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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录一 祭·表哥 ...
录一 祭·表哥
他个子不高,脸圆圆的,皮肤白白的,看上去软得像棉花糖,对着人笑的时候,仿佛棉花糖在嘴里融化的感觉。
(一)
春节去外婆家走亲戚,一屋子的大人小孩围在大舅伯家里看电视、闲谈,谈着谈着,不知怎么谈到了要换小孩的事上。
舅伯家两个儿子,我家两个女儿,舅伯娘一直想要个女儿,就提到说要让家里的小儿子和我家里的小女儿来换。当时,我以为是玩笑,妈妈问我愿不愿意将妹妹换走时,我因为一直想要有个哥哥,一口就答应了;他也一口答应了。
唯独问到妹妹时,她哭了。
于是,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因为我在大人眼里算是乖巧听话的,在家里人回去后,我被单独留了下来。
春节前后,大人们总是很忙,忙得不亦乐乎。
孩子们似乎也很忙,总是见不着人影。
而外婆家毕竟不是自己家里,我和附近的孩子并不熟,而且男孩子居多,我只能留守外婆家中,觉得特别特别孤独。
那天,他一早在外婆家吃过饭后,就有朋友邀他出去玩。
出门前,他见我一个人,似乎不太放心,就问我:“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玩?”
我摇头:“都是男孩子,也不认识。”
他没强求,叮嘱了几句话,就跟着他那群朋友走了。
我知道一个道理,男孩子和女孩子是玩不到一块儿去的。
但是,我那时仍然希望他能留下来陪我一起玩。
用大人的话说,在这里,我是客,他是主人,主人得陪客人。
可他还是走了。
一个人被留下来,我无聊到将自己头上分叉的头发一根根扯断,还觉得挺有意思。
不知无聊了多久,他又出现在我面前,给我带来了两颗棉花糖,笑着问:“吃不吃?”
我最喜欢吃棉花糖,当然得吃了。
“我带你去街上玩,好不好?”他问。
我摇头:“不想去。”
“那你想去哪儿玩?”他又问,“一个人待着多无聊啊,我带你去街上买东西吃,好不好?”
我还是摇头:“你自己去吧。”
他很是无奈,没说什么,起身就走了。
我看着他回了自己的家,没一会儿,又回来了,带来了一副扑克牌。
“教你变魔术!”他笑着说,“去屋里搬张椅子出来,我先教你最简单的。”
我乖乖照办。
只见他快速洗好了牌,让我从中随机选一张出来,不让他知道花色,然后放回去,再重新洗牌,他会找出我选出的那张牌。
玩了几轮,他轮轮都能毫不费力地找出来,我觉得不可思议,怀疑他做了手脚。
他给我讲了其中的奥妙,我才知道,原来这就是魔术。
后来,他又教了我难一些的,我因为识破了其中的奥妙,觉得不好玩,就有些兴致缺缺了。
期间,他的朋友又来找他去玩,他拒绝了。
他朋友不死心,建议道:“你带妹妹一起来玩呀!”
我察觉到他很想去玩,但还是询问了我:“去不去?”
我摇头:“不认识,不去。”
他笑道:“那我去了,你一个人玩。”
我自然不想他去,可还是很懂事地点了点头,道:“去吧。”
哪知他回头就对他朋友说:“我不去了,你们自己去吧。”
(二)
又一年春节,我照旧来外婆家走亲戚。
晚上大人们照旧去隔壁小卖部消耗时间,他就带着我和其他两个表妹在外婆家里玩麻将。不是大人们的玩法,我们玩“同条萬”“拿拿拿”,这两种玩法可比大人的玩法有趣多了。
玩了几局,在一局结束后,在推翻麻将时,我因为没控制好力道,将其中一枚骰子推出了桌外,找了几圈也没找着。
因为大家没看到是谁将骰子推了出去,我怕事后挨骂,便将过错推到了他身上:“是不是小哥推出去的?”
“不是我!”
“我看到从你手边蹦出去的。”一个表妹说。
“就是小哥推出去的。”另一个表妹也附和了一句。
“我还看到是你、你、你把它推到我手边的呢!”他气得笑了起来,又招呼我们,“就掉在这屋里,再找找!”
四人中,只有我是客,总觉得与其他三人的关系是最疏远的,即使觉得撒谎推卸责任很不好,也还是没有勇气将真相说出来。
而我们在找了很久很久之后,那骰子像是在和我们躲猫猫一样,怎么也找不到。他说他家里有很多骰子,弄一枚就好了,让我们不用找了。
各自散了后,我因为愧疚,跟着他回了他家,想帮忙找一找可以代替弄丢的骰子。
他在家里翻箱倒柜找了一阵,只在一个小铁盒里找到了三枚骰子。可那三枚骰子不是大了,就是小了,唯一大小差不多的,颜色却发黄了。
“就这颗了!”他选了最小最干净的一枚,笑着说,“趁大人没发现前,我们放回去。”
我说:“这枚不行,一看就知道不是原来的。”
他说:“能凑一对就行。”
我因为心里有鬼,也不敢多说,想着先瞒过大人再说。
放完骰子后,我感觉他心里似乎也有些没有底气,问了我一句:“应该没问题吧?”
我摇头:“不知道。”
“不管了,就这样!”他将麻将盒收起来,突然问了我一句,“骰子是不是你弄丢的?”
“不是……”我不敢看着他说话,更不敢承认,“我不知道……我就看见从你那边滚下去的……”
他似乎不想和我争论,妥协道:“好吧……反正你是客,奶奶要骂只会骂我,不会怪你的。”
我还想狡辩,带着哭腔说:“不是我弄丢的,你们都将麻将往我那里推……它是自己掉下去的……”
“好好好,它自己掉下去的……”他怕我哭出来,连忙哄道,“我看看别人那儿有没有一样大小的骰子,实在没有,奶奶也不会因为一枚骰子生气的,你就不要哭啦!”
我嘴硬地道:“我没有哭。”
他笑了,问我:“吃不吃宵夜?”
我高兴地直点头:“吃!”
(三)
爸妈突然和我商量,想要我转学去外婆家寄读,因为那里的学校,各方面条件都要好很多,特别是师资条件和教学资源。
我喜欢目前所在的学校和同学,有些舍不得,但又有点期待新学校的同学和老师,纠结了很久,最后在爸妈的劝说下,还是答应转学。
原先就读的小学校长是堂伯,转学手续办得也很顺利。
到了新学校,办理完入学手续,分配好了新的班级,老师就通知九月一号直接去所在的班级报道就可以了。
而爸爸在替我办理完入学手续后,因为家里有事,在外婆家吃了晚饭就急匆匆地赶回了家。
黄昏日落,我含着两汪泪眼目送爸爸骑车走远,离家求学的愁绪因为怀着对新的校园生活的期待,似乎慢慢淡了。
当晚,舅舅家的表妹还在家(她从小跟着她爸妈在隔壁市里上学)。她和我,还有他,疯闹到很晚,最后因打闹的过程中,他不当心用枕头砸到了表妹的头,因弄哭了她才收场。
他低声下气地哄了表妹很久,自己拿枕头砸了自己脑袋几下,才哄得表妹破涕为笑。
他回家前,对我说:“明天我送你去学校。”
那时,他初三,我五年级,初中与小学并不同路。他如果送我,去他自己的学校,就要绕一大圈。
我怕他因为送我而迟到,拒绝了他:“我认得路,你又不顺路,不用送我。”
他说:“我爸妈明天不在家做早饭,让我自己去街上吃。我走街上,你也是那个方向,顺路得很。”
“好吧。”他都这样说了,我自然高兴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舅舅和表妹就起床去赶车了;而他也在朝阳初升的时候,来到了外婆家门口,见我才起床刷牙,有些吃惊:“你现在才起来?太阳都晒屁股了!”
我有些窘迫,难为情地笑了:“没有闹钟,我睡过头了。”
其实,我看了时间,时间还很充裕。
因为外婆已经生火做饭了,我不忍心让外婆白忙乎一场,拒绝了他要带我去街上过早的提议。他似乎怕时间来不及,进厨房催问了好几遍,感觉要等很久,又开始劝我:“奶奶才刚刚点火,不知道要等多久,你跟我去街上吃,好不好?你上回不是说那个汽水包好吃么?我买给你吃。”
我摇头:“外婆已经在做了,我要是说不吃了,感觉不是太好。”
“好吧,我再等一等。”
然而,等了不到一刻钟,他又坐不住了,进厨房看了看,发现仍是遥遥无期,便对外婆说:“奶奶,我带××街上去吃,不然就要迟到了。”
外婆说:“还早呢!街上吃又贵又不卫生,你也在这里吃了再去学校!”
“我不吃。”
我看他等得不耐烦,心里过意不去,便劝他:“你先走吧,我昨天去过学校,认得路。”
他想了一会儿,说:“我再等二十分钟,要是还没熟,我就先走了。”
二十分钟后,他回了一趟家,见外婆的早饭还没做好,又要带我去街上吃。
因为饭已经快好了,我即使很馋他口里说的汽水包,还是拒绝了他:“要不你先走吧,别等我了。”
“你真不跟我去街上吃?”
我摇头。
他似乎终于死了心,起身走了。
哪知他走到邻居家台前的桃树下,又回身对我说:“我真的走了啊!”
我笑着朝他挥了挥手,说:“你先走吧。”
他笑了,也对我挥了挥手:“那我先走了。”
而我不知,他这一走,竟是真的走了。
(四)
中午放学时,在回家的半路上,我看到才去高中学校报道的大哥(他的亲哥哥)回来了,因为离得远,我没有叫他。
回到外婆家,我发现外婆没有给我留午饭,只有早上冷掉的米饭和一碗咸菜,心里有些难过,有种不被重视的感觉。
但是,想到外婆也很忙,也许是在田里还没回来,也就释然了。
因为要赶去学校午休,我也顾不了那么多,盛了一碗饭,就着咸菜吃了一口,简直难以下咽。
隔壁舅舅家里有人进进出出,不知道在忙什么,即便是熟人见了我,也不像从前那样跟我打招呼。
我问附近的邻居:“我外婆外公回来了么?”
那人没说话,只是指了指不远处他家和舅奶奶台基下的一处帆布棚子。
我记得早上上学时那儿并没有搭棚子,又因见那儿闹哄哄的,聚了一大群人,没有想太多,端着碗就跑了过去。
大树底下聚满了人,我听到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哭声,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心里突然慌乱起来。
挤过人群,我看到了刚才在半路上急急赶回来的大哥。他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埋头哭得涕泪涟涟。
而外婆,她也坐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时,我也看到了地上凉席上躺着的那个人。
我几乎认不出他了。
他的脸又肿又伤,安安静静地躺在大树底下,若不是外婆在那儿哭天抢地地哭,我绝对不愿相信这个人就是他。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上午还和我有说有笑的人,为什么会这样安静地躺着,不再开口说一个字?
嘴里冷硬的米饭和咸菜,在这时愈发让我难以下咽。
我又挤出人群,将嘴里的饭吐了出来,回到外婆家,将饭倒在了屋后的墙角下。
此时,我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外婆家门前呆呆地看着那个围满人群的方向,不知道怎么又走到了他家里。
屋里,舅伯、舅伯娘也在哭,屋里的好多人都在哭。
我没哭。
我不敢再待下去,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睛,又回到了外婆家里。
老远,我就看到爸妈和表叔骑着车赶了过来,我没有过去。
大家都忙着处理他的后事,早已经顾不上我,没人过来告诉我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邻居家小我两届的女孩过来问我:“你还去学校么?”
我想到之前在学校没人通知我这件事,因此并没有请假。
于是,我还是红着眼眶去了学校。
放学回来时,妈妈找到我,发现我两只眼睛都红了,问:“你眼睛怎么了?”
我摇头:“不知道。”
因为回来我就没看到他,就问妈妈:“小哥呢?”
“已经葬了。”
“不是要停三天么?”
“小孩子要当天葬,”妈妈说,“不用火化。”
我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习俗规定,但想到他整个人被埋在土里,更感到难过。
妈妈说:“今天,本来是你大堂哥的升学宴,刚坐下,你叔叔就告诉了我们这件事。”
后来,妈妈带我去诊所里看了眼睛,医生说是红眼病,可能是被传染的。
我想了想今天和我接触的人都没有这个病,我应该不是被传染的。而且,我的眼睛上午还好好的,只是中午在去学校的路上偷偷哭过他后,趴着睡了一觉就红了。
我发现他家堂屋的正墙上已经挂上了他的黑白照片,而照片里的人,就是他平时的样子,笑得腼腆。
他笑起来的时候,总是格外令人舒心,软软的,像棉花糖一样。
这时,我才意识到,他不是睡着了。
他是真的走了。
(结)
我常常在想,若我那时跟着他一起去学校,后来的一切是不是不会发生?
而那时候的他,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死亡时,又是怎样的心情?
也许,死前,他后悔过,可那时他身边没有一个人。他挣扎痛苦,到最后,也只能平静坦然地接受了死亡。
来年,隔壁家台前的桃树开花了。灯光下,光影迷离,我仿佛出现了幻影。
那时,桃花谢了许久,满树翠绿下,他停住脚步,回身对我挥了挥手。
最终还是没能赶在九月一日结束前写完。
谨以此文祭悼另一世界的表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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