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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倾城 ...

  •   沐释风醒了。
      他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梦里,他一身是血,连呼吸都是痛的,他就这样痛着、挣扎着,然后突然醒了。
      沐释风看了看自己身上,藏青色的长袍,干干净净的,不见一丝血渍,他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幸好只是梦而已。只是,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记得自己应该是在家里的客厅,然后——沐释风的眼睛越睁越大,他慢慢地有了记忆,并且越来越清晰。
      他记起了昏倒前的最后一刻——她的脸,因为失血过多,已近透明,眼睛微合,睫毛轻颤,让他几乎以为她不过是睡着了。他试探着伸出手,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呼——后面的事情他就不太记得了,是怎样被人将自己从她身上拉开,又是怎样来到了医院,然后又是怎样被人钳制住,然后好象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梦里,她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默默地注视着他,缠绵至极,让他连呼吸都觉得疼起来,然后,他听到她的声音,依依不舍,悱恻至极:“我舍不得你。”
      她的眼睛盈盈如秋水,蒙蒙地拢着水汽,清丽得如雨后的新枝,让他忍不住伸出手想确认,这一切如此真实地存在着,在他几乎触到她衣襟的时候,她却倏地不见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栀子香,却再也找不到她——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然后,那些记忆,他努力想证实不过是梦的记忆慢慢地都回来了,她用力地推开他,中了枪,缓缓地倒在他身上——他木然地看着自己,长衫上虽然看不见血迹,但贴身的夹袄上仍可以看到渗透进去的血渍,让他确定那不是梦,是真真正正发生过的事情。
      沐释风猛地坐了起来,一把抓住身旁的雷大虎,眼神焦灼,却又不敢问,只是仰着脸,巴巴地看着大虎,想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一些端倪。应该不是好的消息,大虎躲闪着他的眼睛,根本不敢与他对视,他不甘心,不是说梦里的事情与现实都是相反的吗,他已经梦到她消失不见了,那么,她一定好好地活着,她不会这么残忍的,也不该对他这么残忍的。
      但是——他的意识突然完全清醒了。
      他想起了她的最后一句话,我要你一辈子欠我——那么,她再也不会给他赎罪的机会,也不会给他弥补的机会,她再也不会给他机会了。
      沐释风只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如蛛网般紧紧地缠绕着自己,无论他用尽了多少力气,却动弹不了半分,他求救似地看着雷大虎,但大虎似乎比他还要恐惧,根本不敢与他眼神对视,他越发地惊恐,越发地绝望,然后,他一眼看到了战战兢兢在一旁候着的方院长,仿佛是最后的救星,他伸手一把抓住了他:“她怎么样了?到底怎么样了?我说过,要是她死了,我要你们偿命,你,你们一个也活不了,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快去救她,快去救她!“
      沐释风如疯了一般,抓住方院长的衣襟,不停地摇晃着他,似乎仍不解气,开始用手去掐他的脖子,五十岁的老头子,他又用足了力气,几下就开始翻白眼吐舌头,眼看就不行了,还是雷大虎,拼了命将沐释风拉开,老先生才捡回一条命,也不敢作声,蜷缩在墙角里偷偷地舒了口气。沐释风没处发泄,于是将怒气都撒向了雷大虎,用足了力气,这一拳便要挥过去,雷大虎慌忙大叫:“夫人,她,她没死,她还活着!”
      沐释风一愣,这一拳就似凝固地定在了半空,他呆呆地看着雷大虎,然后欣喜若狂:“你是说她没事?她真的没事?”沐释风的记忆越来越清晰,上次她受伤的位置,比之这次更危险,上次都没事,这次怎会有事?他一把抓住雷大虎:“她在哪里?醒了没有?有没有找过我?”
      他意识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大虎的眼神又开始飘忽起来,根本不敢与他的眼神对视,这哪里是她没事的表情?他瞪起了眼睛,雷大虎一哆嗦,话也说不清楚,沐释风干脆撇开他,转向在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喘的方院长:“你说,她到底怎么了?”
      方院长到了这个时候也没了想法,反而镇定了下来:“沐夫人的手术很成功,但是——”
      “不是很成功吗,怎么会有但是?为什么会有但是?你给我说清楚,她到底怎么样了,你快说,快说!”
      沐释风再次抓住了方院长的衣襟,老先生战战兢兢地:“其实,这次的枪伤,位置比上次好,照理,应该,应该——”方院长在沐释风几近疯狂的眼神的逼视下,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沐释风益发地恼怒:“应该什么,你倒是快说呀!”
      “因为上次夫人有着顽强的求生意志,可以说是这种意志力,将她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但是这次,我觉得夫人根本没有求生的意志,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我甚至觉得她根本已经放弃了,如果她不和我们一起努力,再高明的医术也没有用——”
      沐释风颓然地松开了手,她为什么会没有了求生的意志,为什么根本就已经放弃——她果真再也不给他机会,一点机会也不肯给他。
      沐释风呆呆地站着,眼神茫然,心竟似苍老了十年,过了许久,他才强打起精神,问雷大虎:“她在哪里,你带我去看她。”
      谢倾城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神色安详,如果不是脸色因为失血过多几近惨白,她看起来并不象病人,倒象是个孩子,安静、乖巧,唇角是淡淡的笑。
      这样的笑容深深地刺激了沐释风,他知道是自己不好,发了疯才会说那些话,更要命的是明知道白牡丹可疑,她那样的身手和她过于清白的过往早就引起了他的怀疑,但是,为了刺激谢倾城,为了报复她,他昨晚还是冒险将她带去了家里,他的目的是报复她,想不到,报复的却是自己。
      他少年得志,一路走来,意气风发,只要他想,便没有做不到的事情。但是,在她这里,他一次又一次地碰壁,一次又一次地尝到了失败的苦涩,甚至是绝望,所以才会有昨晚的事情,他当时一定是发了疯,所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心话,他只是害怕——
      他看到她纵身扑进了许少卿的怀里,两人紧紧相拥的那一刻,他的心就死了,那颗疼惜她,爱护她的心被她的纵身一跃磨成了粉齑,他想到了报复,报复她的残忍,报复她的无情无义,其实这些都是次要的,他只是,只是害怕——害怕她会先离开。
      他害怕她先离开,而且肯定了她一定会先离开。那个他以为终于尘埃落定的清晨,他看到她站在窗前,背影伶仃,那种没入骨子里的寂寞他就算不用看她的眼睛也能感觉得到,他突然间就丧失了所有的勇气和信心,走了这么久,第一次,他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沮丧与绝望——他和她,真的有那个终点吗?就算有,他似乎也没有力气走下去了,他想要放弃了,或者不是他想,而是她逼得自己不得不放弃了,他也想要幸福,两个人的幸福,而不是自己一个人的。
      所以,当他看到她纵身跃入许少卿的那一刻,他绝然地转身,那样的场景,他早已预见,只是亲眼目睹,心还是不可避免地疼痛难当,他一定要比她先离开,那样的自己,看起来才不会这么地可怜,他已经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最后一次,他也想要有尊严地离开。或许只有这样,他的心才不会那样撕心裂肺地疼。
      只是,他不知道,这样的离开,会害死她,他不明白到了这个时刻,他这样地伤害了她之后,她为什么还是不顾自己的性命救他?难道这就是对他的抱复?如果真的是这样,她真是狠,太狠了。
      沐释风的眼睛雾气蒙蒙,心却象是在油里沸腾,几乎按捺不住,真想冲过去把躺在床上的人摇醒,大声地质问她,她不是说过要与他同生共死的吗,为什么他还活着,她却要放弃了。她真是残忍,这样,这样的残忍。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惊异地发现,她的嘴唇竟是轻轻地动了动,虽然很微弱,但的确是动了,沐释风又惊又喜,方院长说过,今晚是关键,如果,如果她能醒过来,那么,她活过来的几率就很大,沐释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定睛细看,果然,不是幻觉,她的嘴唇微微地动了动,虽然很轻,但的确是动了,沐释风欣喜地扑了过去,眼睛已不自觉地又是雾气蒙蒙,他的身子微颤,好不容易定下神来,将自己的耳朵凑到了她的唇边,他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彻底地绝望,他已经很努力了,却还是做不到。
      谢倾城的呼吸很重,嘴唇一张一翕,声音很轻,他屏住了呼吸,凝神细听,那不是连贯的句子,而是断断续续的两个字,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听得分明:少卿,少卿。反反复复都是这两个字,她说这话的时候,意识分明是清醒的,因为她的神情显得极其地哀怨缠绵,又凄楚无限,还带着深深的眷恋与不舍,这样的神情,看在沐释风眼里,却如坠入了无底的深渊,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出口,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绝望。
      还是许少卿,永远是许少卿,无论他如何用心,如何耍手腕,她的心里只有一个许少卿,许少卿到底哪里好,让她对他的所做所为视而不见,无动于衷?他自问自己能做的都已经做过了,不能做的,也都做了,到生死关头她呼唤的却永远都是许少卿?他不过是比许少卿晚一刻与她相识,难道晚了这一刻,一生便都迟了?
      沐释风只觉得眼前发黑,身子晃了晃,费了很大力气才在床沿上坐下,他注视着躺在床上此刻已经安静下来的谢倾城,她的脸色还是异样的苍白,眉不自觉地微微皱着,他不由想起初见她的那一刻,她看起来斯文秀气,显得淡定自若,唇边似有若无的笑,让她看起来既知性又很温暖。再后来,他们经常在一起,她时常笑,很多时候开心得象个孩子,笑得那么爽朗开怀。
      从什么时候起,她的脸上渐渐看不到笑容,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她的眉总是皱着,人也开始变得沉默?他看着她憔悴,甚至枯萎,却假装视而不见,他以为他可以让她重新绽放光华,以为只要给他足够的时候,只要自己肯用心,他一定可以让她重新盛开。他似乎忘了,爱情之花,一生也许只能盛放一次。
      沐释风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将她额前的碎发拢了拢,却突然发现她的脸竟比之先前瘦削了许多,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的脸圆润光泽,是因为遇到了他,才变得如此憔悴瘦削吗?
      有如醍醐灌顶,沐释风的思绪渐渐清明起来,他一直责怪她寡情薄义,执迷不悟,自己又何尝不是?她执着于许少卿,他又何尝不是执念于她?她有错,他岂不是犯了同样的错误,他有什么权力责怪她?静下心来细想,她确是为了许少卿要生要死,但是,或许是自己的偏执与固执,才逼得她不得不走到这一步?
      望着脸色安详,静静地躺着的谢倾城,沐释风突然觉得害怕起来,她会躺在这里,会放弃与死神抗争,安静从容赴死,或许都是自己的缘故,是他让她枯萎,让她生无可恋,用这种方式放弃生命,根本都是自己的错。沐释风忙不迭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愣愣地看着病床上那张熟悉的脸,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抓住了他,让他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冲动地抓过谢倾城的手,将自己的整张脸埋在她的手中,声音哽咽:“倾城,倾城,对不起,对不起。”
      沐释风将整张脸埋在谢倾城的手里,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抬起了头,眼睛被泪水冲刷过后,显得又清又亮,似有一簇火苗,将他的整双眼睛都燃烧了起来,他的表情凝重,仿佛经历过无限的痛苦才下定了决心,他的声音很轻,却郑重其事:“倾城,你一定要活过来,只要你活过来,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我发誓。”
      沐释风只觉得自己的心,痛得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眼前雾气蒙蒙,一滴眼泪,终是没有忍住,轻轻地落了下来,砸在了谢倾城的手上,他感到谢倾城的手指微微地颤了一下,她有反应?他再仔细看,才发现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她的手,几乎与床单融为一体,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失望地垂下了头,因为有了希望所以更难过,更多的眼泪扑簌扑簌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仿佛一生的眼泪要在这一刻流尽。
      谢倾城一动不动地躺着,神态越来越安详,似乎预示着生命中最鲜活的那一部分也在一点一点流失,沐释风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扑倒在她身上,声嘶力竭:“你快点给我好起来,我不许你死,你给我好好地活着,我那天对你说的话都是假的,我那样对你,不是因为恨你,也不是要报复你,而是因为我爱你,我只是害怕你会离开,所以我先你一步离开,那样我就不用眼睁睁地看着你离去而无能为力,我是这样的爱你,所以变得如此怯懦,连面对现实的勇气也没有——”
      沐释风说这些话,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再也动弹不得,他的整个人伏在谢倾城的身上,听得她微弱的呼吸,他的心变得越来越焦灼,也变得越来越不确定:他这番发自肺腑的话,她一定能听到吧?为什么要到这个时刻,他才肯告诉她这些话——
      他对自己痛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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