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第 40 章 ...
-
次日清晨,明宜刚刚端着木盆关上房门,住在隔侧的小道姑青青也端着木盆蹦蹦跳跳跑过来:“明姐姐,你也去洗衣服?我们一起去吧。”
早晨的雾气还很大,走在河边上能感觉到寒风吹动河面上的水汽。
女子们穿着素衣,长发披散,三三两两走在一起。晨风拂动柳枝,明宜正和旁边的人说话,突然觉察到不远处有一处凝定的视线。
明宜回过头,对上他的眼睛,楞了愣神。
……没想过他真的会来。
身后的人慢慢走过,明宜立在原地看着他走近。很显然,郑仲也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明宜,因为他的眼神里也有惊异和无法自控。他昨夜快马加鞭赶过来了,可有道是近乡情更怯,他到了这观中,却反而更加不知如何见她。正走至这河边散心,却见遥遥一群人端着木盆走过,单衣朴素,而人群中赫然也有她。
旁边的青青眨了眨眼睛,把木盆端过去了。
那些守陵女子远去,这广袤的皇陵郊区的草坪处只有他们两个人。风吹树摆,阳光碎下斑驳的阴影。郑仲走至她身前,眼睛垂下看了她许久,张口却是无言。
明宜先开口:“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他回答得像是有些勉强,看了看她的手,“你自己洗衣服?”看她穿得这样简单,这里的生活很清寒么?
“嗯”了一声,明宜低头往前走,郑仲立马跟上。
两人走了快一盏茶,郑仲一直跟在明宜的左侧,落后小半步,适时地保持着亲近又带微微疏远的距离,只是偶尔伸过左手为她拂起垂下的柳枝。
明宜酝酿了许久该说的话,可每每想说出口的时候又觉得自己说不出来。
“你在这里还过得好么?”和明宜有一样的心思,郑仲也只是千言万语只能用平和的语气吐出这一句。
“还好。”
在陷入沉默的尾端,“你呢?”
“朕……我也很好。”
听着两个人这样一问一答的对话,明宜都觉得自己有些累,可也正是因为这一样的累,使她知道他们心中那种感觉是一样的。一样放不下,一样过不去,一样察觉到另外一个并不如自己想象般过得风轻云淡,快乐随意。心里不自觉叹一口气,明缇说得不错,他们都在逃避。事实上,他们之间的问题根本没有解决,只是结了疤,封尘了而已。
“最近听说皇上多了一对皇子,恭喜。”
“唔。”含糊应一声,仿佛对这个问题不愿多谈。事实上,他也知道,忠贞只是男人用来考验女人的,而不是女人用来考验男人的。身为一个皇帝,又是一个有正常欲望的男人,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里,那么多后宫妃嫔,生几个孩子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旦由她挑起这个话题,他就——
明宜转过头,看见他脸上的怪异。心里真不知道该觉得好笑还是欣慰,他生了孩子居然会觉得对不起她。
两人慢慢跺至石桥下面,“我跟明缇,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像是解释一般艰难开口,“我只是觉得她很聪明,常常能懂我心里想什么,而且她偶尔会提起你。”所以他跟她走得近,留在她那里的次数也就多了。
明宜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郑仲突然定住身,拉住她的手腕:“你明白吗?”他的意思。
——他不是真的喜欢她。
明宜低头看他拉住她的手。
郑仲猝然放开,一时之间居然忘了说什么。他觉得他今天整个人毫无章法,方寸大乱。明宜却觉得,真奇怪,他像是变了很多。居然会跟她解释他的心意,而且不再如以往般强硬。
就在这沉默之间,明缇出现了。
她遥遥走来带着银铃般的笑声,鲜红色的裙摆扬起:“我刚听说皇上昨晚上连夜赶过来,想不到是在这里。”走到他们面前定住,“姐姐也在。”
明宜点点头,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刚转身,郑仲稍稍侧过身,手微微一迎上的同时又停住了,变成拳头微微捏紧,“这么快?”
明宜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嗯。我先走了,你们聊吧。”
明宜远去,明缇看着她的背影。款款的步伐,长发和裙摆都被风吹起,她显得那么绝世独立。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想起来,原来像是那支名为羽化登仙的舞。
她就这样一步一步远去。
明缇撇过头去看郑仲,他的目光正牢牢黏在她的后背上。她终于明白郑仲为什么在看那支舞时会有一瞬间的意乱情迷,就是因为明宜总是这样的,离他远远的,让他可望不可即,仿佛随时都会离开。
就在瞬间,这地面倏然微微震动起来,就像筛过米粒似的,周围的每一寸土地都在弹跳。在大家猝不及防,甚至都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前方常年失修的青石桥突然坍塌,明宜正好走在下面,抬起头便见一块块碎石朝她落下。
“明宜——”
只听一声惊呼,像是一具宽阔的胸膛牢牢地覆住了她。在那一刻,明宜的大脑是空的,根本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地震停了下来。明宜被裹在黑暗中大口大口的喘息,隐约可见的光线里灰尘扬天,喉头突然一片干涩,只听到上面明缇的声音:“皇上,皇上——”
明缇把石块搬开,便见郑仲的背上全是一块一块破旧的石砖打下了灰色印记,他却把明宜牢牢护在了下面。明缇艰难地把郑仲翻过来,“皇上,皇上——”
明宜终于可以呼吸到大口的新鲜空气,猝然地,她的心头一跳,坐起身,郑仲躺在旁边仍然闭着眼睛,明宜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窒息了,嗓音都快带了哭腔:“皇上,你没事吧,你别吓我……”
郑仲还是闭着眼睛,简直像毫无呼吸一般。
轻轻触了一下他的鼻息,明缇的唇一瞬间像被水泡褪了色,面容颓败的,把手缩回去呆呆地站在一旁。
明宜不可置信,抱起他的脑袋。泪一滴滴打在他脸上,“皇上,你醒过来,你别吓我。你别吓我——”明宜抱着他的脑袋哭得像个小女孩,“你不能出事,你出事了我怎么办?你别吓我,你醒过来……”
直到失去了他才知道他在她心中有多重要,她宁愿他忘记她,无论他怎么样都好,都不要他死。明宜都有种自己整个人都快丧失掉全身力气的感觉,只有眼泪毫无控制地流着,不停地把脸贴向他,手摩挲着他的发。
她不要他死,她不要他死……
明宜都快哭得没有声音。
“你现在才知道后悔么?”明缇冷冷地说:“非要他死,才能证明他是真的爱你!”
明宜摇摇头,哽咽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们两个为什么要浪费这么多的日子,早点说清楚不比什么都好。你爱他,他爱你,最好不过的事了。如若你真的珍惜他,又为何不能为他放下小小的自尊?姐姐,你真的喜欢他么?”
“我爱他!我爱他!”
时至如今,她才后悔,从来没有对他说出口,从来没有让他知道她是那么喜欢他,他是她第一次那么真真正正喜欢到心里去的人。
“那你为什么不跟他在一起?说实话皇上这次来是为了接姐姐回去的,如若皇上醒过来开口问姐姐,姐姐会答应回去么?”明宜紧紧闭上眼睛,沉沉地点头,“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他,只要他醒过来……”明宜把头埋在郑仲怀里一声一声的呜咽着。
未有多久,有只手掌慢慢握住她的手腕,近在耳边的声音带浓浓的心疼:“别哭了。”
明宜抬起头,看着面前的郑仲,又看着扬起嘴角的明缇。
脑海瞬间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你们——”
立刻起身走。
郑仲追过去,紧紧揽住她的腰,声音低哑地说:“别走。”
明宜挣脱:“放手!”
郑仲反而楼得更紧,像个泼皮无赖地说:“不放,朕就不放!”
他实在楼得太紧了,明宜掰他的手又掰不动,走又走不了,实在是气怒交加极了,骂了一句:“混蛋!”
郑仲反而低低地笑了,现在的明宜真可爱,“你说过只要朕醒过来你什么都答应朕,你说过你爱朕!经历过真正的生死才知道,在死生面前什么都是小事。如果朕死了,你哭得那么伤心,证明你是真的在乎朕的,朕也在乎你,明宜。”郑仲把脸深深地埋在明宜的后颈上,“明宜,我们重新开始好么?朕保证再也不辜负你,不让你伤心了。”
明宜也渐渐停止挣扎。
虽然她很气愤他们戏弄她,可他说得对,在生死面前什么都是小事,如果不是这一次,她不会知道他在她心中的分量有那么重,也不会那么勇敢地说出来。良辰讵可待,真要等失去之后才懂珍惜吗?
郑仲知道明宜开始心软了,她的脸一哭一气之后整个都被涨得通红,泪水洗涤后更显娇嫩。他真想她,郑仲从她的右肩凑过去吻她,明宜撇过脸。郑仲又从她的左肩凑过去,明宜又把脸往右边摆去了。
微微一笑,郑仲直接把明宜翻过来,吻她的唇。
明宜推他:“你干什么?”
“朕想你。”
“不要,放手。”明宜推着他,把头低下左右晃,防他乱亲。她没这么容易原谅他,还让他得寸进尺。郑仲就是到处找她的唇,丝毫不懈怠地偷偷亲上一口……
明缇看着他们两个推推嚷嚷的,慢慢走远。
刚刚皇上被石头砸伤快醒的时候,她急中生智朝皇上使了使眼色才让明宜真感情流露。其实人就是这种东西,锦衣玉食的时候对任何东西都是千般不喜,万般不屑,总要事事讲究,可真到了山穷水尽,或者没有其他外部物质条件的时候,人才会真正的看透自己的本心。
明宜总想着宫里如何如何,自己和皇上如何如何不合适。却没问过自己,她到底是不是喜欢他,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如果愿意和他在一起,遭受些痛苦又有什么关系。
走至河边,带来的宫女小井正在等着她,随她慢慢走了一阵,小井突然开口道:“娘娘,皇上和明嫔好像复合了?”
“嗯。”明缇淡淡应着,突然停住,“你刚刚去看了?”
小井立刻慌张地摇摇头:“奴婢不敢。”
明缇打量了她一阵,不动声色,继续往前走。
许久,小井偷偷观察她的神色,并无异常,撞着胆子说:“这皇上以前倒是很喜爱明嫔的,娘娘就不怕——”
明缇停下来,仿佛恍然开悟地道:“是啊,本宫怎么就没考虑到这一点?”转身看她,“那你说,本宫该怎么办?”
见她被说动,小井道:“娘娘自然是要先防患于未然,反正明嫔现在也是孤身一人在这里,所以我们不如……”
“这样不是会得罪皇上么?”明缇很犯难。
“只要皇上不知道是娘娘做的不就行了,奴婢保准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娘娘,切不可犹豫,等她回宫去下手就更难了。”
明缇郑重地点点头:“你说得对。”
继续往前走。
小拇指又在轻轻勾动着:小井是皇太后的人,皇太后也很快就会知道皇上和明宜复合的事。以皇太后的性子,她不喜欢自己亲自出手,她很喜欢看别人内斗,所以倒先不如给她露出点苗头。
明缇微微笑,她很兴奋呢。
碧云天,桃花飘落,风吹起阵阵低草。碧绿的青草地上盖了一层单薄的亵衣,郑仲正搂着明宜睡着,他们身上盖着郑仲的外衣。
一场阔别已久的温存让两人此时的沉默都显得过于旖旎。
清风微徐,抬眼看渺远的蓝天白云,在这林间舒服的享受,真是人生惬意之极的事。特别是身边还躺了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刚刚行完极致的欢爱。
有时候千言万语,都不如这个实在。身体是最不可欺骗的东西,包括吻,包括爱。郑仲的手摸索着明宜光洁的手背,明宜则顺从地把头靠在他的手臂上,“在想什么?”她许久都没说话了。
明宜摇摇头。
睫毛却轻轻扇动着。
她在想明缇。
想她的那个答案。
她问明缇:“你到底是为什么?”
那时候明缇哈哈笑起来,“姐姐到现在都没看明白,妹妹到底要什么么?”她直视着她的眼镜,十分郑重地一字一句地说:“权势,妹妹要的一直都是至高无上的权势。”
还未等明宜开口,她又说:“姐姐不要觉得很奇怪,人各有志,强求不得。就如同姐姐无法理解妹妹为什么对权势如此着迷,妹妹也无法理解姐姐为何全身心的只想着一个男人,简直像没有他就活不下去一样,真奇怪,妹妹周边所有女人的世界都好像在围绕一个男人转,只想要得到他的宠爱。说实话,情爱这种东西,于我只是空气中的浮沙,只是偶尔会迷惑眼睛,却永远进不了我的心。”
明宜点头:“那也是很好的。”
明缇是这样一个可以和男人比肩的女人,她聪明理智,不为个人情感困扰,只永远牢记自己的目标。在这世上,有多少女人能如明缇一样,挥去情爱和世俗的偏见,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不过妹妹也很佩服姐姐。虽然妹妹一直都不欣赏姐姐,可妹妹也佩服姐姐追求的东西一直很纯粹,纯粹到即便是由当今圣上亲手捧上,珍贵到无以复加,只要不是姐姐想要的,姐姐连看也都不会看一眼。”
明宜笑了笑:“你不也是一样。”
她要的也是最高最高的东西呢。
两人相视一笑,其时晴空万里,绿草如茵,一颗桃树上刚刚落下一片桃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