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十年踪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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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
“斑大人似乎很久没有来八原喝酒了呢。”
“很久很久。”
“现在想想那时招财猫醉醺醺地唱歌的情景，还真是热闹啊。”
“热闹热闹。”
“好怀念啊……那是夏目大人还在的时候了。”
八原的中级妖怪在积得薄薄的雪上踩出一行行脚印，提着酒瓶坐在这么多年来没变过的喝酒之处，照例将第一杯酒泼洒于地。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学自人类的祭奠方式被深深记住，虽学得不伦不类，那一小片寸草未生的土地却记录了经年时光。
“中级妖怪，那个名字是不能提起的。怎么，又忘记了吗？”
一阵清脆悠远的铃声响过，丙和三筱出现在眼前。端着烟斗的紫衣女妖美丽如昨，缓缓地吐出一口薄雾便迷蒙了双眼。
“斑那个家伙，又一个人去哪里了？”
“低级妖怪说斑大人在河边，不许任何人靠近。”
“不许不许。”
中级妖怪指着八原后方的森林尽头，满眼颓丧地看着丙和三筱。
“切，真是难看啊。”丙深吸一口烟，席地而坐。“十年还不能忘掉吗？对于妖怪来说，那孩子的存在不过是短短的一瞬间吧……”
“因为那是夏目大人吧。”三筱道。
“呵……”丙在烟雾迷蒙中沉默了片刻。“中级妖怪，拿酒来。”
第一场雪没能冰封潺潺的河流，鱼儿沉眠在层层叠叠的卵石之下，河岸乱石上有浅雪微微融化成湿意，细小冰碴凝结而后被河水冲刷至不见。
斑保持着猫咪老师的形态，四脚朝天地躺在石滩上，身旁空了的酒瓶散落一地。
“笨蛋夏目。”
紧闭双眸的呢喃中，恍有晶莹半滴自眼角摔落。
斑做了一个梦。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在夏目父母居住的旧宅被出售之前，他曾经与夏目一同回去看过。在那途中，夏目被妖怪附身，嗜食人类悲伤孤独记忆的妖怪让夏目回想起幼年时的寄居生活，而守护在一旁的斑也作为旁观者，无意地窥视了这一段记忆。
斑从来不知道，那一段记忆竟在他心里印刻得如此清晰。看着夏目单薄的身影孤独地奔跑，没有方向，没有尽头，他多么想化作猫咪老师的样子跳上夏目肩头，吵闹着要夏目给他买来七辻屋的馒头；抑或只是用原形出现在夏目身边，将这个令他心疼不已的家伙圈进温暖柔软的皮毛里。
在夏目的记忆里，他所有的悲伤、孤独、渴望、感动，斑都感同身受。那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孩子，不仅没有变得扭曲，反而比任何人都要羞涩温柔，真是个笨蛋。
真是个笨蛋。斑总是这样对夏目说。
在冷冽的风吹落又一阵柔软又冰凉的雪花时，斑清醒过来，以招财猫的形象向藤原家旧宅走去。
曾在夏天托举起一片荫碧的老树如今是一树枯枝残雪，有细小的干枯树枝不堪积雪的重量，从树上折断发出轻微的声响。带着残雪的树枝落在雪白的屋顶上，曾经一尘不染的温暖屋邸已然蒙尘，虽然作为“闹鬼”的房屋保留至今，却再也没有主人在时的“家”的感觉。
“我回来了。”斑轻车熟路地由二楼的窗口跳入房间。明明在外喝酒迟迟而归，却意外地干净到未曾留下脚印痕迹。
“不要给家里人添麻烦啊，猫咪老师。”还记得夏目一边擦着乌黑的猫爪印一边皱眉抱怨的神情，因此从来自由自在不拘小节的大妖怪再也没忘记把自己弄干净后再进屋。就如同拿起酒瓶就会想起他捏着鼻子嫌弃的脸，再多的酒用来一心买醉却怎么也醉不了，满心满眼都是曾经的音容笑貌。
斑用了十年时间与夏目相伴。
斑用了十年时间去忘记，却发现往事一幕幕愈发清晰地在脑海中回放。
回忆如同美酒，在时光流逝中被酿造得越来越回味悠长。
最初的那几年，斑不曾表现出任何怀念的情绪，时不时地照常与八原的中级妖怪喝酒，一切如常，只是绝口不提夏目的名字。但八原的妖怪们总是叹息着呼喊着夏目大人，喝酒喝到泪眼汪汪。偶尔丙和三筱也会加入，三筱一如既往地沉默，而美丽的女妖和中级妖怪一件件地细数着夏目曾经的趣事，也曾喝至半醉一边大声地指责斑作为保镖却如此无情无义，一边用帕子偷偷地抹着通红的眼角。
斑对于这一切充耳不闻，抱着空酒瓶，呼呼大睡抑或唱着五音不全的歌。
然而谁也不知道，思念犹如不僵之虫，日复一日地蚕食心中血肉，胸腔中从未间断过的疼痛丝丝缕缕，终于有一天汇聚成惊涛骇浪。
在中级妖怪又一次地提起夏目大人时，斑瞬间而至的怒火几乎席卷了整个八原，如果不是丙和三筱合力阻止，整片森林都会被毁于一旦。
平静之后，斑只是沉默地离开，从此再也不与八原的妖怪们一同喝酒，也再也没有谁会对他提起夏目的名字。
斑知道，这并不是因为妖怪们惧怕他的怒火。夏目从人类身上学会了温柔，而妖怪们从夏目身上学会了同样的温柔。斑从没想过这种温柔有一天会被用在自己身上。这种感觉，温暖又悲伤。
夏目微笑的样子、夏目惊讶的样子、夏目皱着眉抱怨的样子、夏目躲在被窝里哭泣的样子、夏目遇到危险时依赖他的样子、夏目奋不顾身保护他的样子、夏目一边和他拌嘴一边买来好吃的给他的样子、夏目情笃之时红着脸唤他“斑”的样子……
啊，那么多，怎么会忘记呢。
斑喜欢玲子，斑深爱夏目。
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温柔微笑着、一举一动间都牵住了他全部心神的人了。再也、再也不会有了。
那本友人帐如今被珍藏在夏目房间的箱子里，里面只剩了薄薄的一页，那唯一的名字念作“斑”。
只要你呼喊，无论多远，我都会立刻出现在你眼前。然而当你再也不可能呼唤我的名字，我究竟又该拿什么来维系深深的想念呢？
斑蜷缩着身体，趴在夏目用过的枕头上。
很快就是整整十年的日子了。
夏目，我会带着所有的回忆，度过妖怪漫长的生命。所以这一次，我要温柔地、认真地，对你说再见。
夏目在一个落雪纷飞的日子里离开。
那时的夏目被一只凶恶的大妖怪毒液侵袭，已经卧病在床一个月之久。斑四处寻找解毒的方法，将照看夏目的工作托付给丙和红蜂，自己连日奔波在外。
斑没有找到解毒的方法，每当看见夏目日复一日憔悴下去的脸，他只能轻抚夏目发丝，看着夏目一如既往地温柔微笑着安慰自己。明明难受的该是夏目才对。真是个笨蛋。
最后的清晨，夏目微笑着对斑说想要吃七辻屋的馒头，目送着招财猫圆润的身体一蹦一跳地跑远，夏目努力地起身，穿衣、出门。丙和红蜂完全不知道该不该阻止他，又该如何去阻止他。谁也不知夏目哪儿来的力气，就这样慢慢地走出家门，一直向东边的森林里走去了。
丙紧紧跟随着夏目，红蜂急忙去找斑。当斑飞奔而来，远远地便看见夏目倚坐在一棵樱树下。冬日里的樱树只剩光秃秃的枝干，有碎雪从树上飘落，在夏目琥珀色的眸子里映出深深浅浅的白。
斑沉默地靠近，坐在树干的另一面。两人只间隔一棵树的距离，却好似相隔了一个世界。
有细小的碎雪落进眼中，一片冰凉。斑闭上双眼。
夏目，你不想让我看到你离开的样子，不想让我难过，那我就假装不在吧。因为，我也不想让你难过。
暮色渐近时斑被双眼通红的丙拉了起来，背后的夏目全身冰凉而僵硬。斑只看了一眼便毫无留恋地离开，留下丙和红蜂将夏目埋葬在樱树之下。
第二日清晨，有妖怪惊恐地发现西边森林里一只大妖怪以及它的族群被血洗，流出的血染红了河流，在寒冷的季节里结成殷红的冰层。
那棵樱树还是断枝残雪的模样。或许它曾在春夏之际绽放过美丽的花朵，但每至严冬到来，它便被冻结了全部的美丽和生命。
树下便是夏目沉眠的土地，无字、无碑、无坟。妖怪的世界对待死亡极其简单豁达，斑慢慢地踱过去，在纯白的积雪上踩出两行深深的脚印。
“笨蛋夏目。”开口却依然只是这样一句昔日的戏谑。斑化为原形，庞大身躯几乎围绕了树干一整圈，脸颊贴近地面的微微凸起，琥珀色的漂亮眸子缓缓闭上。
幽谧的悲伤铺天盖地而来，恍若平静的暴风雨，在一片安静孤寂中比歇斯底里的悲恸更令人难以忍受。
眼前浮现的是夏目温柔微笑的脸，耳中回响的是夏目一声声“猫咪老师”的呼唤。无法淡忘，十年不能，一生也不能。
或许今天来是个错误的决定吧，夏目。我以为终于能够面对你的离开，却发现自己还像十年前一样，内心混乱得几乎崩溃。
夕阳将沉时斑站起身来，“笨蛋夏目……”
我还是说不出“再见”。就如同我最终也不曾说出口的“喜欢”。斑原本不是擅长言辞的妖怪，那么就这样吧，我会带着所有的回忆一如既往地活下去，欺骗自己你并不曾离开。
果然是和人类待在一起太久了啊，妖怪强大的内心竟然也变得如此自欺欺人和懦弱。
斑转过身，向着藤原旧宅的方向走回去。夕阳将樱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终于踏出树影的一刹那，斑仿佛听见一声“猫咪老师”的轻轻呼唤，他停下脚步，侧耳细听，除了风声外再无半点声响。斑微微叹气，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猫咪老师！”没走出几步，身后却是更清晰大声的呼喊，斑瞬间僵住了脚步，不敢置信地向声音来源处看去，只见那熟悉得几乎灼热了他的眼睛的单薄身影飞奔而来，一下子扑在他身上抱了个满怀。触感微热，比任何一次梦境都要真实。
“我回来了，猫咪老师。”少年声音清爽干净，依旧是初见时的容颜。
“……欢迎回来，夏目。”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十年踪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