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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倾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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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一整天的雨。
谢倾城有些木然地坐在窗前,她已经就这样在这里枯坐着,从黄昏到半夜,听了一夜的雨,淅沥沥的雨声,打在芭蕉上的嘀嗒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幸好有这些声音陪伴,让她觉得周围还有生气,不至于过分地凄凉。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似乎渐渐停了,身后传来小梅轻轻的叩门声:“小姐,你怎么还不睡?这些天你都是这样,你这样不吃不睡身体会吃不消的。”
小梅似乎也没睡,她习惯等小姐睡后再休息,谢倾城不想小梅这么辛苦,于是点头答应:“知道了,我这就睡,这些天你也很辛苦,早点睡吧。我这就歇下了。”
小梅迟疑了片刻终于走了,谢倾城缓缓地起身,不过没有去睡觉,而是顺手推开了窗。
一股清新的青草香夹杂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雨果然停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香,雨后的空气果然特别清新,带着栀子花特有的清甜,谢倾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睛渐渐适应了外面的黑暗,能够模模糊糊地看清外面的景致,芭蕉,柚子树,栀子花——似乎还有一个人。
谢倾城吃了一惊,定睛仔细一看,虽然不能看得很清楚,但那身形,那样貌,虽然模糊不清,但是,有熟悉的气息,温暖的味道,不是许少卿又是谁?
谢倾城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他来做什么?他和她情深缘浅,注定只是悲剧收场,他又何苦巴巴地赶了来,徒增两人的伤感?
许少卿缓缓地上前几步,隔着窗仰望着谢倾城,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扇窗,一步路,只是这一步,似乎隔了千山万水,怎么也跨不过去,咫尺天涯,这隔着的一步便是天涯。
谢倾城有些贪婪地看着许少卿,他穿着长衫,黑暗里也看不清是什么颜色,应该是他最喜欢的藏青色吧,穿长衫的他总是显得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只是,他现在的形象毫无风度可言,湿漉漉的象刚从水里撩出来似的,脸上也是湿湿的,额前的头发不停地在滴水,他到底在这里站了多久?
许少卿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似乎摧毁了他所有的意志,他整个人不停地簌簌发抖,眼睛却很大,更显得整张脸瘦骨伶仃,他的眼睛雾气蒙蒙,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欲哭无泪,看得谢倾城整颗心纠结到了一处,说不出的酸涩。
谢倾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眼睛从许少卿的脸上转开,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的意思我父亲应该和你说过了吧,你不该来的,如果被人知道了对你没有好处。”
自从那日沐释风将她从火车上拦截下来后,很奇怪地,门口的岗哨便衣便自动撤了,沐释风大概很自信,既然已经捏到了她的命门,相信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逃了,正因为此,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形中给了许少卿这个机会。
许少卿的脸益发地苍白,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血液,摇摇欲坠,却又全力支撑着自己不让自己倒下去,这些天他所受的打击太多,太沉重,已经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变故一而再再而三,每个人都对他说这是他的责任,是为了他好,但是,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是否想担起这些责任,这些责任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了,本来,他还有一处宁静的港湾,可以让他栖息,可以喘口气的地方,现在,连这唯一的净土也被人生生地夺去了,不,是她主动献出的,理由竟然也是为了他好。他当然明白是为了他好,甚至可以说她为了他牺牲了自己,所以他连生气都不能,他应该感激她,她为他争取到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承诺,为他争取到了最为宝贵的时间,他当然应该感激他,但是,感激的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因为,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根本没有征求过他的意见,没有想过听听他的想法,难道他的想法他的意见就这么微不足道,连听都没有必要吗?
如果她来问他的想法,他会告诉她,两个人什么都不管不顾,去英国也好,隐姓埋名过寻常日子也罢,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哪怕是一起从容赴死,也比现在这样要好。
她把他当成了什么样的男人,牺牲自己保全他的性命,她以为真的是为他好吗?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心爱的人都不能保护,那他还有脸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吗?就算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分别?他原以为死是一件很难的事,现在才发现活着更不容易,象他这样活着,比死还要痛苦,更痛苦的是,他连死的资格也没有。他的性命是她保全的,她不许他死,她要他好好地活着,可是,她要他要怎样才可能好好活着?
许少卿觉得自己眼中的雾气越积越多,迷迷朦朦的,看不清谢倾城的脸,他用力眨了眨眼睛,这样近距离地看她,也许是最后一次了吧,挨得这样近,可以看清楚她的每一寸最细微的表情,连呼吸也清晰可闻,或是最后一次了吧?
想及此,许少卿就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忍受,一股傲气由内而生,他又走上前一步,紧挨着窗台,眼睛紧紧盯着谢倾城,热情又冲动:“桑桑,我们私奔吧?”
谢倾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私奔?我明天就要嫁人,你要我和你私奔?你疯了,你知道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你怎么这么不理智?”
“我不管!”许少卿象个孩子般执拗:“谁也不会想到我们今晚会私奔,所以今天是最好的机会,我们先在城里躲几天,他们一定会以为你出城去了,我们偏偏反其道行之,我有很好的藏身之所,保管沐家找不到,等风声没有那么紧了,我们再想办法出城去,去英国也好,到北方沐家势力达不到的地方,我教书,你看病,我们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不好吗?”许少卿仿佛对自己的规划很憧憬,仰起脸兴奋地看着谢倾城:“这样不是很好吗?我本来就对这些军务没有什么兴趣,倒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将来桃李满天下,为国家培养更优秀的人才,岂不是有意义得多?”许少卿冲动地伸手握住谢倾城的手,满怀期待:“桑桑,你说这样好不好?”
谢倾城也不自觉地被许少卿描绘的景色打动了,他教书,她看病,两个人什么都不管,就做一对平凡的夫妻,平平安安过一生,这样的远景过于美好,连谢倾城都禁不住心动了。她看着许少卿,还是不敢确认:“你愿意过这种平凡的生活?你过得惯吗?不会后悔?”
许少卿看着谢倾城笑,笑容温润:“我怎会后悔?若任由你嫁给沐释风我才会后悔终生。只是你,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那样的生活对你来说是不是太简单,太平淡了?”
“怎么会?你忘了,我在英国的时候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倒是你——”谢倾城有点担心地:“你本来是一呼百应的将军,以后只能做孩子王,还要看人脸色过日子,会很辛苦的——”
“再苦也不怕,有你陪着我,我什么都不怕。”许少卿变得豪情万丈,一扫刚才的颓势,见谢倾城不以为然地表情,于是正色道:“我是认真的,我真的不要做这劳什子的督军,我自己也知道根本不是这块料,不过是赶鸭子上架,不得已而为之,我根本是身不由己,早该卸了这一身的重负,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桑桑,是你给了我勇气,谢谢你。”
许少卿紧紧地握着谢倾城的手,含情脉脉,但是,谢倾城听了他的话整个人却是呆住了,身不由己,许少卿说的这四个字,给了谢倾城当头棒喝,有如醍醐灌顶,被过于动人的憧憬勾去的魂魄随着理智一起回来了,她彻底清醒了。
“我不能。”谢倾城猛地从许少卿手里抽回了手,一连声地:“这是不可能的,根本不可能。”
刚才还沉浸在美好的憧憬之中,谢倾城的举动让许少卿很困惑,看着她的眼神有点茫然:“桑桑,你怎么了?我们不是都商量好了吗?你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为什么不可能?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你什么都不用操心,你是不是担心你父亲,沐家应该不会为难他的,等我们安顿好了,再来接他,你不用过分担心。”
谢倾城担心的不是父亲,归根结底还是许少卿。身不由己,好一个身不由己,意思是虽然心里不乐意,但还是不得不去做——许家的家业,许伯年的遗愿,这就是许少卿的责任,由不得他说放下就放下,江山美人,自古以来就是江山在美人之前的。她想做的是许少卿的红颜知己,不是红颜祸水,许少卿生来就不该是和她过平淡生活的那个人,放弃自己背负的责任与人私奔,以她对许少卿的了解,他一定一辈子都会生活在愧疚之中。他现在不舍得他嫁到沐家,觉得不与她私奔将来一定会后悔;但是,在不久的将来,他一定会因为放弃了自己的责任而后悔。他的心实在太软了,又总是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他编织了一个美好得几近虚幻的梦,能够为她编织这样的梦,她已经满足,不必真的等到梦醒的那一刻。
更重要的是,许少卿想得太天真。两个人私奔,他以为他们真的能逃得掉吗?谢倾城对沐家的情报能力已经有了充分的了解,许少卿似乎并没有那么清醒,他们逃不掉的,沐释风根本不可能让两个人太太平平地过他们简单的生活。不是很了解沐释风的想法,是因为受戏弄自尊受损的耻辱,还是为了报复她要她经历比他更多的苦痛,总之她看得很明白,沐释风决不会放过她,想要逃开他的视线,谈何容易?就算侥幸被他们逃脱,一辈子过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两个人能够坚持多久?一旦两人的行踪被发现,沐释风还不是想怎样就怎样,除掉两人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这种丧家之犬,连生命都没有保障的生活,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想及此,谢倾城收起了脸上的不忍与温柔之色,用冷漠伪装起自己:“少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你的责任就是好好地活着,不要让你父亲的家业在你这一代葬送,你虽然不是这块料,但如果什么都不做就逃跑,你将来要怎样面对你的父亲?况且,我认为沐释风不可能放过我,我们逃不掉的,我不想你有危险,他答应我会保证你的安全,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要是死了,就什么都不能做了。”
许少卿脸容凄怆,声音微微地有些颤抖:“你要我活着,这样活着?还不如让我死掉算了!”
“你一定要活着,好好地活着!”谢倾城扳住许少卿的肩膀,直直地看着他,眼中似有一团火苗在燃烧:“我嫁给那个人就是为了让你好好地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才能做你想做的事情,你到底明不明白?”
许少卿死死地盯着谢倾城,谢倾城也回望着他,眼神坚定,没有一丝犹疑,终于还是许少卿率先垂下了眼帘,喃喃地:“你怎么可以这样地残忍?”
似乎老天也觉得谢倾城过于残忍,已经停了的雨突然又下了起来,而且越下越大,转瞬间就变成了瓢泼大雨,许少卿的衣服在瞬间就被淋得湿漉漉的,脸上也都是水,但他却固执地一动不动,只是用期待的眼神望着谢倾城。谢倾城差一点就想伸手,哪怕只是替他擦一擦脸上的雨痕,她死命地掐了自己一把,才生生地截住了自己的欲望,只是漠然地看着许少卿,眼睛里一片死寂,没有一点星光。
许少卿终于放弃,咬着牙:“我会好好地活着,也会记住,我的命是你保全的,谢谢你。”说完退后了两步,突然跪下,磕了三下头,这才起身,死死地盯着谢倾城,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谢谢”,迅速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谢倾城直直地看着许少卿离开,其实她看的不过是许少卿离去的方向,许少卿的身影早就看不见了,但是她一直朝着那个方向,挺直了身子,站立了许久,仔细回味着许少卿最后的两个字,再见。
她和他,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再见了吧?