领头女官,让她进宫城里的绣房当值。

      花影将她的妆奁子收拾起来,“小姐最喜欢芳雪斋的檀心红口脂,得给您多备些。”

      她尚在出神,还没回过神来,迷迷糊糊地应了声好。

      “小姐督工几个月了,想必是累坏了才会在宫宴时晕了过去。”花影有些担心,“大人已经请了大夫来瞧了,小姐先歇会儿吧。”

      陆思弦慢慢地将脚伸进被窝里,她弯腰搂住双腿,下巴抵在膝上,侧过头去看着花影忙里忙外的身影,隐在一旁的手早已紧握成拳。

      元嘉五十八年,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年。
      是她随帝驾进紫禁城的那年。

      窗外雷声滚滚,像奏着一首离歌,豆大的雨水滴在青石板上,清脆可闻。
      春雨,春雷。
      后来所有的一切,都因今天而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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