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光明的孩子》镜台

11、兽人之野

　　“老兄，好久不见，当上登记官了？”
　　“哟，艾伦骑士？！”兽人咧开嘴笑了，露出了一排猛兽一样的尖牙，“你这是——”他打量着艾伦身后容貌漂亮，看起来腼腆拘谨的青年人类。
　　“安条克一个商人家的小儿子，出来见世面，雇我保护他。”艾伦压低了声音。
　　“雇你——”这个兽人发出几声不怀好意的笑声。
　　艾伦拍了一下他的耳朵。
　　“嘘——别给我拆台！”
　　“好好好——名字是？”
　　“德米特里·卡比昂。真是个美人该有的名字，是不是？”
　　兽人在入城记录上记下来这个名字，悄声祝艾伦早日把德米特里泡到手。
　　接着，他清清嗓子，恢复了之前凶神恶煞的模样：
　　“下一个！”
　　*
　　“您认识的人真不少，艾伦骑士。”德修伊说。
　　“要是您天天泡在酒馆和人喝酒的话，我保证您认识的人会更多，而且交情更深，少爷。”自从他们敲定德修伊的伪装身份，艾伦就开始一句一个少爷的叫他。
　　“您是和这位登记官喝酒认识的？”德修伊问。
　　“算是吧，虽然我不太记得他的名字是亚加鲁还是巴里奥，但我们之间有点不同寻常的交情——有一次，他喝多之后在街上调戏一个姑娘，被姑娘的父亲追着打，是我帮他把那姑娘的父亲打跑的。”他的语气如同他干的是好大一桩义举。
　　德修伊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艾伦轻笑着开口：“说真的，要是您遇见认识我的人，可得留神小心，要是遇到和我有交情的人，更要警铃大作——正人君子是不会和我有交情的。”他毒蛇般的视线粘在德修伊身上。
　　德修伊叹了口气。
　　“我和您有交情，”他说，“您觉得我算不算正人君子呢？”
　　艾伦嗤嗤地笑起来，移开目光。
　　“那我可回答不了啊，德米特里少爷。只有神才知道，我们内心真实的模样到底如何。”像是不想给神官继续这个话题的机会，艾伦抬起手遥遥指了前面的集市，像个导游似的用一种热情的语调说：“少爷，您不是要了解魔兽晶核的行情吗？去那看看吧！”
　　*
　　“欢迎，想看点什么？”摊主说。他似乎是个混血，那双兽人标志性的颜色艳丽的眼睛是人类常见的棕褐色。不过除去这双眼睛，他体格强健，脑袋上顶着一对深棕色的兽耳，和其他兽人没什么两样。
　　在他摊位前停驻的两位客人，一个骑士打扮，一个商人打扮，都是人类。
　　“看看星星，最好的那种。”商人打扮的人说。这是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小伙子，正当青春，吐词的方式特别轻柔，粗鲁的兽人语被他说得都显得文雅了起来。一个有教养而且待人和善的年轻人，在商贩间，暴露这样的性格底色可不是什么好事。
　　再加上他一开口就暴露了他的外行。
　　摊主失笑，说：“您都打听到我们这里管魔晶叫星星了，怎么不再多打听一下——高级晶核在我们这里叫澄清石。”
　　那个骑士闻言，向他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谢谢您。”年轻的商人说，“不瞒您说，我在这里已经看了好几个卖魔晶的摊位，他们不是以次充好，就是直接想卖给我假货。现在我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他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在一旁嗤嗤发笑的骑士。
　　“少爷，您没问过我啊，”骑士懒洋洋地说，“再说，您自己摸索，不是也学得挺快吗？”
　　摊主明白骑士刚刚那个笑容的含义了。这个被称为少爷的年轻人听了这么可恶的话，也不恼，转回来继续看向摊主。这时候半兽人已经把一个木盒拿到上面来了。
　　“为什么叫‘石’？”年轻人问他，“魔晶不是叫‘星’吗？”
　　“因为最开始，魔晶是叫‘星星石’。”摊主说，“顺带一提，最次等的晶核又不叫‘石’了，叫‘脏星’。”
　　他打开了盒盖，里面整齐码放着清洗干净，没有血肉筋膜残留，大小不一，形状也不近相同的椭圆形的水晶似的东西。仔细看的话它比水晶要污浊一些，里面凝结着颜色各异的砂砾似的细小颗粒，静静看一会就能发现，那些颗粒在以非常缓慢的速度移动，好像里面是液体，在流淌。
　　年轻人拿起一块，看了一会。
　　“这不是最好的。”
　　半兽人挑眉。
　　“看不出来，您还挺识货？”
　　“我家在安条克做魔法材料生意，从小见多了。”
　　“您看起来真不像。”
　　“我确实不怎么参与家族的生意。我是最小的儿子，一直在法师塔跟着一位精灵法师做学徒，希望以后能成为一名法师。”
　　“那怎么跑这儿来了？”
　　年轻人苦笑了一下。
　　“和父兄吵架了，然后……父亲打发我到兽人之野买魔晶，买不到不许回去，我本来以为这事也不算特别难……”他说着撇撇嘴，“我发现了，他们是在刻意刁难我的。”
　　那个护卫他的骑士的反应好像更印证了这个说法——他捂着嘴，乐不可支。
　　“这事一回生二回熟。”半兽人安慰道，接着说回正题，“这确实只是澄清石里最次的那种，但这是我这里最好的星星了。我敢说，整个镇子，再算上邻近的几个城镇，您最多也就能找到这种档次的魔晶。”
　　“为什么？我之前听说，兽人之野私市里的魔晶一向是供大于求……”
　　“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反正我们这儿不是啦。您知道法图耶吗？那是我们的主城，城主的大女儿这几年不知道怎么回事，迷上了用澄清石做首饰——魔晶这玩意您知道，放着放着质量就越来越次，也遭不起太多打磨。可城主女儿不管这些，做毁了就扔，材料耗没了就派人再买。结果渐渐就成了现在这样，这片地方，私市上最好的澄清石都被法图耶买空了。”
　　“这不就是在故意浪费吗？”旁边那个骑士插进来问。
　　摊主耸耸肩：“反正他们给钱了。而且我们兽人这里……也用不上这玩意。卖谁不是卖。”
　　年轻人看看手心里的魔晶。
　　“看来我的这趟旅行得走更远了。”他说，接着对半兽人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谢谢您告诉我的一切。这颗我就买了。”
　　他们交易的时候，远处出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吵闹声，张望过去，只见远处拐角几个批甲胄的兽人士兵把一个不断挣扎的人拖行在地上。应该是个人类，体型在几个魁梧的兽人的对比下显得异常瘦小，而且他下身穿黑袍，上身穿白衣，胸前有一抹金色闪闪发光。
　　“呵，神官？”刚才还显得很好心肠的摊主看着那边的情形，语气中带上了幸灾乐祸的意味。
　　一个兽人士兵把神官摁在地上，狠狠给了他几拳。他每打一下，周围就爆发出一阵喝彩声。这里这个摊主没有跟着大声欢呼，可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里，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了一句：“打得好。”
　　摊主注意到人类商人轻轻瞥了他一眼，年轻的面孔上一副显而易见隐忍不适的表情。半兽人笑笑，说：“抱歉，您是虔诚的光明信徒吗？”
　　对方没回答，那个骑士抢白道：“我们可是人类，这年头，哪个人类不是光明信徒，哪个人类敢说自己不是虔诚的光明信徒？”他们对视，笑起来，一个透过那微笑在说“你懂我的意思”，另一个则是“我懂你的意思”。
　　但是那个被父兄赶出家的小少爷真是年轻，什么也不懂，花瓣似的嘴唇也没弯出一丝一毫笑意。他居然直接问他：“我一直不能理解兽人对光明神的仇视——神殿对你们做了什么，叫你们这样恨他们？”
　　“少爷，您这可就太不会聊天了。”骑士说。
　　摊主在心里认同骑士的话。不过他也不是很恼火，而且现在正好有心情多说点话。
　　“您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很快就懂了，”半兽人回答说，“神殿逼我们献出的捐赠啊，对我们的歧视啊，一直以来信仰上对我们的污蔑啊……当然，您可能会说，也都是我们兽人一定要坚持信仰自己那个不存在的迷信的神在先，要是我们趁早改信光明神，也就不会这样了。”
　　摊主啪嗒一声合上木盒。
　　“可您知道吗，我是在火绒花的国土上长大的，我的父亲是个虔诚的光明信徒，一开始我也是。”
　　年轻人看着他，水晶一样干净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
　　“我父亲死时，我没有任何家产，”半兽人说，“所有家产都捐给了我家乡的神殿——他们是不是有句话，捐得越多，信仰越真？我父亲的信仰是真的，捐的也是真的多——可不管他信得多么真，捐得多么多，也没法让和那边那个混蛋一样穿着那种衣服的混蛋放过我。”
　　“这是人的恶，”年轻人像是（半兽人觉得他是）背诵什么格言一样说，“不是神的恶。”
　　摊主大笑起来。
　　“先生，我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可是该怎么说呢……您听过黑暗降临的传说吗？我小时候我父亲经常给我讲那时候的故事，黑暗的使徒仗着自己的力量为非作歹，到处都是杀戮、压迫、盘剥、折磨。
　　“我慢慢长大，我父亲故事里说的那些恐怖的人和事，我见了个遍——不是什么黑暗和使徒，而是神殿和他们的走狗。”
　　他棕褐色的眼睛看着他浅绿色的眼睛。
　　“光明和黑暗有什么分别？”他问这颗年轻的心，那是他曾在这个年纪时问自己的问题，“他们不是都做着一样的事吗？”
　　那边，殴打终于结束。兽人炫耀般地踢踢神官失去知觉的身体，提着他沾满灰尘的披风，把他拖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