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缠》何缱绻

1、痴缠

　　01

　　怀兮靠着沙发卡座，半支着脑袋望窗。昏昏欲睡。
　　白天外滩下了场冻雨，天色近晚，黄浦江面浓雾未歇。
　　一艘小型游艇沿着片浩荡袅茫的逆流飘荡，与江对岸簇拥在一起抱团取暖的林立高楼相比，显出几分形单影只的寂寥。

　　尹治推来一杯咖啡，在她对面坐下，“怎么都快睡着了？”
　　怀兮注意力还在窗外。片刻稍清醒了些，拿起手机看时间。
　　傍晚六点半，不早不晚的。她在这儿干坐了一下午，无所事事也难免疲倦，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地应了声：“嗯。”

　　蒋燃的微信消息还停留在一小时之前。
　　【来上海了？怎么没跟我说？】

　　“你晚上，应该没什么事吧？”
　　咖啡杯里小勺叮叮当当响。尹治一边搅动，一边观察她。
　　怀兮眼眉低垂，一副与平日大相径庭的恬静模样，在屏幕打字回消息，头没抬：“有事。”
　　她的头发比上次见面又短了。发梢打了卷儿拂在脸际，这样安静到柔锐自洽，就刚刚好。

　　“蒋燃也回上海了？”尹治甩了甩手里的工牌，《JL》执行副主编的字样一圈圈儿地转，“我听说，他们车队都回来了，今天在嘉定区赛车场跟Hunter打练习赛呢——你才到的上海，还没来得及跟他见面吧。”
　　怀兮没说话。
　　尹治又半开玩笑：“今天试镜没结束你就得一直待我这儿，我听说他管你管得很严，他知道了不会吃醋吧？”

　　怀兮手在屏幕顿住，眼角一扬，笑着看他，“你还知道什么了？”
　　“我还知道，今天是你生日，”尹治翘高了条腿，吊儿郎当的，“怎么，晚上你们有安排？”
　　“难为你这个前男友当的这么称职，前女友生日都记这么清楚，”怀兮收敛了笑容，悠悠地收回视线，继续打字，“少打听我的事。”

　　她回复蒋燃。
　　【晚点打电话给你。】

　　空调开得足，有点热了。
　　怀兮抬手，在脖颈附近漫不经心地扇起了风。十指一圈儿精致漂亮的猫眼绿，色泽谲丽，高调又扎眼。

　　“什么叫打听你的事啊。”尹治不满地撇嘴。
　　她懒懒回眸。
　　“晚上找个地方给你过生日吧，怎么样？叫上你的蒋燃，再叫几个我朋友——哦对了，你有朋友在上海吗？一起来吧。”
　　“算了吧，”怀兮抚了抚左耳的流苏耳坠，淡淡道，“没必要。”
　　“怎么就没必要了？”尹治笑道，“生日一年不就过一次？你想的话我现在就安排，地方你挑，包你满意。”

　　怀兮微微偏着头，侧脸迎上光。她口红色泽偏暗，面容清透瓷白，一双眼明澈，左眼下生了颗泪痣。像朱砂。
　　她靠着沙发，足尖儿上一只当季限量款的红底Christian Louboutin摇摇欲坠，暗色海洋蓝绒面，鞋跟点缀一圈渐变的银灰细钻。
　　很漂亮。

　　“真要给我过生日？”
　　“是啊。”
　　她手指绕起了耳侧的发，笑道：“可是，你给前女友过生日，女朋友知道吗。”
　　“……”

　　隔着昏昧的光线，尹治一时都分不清，她唇边那一点笑，是有或是无。
　　他看着怀兮。
　　怀兮也看着他，神色倦淡。
　　——和以前几乎一模一样的表情，从来都是她玩腻了就拜拜，此后在她眼中再看不到半点的兴味与波澜。
　　够无情的。

　　摄影棚前人群散去，只剩零星几点，夜空布散的星斗渐渐沉下。天色不早了。
　　这时有人出来，喊：“怀兮在吗？该准备了！”

　　尹治才想说什么，一抬头，怀兮已经从沙发款款起了身。
　　“而且，你晚上要给我过生日的话，我该怎么跟我男朋友介绍你？你认识他，可他不认识你，”她拢好了肩头的大衣，依然开玩笑，“难道我要说，是有人想吃回头草了吗？”
　　“……”
　　她睨着他笑，唇一张一合，“你说，是谁啊？”

　　尹治才愣在她的问题中，她便轻慢地收走了目光，走向摄影棚。
　　她足有一米七二，踩一双十厘米高跟，背影纤细单薄，身姿曼妙。高挑又出众。

　　-

　　《JL》是国内准一线时尚刊物，怀兮经尹治的推荐来试镜。
　　化妆室中等待试镜的Model大多来自她前经纪公司ESSE，有几个眼熟的前后辈，还能不尴不尬地和她打一声招呼。

　　怀兮一年前与ESSE解约闹得不甚愉快，ESSE在秀场话语权重，离开公司这一年她几乎无秀可走，没团队又没靠山，国外混了一趟始终不温不火，又辗转回国来讨生活。
　　关于她为何解约，这么久以来也执词不一，她进来前就议论窸窣，这会儿偶尔入耳一二她也不在意，大大方方找了处地方，换了衣服补好妆，就去了摄影棚。

　　拍摄快开始，不知哪儿来的造型师，不由分说地给怀兮脑袋上套了个长假发，毫无审美可言。
　　怀兮留惯了短发，没有自己信任的造型团队，突然被这么对待，差点翻了脸。

　　可时间不等人，本期风格主打张扬性感，一袭大胆的葡萄紫薄纱透视裙加身，快门一开无人提醒，她额外的情绪就必须完全周正，毫不避怯地带动轻纱，跟随镜头尽情地施展自己。

　　在场男性居多，纷纷驻足，方才议论她的那些声音也围拢了过来。
　　没有人能从她身上移开目光。

　　她气质好，长相灵动明艳，发型如何，其实真不怎么影响。
　　多年从业生涯，她保持着良好的健身习惯，人瘦是瘦的，却不干瘪，该长肉的地方也一点儿都不少——除了花钱如流水和跟男人谈恋爱，她在其他方面算是个非常自律的人。

　　她也比任何人都清楚，什么姿态能让自己的身体更迷人，如何角度最完美，与摄影师配合得天.衣无缝，期间甚至还撒野一般摘了那顶画蛇添足的假发，一旁造型师气得跳脚，摄影师却抓住这一刻快门如飞，全程下来几乎没有一张废片。

　　有人不禁感叹，果然是在国际秀场厮杀过一番的Model，表现力顶尖儿，不愧对知名模特经纪公司ESSE的栽培。
　　得益于ESSE的力捧，怀兮的简历与试镜的确堪称完美，但称赞的话总是到此为止，毕竟她如今沦落到需要与资历低她不少的同行竞争的地步，也实在惹人唏嘘。

　　最后一张定格在她背影。
　　昏昧光线下，她如匿在密林深处的聪伶小兽，微微侧过脸来，面对那些捕风捉影，神态傲慢，目光透出十足挑衅。
　　短发缭绕，一张脸简直漂亮得尖锐。

　　她的腰窝以下还纹了一株长刺玫瑰。
　　只有三分之二。
　　像是未完成，又像是，与谁的是一对。

　　-

　　晚九点，试镜结束。
　　怀兮又回到休息厅，手机上几通蒋燃的未接来电。
　　她还得留在这儿等结果，人已经困了，没给他回电话，将自己甩入沙发阖目养起了神。

　　过了会儿，察觉有人拍她的肩。
　　一睁眼，几张轻飘飘的纸落在她面前。
　　尹治还因为刚那事儿记仇，皮笑肉不笑的：“签了吧，大小姐。回去休息两天，下周一来拍摄，这次所有都是外景，拍好了上封面，拍得烂了也别怪我没给你这次机会。”

　　“你给我的机会？”怀兮不以为然地一笑，拿起那份拍摄合约，借着光一页页地翻起来，“你给我开后门了？”
　　尹治牙痒痒地回敬：“不好意思，我不是很想给前女友行方便，免得谁误会了。”
　　“哦，那这样最好。”

　　“这次项目的确是我姐让我负责，摄影师执意要你，当然嘛，也算是给我了个面子——不过你别说，大家对你真特别满意，你当初干嘛从ESSE走了啊。”
　　尹治喋喋不休，“你这次呢，要合作的可是个赛车手，跟蒋燃一样，还是前阵子拿了欧洲春季赛冠军的那个Hunter的副队长，Hunter你听过吗——Neptune最近不是在跟他们打练习赛吗？我估计蒋燃也认识，他叫程……”

　　“程宴北。”
　　白纸黑墨，端正的三个宋体字。
　　怀兮清脆的声线，接着尹治的话，一字一顿念了出来。

　　尹治一愣，眉开眼笑，“你认识啊？”
　　“不认识。”怀兮将合约放回桌面，拿起包起身，“我不拍了，回见。”

　　-

　　白色保时捷在高架开得飞快。
　　黎佳音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后座刷手机的怀兮。从晚饭到现在，她异常安静。

　　“你来上海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喏，”黎佳音拿起副驾驶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晃了晃，“礼物都是我着急给你准备的，别嫌弃啊。本来给你送了个别的，寄你港城的地址了，结果你又跑来上海——早知你要来这儿我就不出差了，晚上去我家给你过生日得了。”

　　怀兮跟着几个搞笑视频笑了会儿，眼泪都快笑出来，刚才就着车窗户抽了根烟，这会儿声音泛着哑：“我要是这么晚去你家，你男朋友没意见？”
　　黎佳音一脚油门儿踩下去，“哪有他的份儿啊，让他滚去睡酒店，你跟我挤一张床！”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

　　怀兮又点开朋友圈。
　　南城七中校庆快到了，有同学已从五湖四海回到了南城，聚在一起吃饭合影。发福了的发福，变丑的变丑，谢顶的迹象也在生活的重压下显山露水，没一个能看的。

　　她撑着脑袋，跟着想象了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又懒声问黎佳音，“那你要带我跑了，我男朋友怎么办？”
　　“你哪个男朋友？又换了？”黎佳音一时居然想不起她最近交往的这位是何许人，半天又恍然，“哦，那个开赛车的啊？”

　　“你记性可真不错。”怀兮从鼻子里出气。
　　“能怪我吗？每次都是这个还没见到，下次又换一个，”黎佳音哼了声，“这不马上要给你送他那儿去吗？他人在哪儿呢？给我见见？”
　　“不是说了么，盛海酒店。”

　　“酒店？”黎佳音反应总慢半拍，“他家不是上海的？”
　　“在港城啊，你记成谁了，”怀兮有点烦躁。今天累到没精神，她只想回酒店好好睡一觉，催促道，“赶紧吧，你还赶得上飞机吗？这么晚了非要出来见我一面。”

　　“那不是要给你送生日礼物吗？怎么着你来上海我也得请你吃个饭啊，”黎佳音加快了车速，神秘一笑，“哦对了，我们公司出了款新品，我给你拿了一套，晚上你们试试？”
　　“什么啊？”怀兮有气无力。
　　“情趣内衣啊。”
　　“……”
　　“我很体贴的，还送了眼罩。”

　　自从去年黎佳音就职于某小奢内衣品牌公司，无论逢年过节，还是只是简单地庆祝姐妹来个大姨妈，各种样式作为礼物的内衣，怀兮就没少收到过。
　　直到下车，黎佳音还跟她挤眉弄眼：“小别胜新婚，姐妹！赛车手身体素质好，都很猛的！今晚好好享受！”

　　怀兮翻白眼，拉行李箱去酒店前台拿了房卡，一路循着房号上楼。
　　酒店走廊特意设计成波浪形，两侧挂满色泽鲜艳的西洋油画，不知是偷食禁果的夏娃亚当，还是互相依偎的撒旦与美神，一路绕过去，看得人眼晕。

　　开了门，习惯性插卡取电。怀兮发现房间最里居然亮着灯。
　　取电槽中已经插了张房卡。
　　依稀能听到浴室里淅淅沥沥的水声。

　　蒋燃回来了吗？

　　怀兮从《JL》出来就很晚了，又跟黎佳音吃了晚饭，从外滩到这儿怎么也得一个多小时，不知不觉已经十一点半了。想想蒋燃那儿也该结束了。

　　疲倦与酒精共同作用，怀兮踢掉高跟鞋，把自个儿扔上床。绵软的床垫在身下起伏，如浪潮拍打她，一时眩晕。
　　黎佳音晚饭逼着她喝了点烧酒，开始没什么感觉，在曲里拐弯儿的酒店回廊穿梭一趟，这会儿嗅着空气丝丝缕缕的男士香水味儿，闭上了眼，不知不觉跌入睡眠。

　　好像还做了个梦。
　　梦见八.九年前那个冬天，下了很大雪。有人把她的手放到他羽绒服的口袋，一只带血的手牵住她，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她已经很久不会梦到。

　　她也很久不喝酒了，睡得不踏实，不知多久后又睁眼。
　　浴室中仍水气腾腾，床头柜上扔了男士机械手表。表盘一颗水蓝星球，镶着各样齿轮，嵌了圈金属质感很浓的黑边。
　　是很张扬的款式。

　　说起来，她从不记得和自己交往的男人爱戴什么手表，不记得他们喜欢穿什么样的衬衫T恤，平时打什么颜色的领带，饭菜的口味都不会留心。
　　这是蒋燃的吗。

　　房内灯火昏昧，推着浓稠夜色潜行。
　　偏生是这样暧昧的光，反而给夜晚添了丝别样味道，伴着潮气和水声，如同催情。

　　机械手表的走针一分一秒地侵蚀耐性，她的目光最终锁定了黎佳音送她的生日礼物。

　　-
　　水雾弥漫，仿佛置身世外人间，浴室门开了，隐约看到男人高大健硕的轮廓。

　　酒劲儿彻底上了头，眼前又有纹路细密的蕾丝遮挡，怀兮脚步虚软了下，迎上去的一刻，自然就勾住了他的肩，双腿还热情地盘上了他紧致的腰身。
　　吻住他柔热的耳垂，她在他耳边低语着，呢喃着：
　　“……喂，想没想我？”

　　程宴北被迎面逼着向后退了一大步，女人一身张扬热烈的暗红，纤细双腿上绑着双蕾丝吊袜，如暗火将他熊熊包围。
　　他脚下一滑，下意识扶住她的腰。
　　两人齐齐撞上了墙。

　　怀兮闷哼一声，痛感全然被酒精麻痹，几乎分不清这是人间抑或万丈地狱。
　　只听一道低沉嗓音落在她耳边。

　　“喂，走错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精修于2021.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